幾名身著織金雲肩服色的太監扶著鄭貴妃下轎。


    鄭貴妃頭梳高髻,滿頭插戴滿鑲珠寶金銀簪釵,簪垂珠滴,日光下金箔輕輕閃動,流光溢彩,耳邊垂一對嵌珠寶花蝶耳環,身著黃地纏枝菊花紋龍鳳補子豎領對襟吉服羅襖,紅織金雲龍海水紋雙膝襴馬麵裙,微微收口的窄袖愈發襯得她肌理豐盈,風姿綽約。


    金蘭每次見鄭貴妃都離得很遠,唯有露台上那次離得最近,剛好鄭貴妃當時素衣淡妝,她對那個月下求子的鄭貴妃印象深刻,再見到濃妝豔裹、花枝招展的鄭貴妃,總覺得有點認不出來。


    鄭貴妃榮寵多年,積威頗深,扶著太監的手走進甬道,淡淡掃一眼左右,眾人都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一聲。


    一時間氣氛僵硬,鴉雀無聲,微風拂過,桂花花瓣撲撲簌簌撒落下來,恍如金雨。


    鄭貴妃冷哼一聲,紅唇微啟,臉上揚起一抹譏諷之色,剛要開口說話,躲在金蘭襴裙底下的獅子犬突然鑽出一隻狗腦袋,看到鄭貴妃,黑亮的眼珠閃閃發光。


    “汪汪”它對著自己的主人狂吠了幾聲,狗腦袋又縮了回去。


    鄭貴妃臉上的表情凝固住了。


    氣氛比剛才還要尷尬,在場諸人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以防被鄭貴妃窺見他們眸中藏不住的笑意。


    隻有抱廈裏的周太後不怕鄭貴妃,她端坐窗前,手裏的扇子輕輕搖了搖,哈哈笑出了聲“貴妃養了條好狗”


    仁壽宮的宮女輕笑出聲。


    抱廈外的宮人噤若寒蟬,德王妃、慶王妃和一個人坐在花蔭裏獨酌的趙王妃都站了起來。


    鄭貴妃麵色陰沉如水,目光陰鷙地盯著金蘭,眼神像帶毒的刀子,恨不能把她紮成馬蜂窩。


    金蘭一臉無辜這狗自己跑過來的,她既沒逗它,也沒拿食物勾引它,誰知道它為什麽會對著自己的主人吠叫 她提著襴裙裙角後退了兩步。


    昭德宮的宮人看準時機,猛虎下山似的往前一撲,捉住了獅子犬。獅子犬鼻尖聳動,轉個身,毛茸茸的狗屁股對著宮人,朝著金蘭的方向汪汪狂吠,不停掙紮。宮人不敢鬆手,死死抱住了它。


    金蘭一臉莫名其妙,扶著小滿的手回亭子。


    看她走遠,獅子犬叫得更歡,搖搖尾巴掙脫開宮人的束縛,嗖的一聲,利箭一樣衝到她腳下,腦袋拱了幾下,又鑽進她襴裙底下去了。


    鄭貴妃的臉色更加陰沉。


    金蘭嘴角抽了抽,舉起袖子聞了聞,她今天早上好像沒吃骨頭之類的菜啊,難道是朱瑄逼她喝的那碗陳皮羊肉羹的緣故 昭德宮的宮人喘著氣小跑到她麵前,給她行禮賠罪。


    金蘭挪開了些。


    躲在襴裙底下的獅子犬一驚,剛抬起腦袋,就被整個人趴在地上的宮人伸手一撈抱了個結結實實,獅子犬汪汪直叫,狗爪子一陣亂刨,宮人死死抱著不敢撒手。


    圍觀的宮女們悄悄鬆了口氣。


    宮人抱著不停撲騰的獅子犬回到鄭貴妃身邊,“娘娘,捉住寶哥了。”


    鄭貴妃冷冷地瞥一眼獅子犬,皮笑肉不笑“我看它是饞了。”說著抬腳往浮碧亭走去。


    宮人驚詫萬分貴妃這是要留下和周太後一起賞花


    不遠處的德王妃幾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忙拍拍裙子走出花叢,跟著走進浮碧亭,周太後和鄭貴妃都是貴人,哪一個出了點差錯她們這些後輩都擔待不起,隻能硬著頭皮跟進去。


    抱廈裏,周太後輕蔑地扭過臉,和身邊宮妃交談,宮妃顫顫巍巍,小聲回話。


    趙王妃最為積極,第一個快步回了亭子,指揮宮女添設椅凳和碗筷,親自捧茶奉果,殷勤服侍。德王妃和慶王妃站在一邊打下手,幫著拿東遞西。


    鄭貴妃滿意地掃一眼幾位王妃,彎腰坐下,目光突然越過侍立的眾人、牢牢地定在故意拖拖拉拉走在最後麵的金蘭身上,慢悠悠地道“聽說太子妃生了雙巧手,本宮聞著螃蟹的香味了,太子妃幫本宮剝隻橙子罷。”


    眾人對視一眼,不敢插話。


    德王妃和慶王妃低垂著頭不吭聲。


    趙王妃表情淡漠。


    宮妃們一臉擔憂。


    周太後冷眼旁觀。


    金蘭不慌不忙,上前幾步,唇邊含笑,睜眼說瞎話“剛剛塗了指甲,手上有鳳仙花汁和明礬,還沒幹呢,實在不便為貴妃娘娘剝橙。”


    眾人愣了一下,心中暗笑。


    鄭貴妃看著金蘭那張嬌豔如花的臉龐和含笑的雙眸,氣不打一處來。


    東宮沒事就往昭德宮送些尋常的土產俗物表孝心,她看了就心煩,隨手讓宮人扔了,東宮毫不氣餒,接著送。她含沙射影諷刺東宮內官,內官一點也不在意,笑嘻嘻一團和氣,麵團一樣任她搓圓捏扁。很快六宮就傳揚起東宮孝順、昭德宮苛待東宮宮人的流言,鄭貴妃這些年背了太多的罵名,不在乎再背一口黑鍋,可她不能容忍讓自己背黑鍋的人是個鄉野丫頭 世人還把這個鄉野丫頭當成她的救命恩人說她欠東宮一份情皇帝居然還語重心長地勸她早日和東宮和解,說東宮太子妃忠厚老實,暗示她放下身段主動和太子妃來往。


    她不過是喝了求子湯腸胃不適罷了,誰欠東宮人情了 而且賀金蘭哪一點忠厚老實了看她滿臉帶笑、烏漆黑亮的眸子眨啊眨的,頰邊隱隱有笑渦浮動,好像是個天真嬌憨的小姑娘,其實和太子一樣兩麵三刀,天生就是來她昭德宮的 鄭貴妃可是聽說了,那個叫胡廣薇的年輕女官被太子妃整治得痛不欲生,據說每日躲在屋中以淚洗麵、不敢見人,隻剩一口氣了。


    金蘭示意一名內官上前。


    內官手上留了長指甲,是專為宮妃們剝橙、剝螃蟹的侍者,他拿了隻橙子在手裏,指甲輕輕一劃一挑,很快就輕巧地扯開橙子頂蓋,一股芳香的油脂香味彌散開來。內官剝好了橙子,搗爛,醃好了。


    金蘭接過碟子,送到鄭貴妃跟前的花幾上“娘娘慢用。”


    鄭貴妃冷哼一聲。


    宮人送來蒸好的螃蟹,鄭貴妃隨手指了指籠屜,宮人不敢說什麽,把薛娘娘做了標記的蟹釀橙送到她案前。


    薛娘娘氣得咬牙,拉著金蘭的手,小聲道“早知道我就多倒點醋了,酸倒她的牙”


    金蘭笑了笑。


    來了鄭貴妃這麽一個不速之客,抱廈內外的宮妃們都很拘謹,德王妃、慶王妃連筷子都不敢動了。周太後倒是和平時一樣跟身邊人談笑,不過宮妃神態緊張、魂不守舍,不能和往常那樣機靈地附和她,她一個人唱獨角戲,不一會兒也就乏了。


    一場好宴,不歡而散。


    金蘭和薛娘娘先送周太後的轎輦回仁壽宮,回來的時候又聽到一陣熟悉的狗吠。獅子犬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鑽了出來,竄到她跟前,蓬鬆的尾巴對著她搖了搖。


    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由遠及近,宮人們提著裙角追了過來,一個個跑得大汗淋漓,直喘粗氣。


    獅子犬精神抖擻,撒歡一樣圍著金蘭轉圈,水靈靈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她,楚楚動人,嘴巴裏發出撒嬌似的“嗚嗚”聲。


    昭德宮的宮人尷尬地道“殿下,寶哥想讓您抱它。”


    金蘭嘴角輕抽這狗的名字怎麽和賀枝堂的小名一樣


    說話聲傳來,內官們簇擁著鄭貴妃和趙王妃過來了。


    看到自己養的愛犬又傻裏傻氣地對著金蘭撒嬌,鄭貴妃臉色登時一沉,趙王妃抬眸看了金蘭一眼。


    金蘭長睫忽閃,臉上的表情比剛才在浮碧亭前還要無辜,桃腮粉臉,乖巧甜美,誰見了都不忍說她什麽。


    發鬢烏黑,肌膚勝雪,一雙含笑的眸子,當真是青春年少,嫩得能掐出水的嬌豔明麗。


    鄭貴妃掩下心頭翻湧的思緒,似笑非笑地道“既然這狗和太子妃有緣,那就勞太子妃送本宮回宮了,免得它又滿院子亂跑亂吠。”


    金蘭從容地道“敢不敬從娘娘先請。”


    鄭貴妃詫異了一會兒,凝視她半晌這丫頭倒是膽壯,居然敢和自己一起回昭德宮,就不怕自己一杯鴆酒毒死她 金蘭眉眼微彎,朝鄭貴妃笑了笑。


    鄭貴妃像是被她乖巧的笑容刺痛了眼睛,冷哼一聲扭開了臉。


    金蘭走到趙王妃身側,獅子犬歡快地跟在她身邊,時不時抬起頭對著她嗚嗚幾聲,尾巴高聳,皮毛柔順雪白。她沒有抱獅子犬,雖然昭德宮不遠,不過一路抱著這隻活潑好動的小狗回去,她可吃不消。


    一路穿花拂柳,昭德宮很快近在眼前,瀲灩的花樹中露出一角翹起的鴟吻。昭德宮正殿高居漢白玉石階之上,黃琉璃瓦單簷,麵闊七間,前後出廊,月台上四座鎏金銅香爐。廊前數株參天古鬆,樹木蔥蘢,綠蔭匝地,花架上爬滿虯曲粗壯的藤蔓,密密麻麻的枝葉間掩映著一串串紅如瑪瑙的果實,階前紅花環繞。


    典雅幽靜,秀麗莊嚴。


    金蘭看著廊前以木籬笆花架做隔斷的垂花門,有些意外。鄭貴妃每次出席宮宴都濃妝豔裹、珠圍翠繞,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頭上寶塔鑲嵌的嵌寶花簪釵高高聳立,站在日光下,寶氣浮動,金光閃爍,絢爛奪目,富貴之氣逼人,昭德宮卻布置得清雅莊重。


    鄭貴妃回了寢殿,歪坐在梢間軟榻上,冷著臉吩咐宮人“給太子妃上茶,上好茶。”


    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桀桀冷笑,意味深長。


    氣氛霎時僵硬。


    趙王妃心跳如鼓,不敢和金蘭站在一起,低著頭挪到鄭貴妃跟前,為鄭貴妃捶腿。鄭貴妃沒有看她,目光直直地落在金蘭身上。


    屏風後傳來腳步聲,一名宮人捧著剔紅茶盤走到金蘭麵前,她臉色灰白,汗如雨下,渾身直打哆嗦,仿佛手裏端著的不是清茶而是千鈞巨石,茶盤裏的茶盅玎玲響。


    所有人的視線匯集到了那隻茶盅上。


    小滿心驚肉跳,立即就要上前,金蘭攔住他,朝他搖了搖頭,纖指端起茶盤裏的茶盅。


    眾人汗流浹背,毛骨悚然。


    金蘭感覺到所有人的注視,麵色如常,托著茶盅淺啜一口,放回茶盤裏。


    “確實是好茶,謝娘娘賜茶。”她微笑著道。


    眾人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裏。


    鄭貴妃雙眼微眯,盯著金蘭看了很久,陰鬱之色斂去,臉上露出頗有興致的神情,對宮人道“我記得早上甜食房送了些菊花糕和菠蘿蜜過來,拿出來給太子妃嚐嚐。”


    宮人的心又提了起來,神色緊張,嚇得簌簌發抖。內官暗暗叫苦,捧來黃花梨攢盒,打開盒蓋,用長銀筷夾起兩枚果子送到金蘭跟前的碟子上。


    菊花糕晶瑩剔透,菠蘿蜜色澤金黃。


    宮人心驚膽戰。


    金蘭從容不迫,接了銀筷,一樣嚐了一小口,甜軟酥鬆,齒頰生香。


    鄭貴妃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看她毫不猶豫地吃了麵果,怔忪片刻,眸中閃過一抹失望之色,唇邊笑意凝固。


    她眼神空茫,飄飄忽忽不知道在看什麽,歪坐著出了一會兒神後,眸光一厲,又道“給太子妃盛一碗羹湯”


    眾人嚇了一跳,一聲不敢出,齊齊跪倒在地。


    鄭貴妃怒道“都聾了嗎去盛羹湯太子妃送本宮回宮,怎麽能讓她空著肚子回去”


    宮人不敢分辯,爬了起來,哆嗦著出去,不一會兒捧著一碗羹湯回來。茶房的爐子一直燒著,羹湯是熱的,這些天鄭貴妃有些咳嗽,茶房的內官蒸了一盅潤肺的冰糖枸杞煮雪梨,原本預備晚上送過來的。


    氣氛越來越詭異,眾人心中不安,悄悄退後了些,縮成一團。


    金蘭仍是一臉鎮定自若,接了羹湯,在眾人驚慌恐懼的注視中喝了一口,唇邊浮起淺笑,道“謝娘娘體恤。”


    說完,放下瓷碗,站起身,笑著告退。


    鄭貴妃抬眸,看向金蘭,眼神冰冷。


    金蘭和她對視,雙眸烏黑發亮,神情坦然,明明沒有笑,臉上卻隱隱約約浮動著笑影,目光盈盈地望過來,讓人不自禁覺得心頭敞亮,很想對她笑一笑。


    難怪太子喜歡她。


    四目相接了一會兒,鄭貴妃忽然覺得一陣心灰意懶,濃妝下的麵孔現出幾分疲倦之色,揮了揮手。


    金蘭帶著小滿幾人出去,一行人剛踏出前廊,躺在鄭貴妃腳下打盹的獅子犬立刻爬了起來,朝著門口的方向不停搖尾巴,嘴裏發出可憐兮兮的嗚嗚聲。


    鄭貴妃輕輕地踢了一下獅子犬“沒良心的畜生”


    獅子犬嗚嗚了兩聲,委委屈屈地縮回軟枕上。


    鄭貴妃冷哼一聲,轉頭對宮人道“看好了,別再讓它跑出去,讓人宰了還不夠燉一鍋肉”


    宮人應喏。


    鄭貴妃合眼假寐。


    趙王妃沒有離開,坐在矮幾上繼續給鄭貴妃捏腿,輕聲道“娘娘太子妃今天沒有染指甲”


    鄭貴妃猛地睜開雙眼,冷冷地看著趙王妃,目光深沉,仿佛能看透人心。


    趙王妃嚇得一哆嗦,汗都出來了。


    鄭貴妃嘴角微挑,沒有說話。


    她又不是傻子,她當然知道太子妃今天沒有染指甲,她故意為難,太子妃找個妥帖的借口輕輕巧巧避過去,誰都不傷臉麵,大家心照不宣罷了。她要是還不依不饒,那最後丟臉的人隻會是自己而不是太子妃。


    趙王妃想慫恿自己去刁難太子妃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夫妻倆還真般配,一樣的急功近利。


    從昭德宮出來,小滿長長舒了口氣,抹了把汗“殿下,您怎麽敢吃昭德宮的東西呀小的剛才都快嚇死了。”


    金蘭笑了笑“不必如此,鄭娘娘隻是嚇唬我罷了。”


    看來鄭貴妃一直記得年幼的朱瑄說的那句話“我怕羹中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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