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蘭第一天嫁進東宮,實在不想當著東宮內官的麵哭,可她的眼淚怎麽也止不住,而且越哭越傷心,像是要把這些年的委屈通通哭出來。她緊緊咬住唇,伸手想抹去淚珠,手腕被扣住了。


    朱瑄緊緊抓著她的手,不許她擦眼睛,力道不重,但帶著不容她反抗的強橫,低歎一聲,“別擦,擦了明天眼睛疼。”


    周圍的內官麵麵相覷,杜岩反應最快,飛快捧來熱的手巾遞給朱瑄。


    朱瑄接過熱手巾,手指抬起金蘭的下巴,一點一點擦去她眼角的淚水。


    金蘭淚眼朦朧,哽咽難言。


    朱瑄自詡鎮定從容,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但看到金蘭落淚,竟然亂了陣腳,有些手足無措,心裏暗歎一聲,眼神示意內官退下。


    眾人悄無聲息地退出去。


    “好了,其他人都走了。”朱瑄聲音輕柔,捏著金蘭的下巴,溫聲細語,“乖,不傷心了。”


    金蘭還是默默垂淚。


    朱瑄歎口氣,張開雙臂將金蘭摟進自己懷裏,“都是我不好,別哭了。”


    金蘭低聲抽泣,下意識覺得擁住自己的這個懷抱溫暖而可靠,手指緊緊扯著朱瑄的衣袖,小臉埋進他胸膛裏,肩膀輕輕發顫。


    朱瑄抱著她,閉一閉眼睛,低頭輕吻她的頭發。


    算了,想哭就哭個痛快吧。


    不知道哭了多久,金蘭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躲在朱瑄懷裏大哭了一場,騰地一下,臉上燒得通紅,手心發燙,身上也跟著發起熱,想推開朱瑄,又覺得不太好意思。隻能繼續緊緊攥著朱瑄的衣袍,小臉貼在他胸膛上,聽他平緩的心跳聲。他很瘦,很高,雙臂緊緊攬在她肩上,她站在他麵前,勉強隻到他胸前 金蘭一動不動,站著裝傻,溫香軟玉僵成一塊冷冰冰的木柴棒,朱瑄立即發覺了,挑了挑眉,假裝不知。


    他不動,金蘭更不好動。


    過了好一會兒,金蘭腳都麻了,隻得厚起臉皮輕咳幾聲,輕輕推開朱瑄。


    朱瑄立刻鬆開她,轉而牽起她的手,拉著她走到桌案前,借著搖曳的燭火,仔細看她的臉。


    金蘭臉上通紅,聲音有點啞“讓您見笑了。”


    朱瑄不語,臉上神情有點冷,眼神落在她臉上,久久沒有出聲。


    金蘭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氣了,臉上辣的。


    “剛才想到什麽了”朱瑄忽然問。


    金蘭笑了笑“沒什麽”


    下巴一緊,朱瑄湊近了些,手指緊捏她的下巴,清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想到什麽了還是今天受委屈了”


    金蘭怔怔地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搖搖頭“沒有受委屈東宮的內官服侍得很好。”


    朱瑄神色緩和了些,手指仍然捏著她的下巴,“要是有人敢對你不敬,你不必替那些人遮掩,讓杜岩打發了。”頓了一下,語氣一厲,“若有隱瞞,讓我發現了,罪加一等。”


    金蘭呆了一下,搖了搖頭,輕聲道“殿下,真沒人欺負我我隻是想起了一些舊事。”


    她想起在賀家的時候,家裏來了貴客,賀老爺和祝氏領著她、枝玉和枝堂去府門迎接,那天早上落了場雨,她換了新鞋,腳底打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賀老爺、祝氏皺著眉頭回頭看她,語氣很不耐煩“你怎麽走路的怎麽就摔了”轉頭叫丫鬟,“快扶阿妹起來。”


    金蘭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衣裙,朝過來扶自己的枝玉笑笑,一聲不吭地跟上祝氏。


    她經常摔跤,時不時磕磕碰碰,賀老爺和祝氏每次冒出口的第一句話永遠是“你怎麽走路的”


    仿佛她生來就是個錯誤,連不小心摔了也是她自作自受,不該奢望其他人回頭關心她。


    而和她有雲泥之差的朱瑄卻會溫柔地扶住她,低聲問她是不是累著了 金蘭曾以為喬姐走了以後,自己已經堅強到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愛護,她可以好好照顧自己,可以獨自一人麵對人生的風霜雨雪,她什麽都不怕。


    然而當朱瑄問出那一句的時候,她忽然發現,原來她不是不需要,她隻是知道自己得不到,所以不再去期待。


    那一刻,過往的所有辛酸全部激發了出來,鼻子發酸,眼睛也酸,心裏更酸。


    她難受啊


    受委屈的時候,她忍著不哭。


    被欺負的時候,她不哭。


    可當有人對她展露出關心愛護的時候,她卻心如刀絞,傷心得不得了。


    金蘭低頭拭淚,覺得自己好像變矯情了。


    朱瑄握住她的手腕,“別擦,讓杜岩進來服侍你洗臉。”


    杜岩早就備好熱水、香脂等在外麵,聽見裏麵傳喚,麻溜進屋伺候金蘭洗臉,給她重新抹了層潤麵的香脂,然後塗了些香氣濃厚的脂膏在她眼角,她明天要去仁壽宮拜見周太後,不能腫著眼睛過去。


    朱瑄坐在一邊看著,目光落在金蘭身上,很久都沒挪開眼神。幾個小內侍相視一笑。


    白天累了一天,又哭了一場,金蘭身心俱疲,洗了臉,塗了宮中秘製的脂膏,臉上清清爽爽的,覺得精神好了點,想起朱瑄才從宮宴上回來,問“殿下,您要不要用些宵夜果子”


    朱瑄看著她“你叫我什麽”


    金蘭頓了一下,想起藥王廟裏的那番長談,抬起眼簾直視朱瑄。


    朱瑄望著她,眉峰輕蹙。


    金蘭隻好改口“五哥。”


    朱瑄嘴角輕輕揚起,幽黑的雙眸裏笑意閃爍“圓圓。”


    金蘭心道,好吧,總比阿妹這個名字好。祝氏知道她不喜歡賀阿妹這個名字,偏要這麽叫她,一次次提醒她家裏做主的人是祝氏,她得乖乖聽話。多虧了朱瑄,現在沒人敢叫她阿妹了。


    內官重新準備了一桌席麵,菜肴麵果和金蘭剛剛吃的差不多。朱瑄拉著金蘭坐下,先倒了一盞鬆蘿茶,看茶水不燙了才遞到她手裏“嗓子都哭啞了,吃些茶潤潤口。”


    金蘭臉上滾熱,低頭接了茶,淺抿一口,心裏暗暗吃驚。


    朱瑄知道她的所有喜好,席麵上的菜全是她愛吃的,甚至有些是她以前沒吃過的如果說她生得像朱瑄以前認識的什麽人,那不奇怪,世上容貌相像的人太多了,可連喜好、性情都一樣,未免太匪夷所思。


    難道一切都是巧合


    她一邊走神,一邊動筷子,不知不覺就著脆嫩的銀苗菜吃完了一碗過水溫闊麵,再看朱瑄,他碗裏的麵一動不動,隻吃了幾口筍齏雞絲。


    他不餓,是為了陪她才坐下吃飯的


    金蘭放下筷子。


    朱瑄看她一眼,“再喝碗雪霞羹”


    金蘭不說話,他怎麽知道她沒吃飽


    朱瑄輕笑,示意宮人給金蘭盛湯。


    雪霞羹就是蓮花豆腐羹,粉紅色菡萏花瓣在熱水裏焯過,和豆腐同煮,雪白細嫩中幾抹淡淡淺緋的花瓣,猶如朝霞映雪,如詩如畫。


    金蘭喝著雪霞羹,時不時瞟一眼朱瑄,他居然知道她的食量。


    在祝氏眼裏,她是個多餘的人,一家人圍坐吃飯,枝堂和枝玉可以想說什麽說什麽,她剛張口,祝氏責備的眼神立刻掃了過來,她於是專心吃飯,想吃多少吃多少,從不虧待自己的腸胃,所以才養得珠圓玉潤的。


    吃了飯,撤下席麵,宮人請朱瑄和金蘭就寢。


    金蘭立刻緊張起來,手腳僵直,被宮人攙著回了內室,坐在床榻邊,手腳不知道該往哪裏放,背上又隱隱冒汗。


    朱瑄就在她身側,挨著她坐下,低頭看她,笑道“怎麽嚇成這樣了”


    大概因為剛才被朱瑄抱著哭了一場,金蘭沒那麽防備他了,心裏的腹誹脫口而出“您當然不怕,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我隻是個小女子。”


    朱瑄挑眉。


    金蘭被自己嚇一跳,又覺得自己並沒說錯什麽,強自鎮定,臉卻紅得火燒一樣,眼睫低垂,視線死死地定在自己鞋尖上,嬌羞的模樣看起來要多溫順有多溫順。


    朱瑄不想嚇著她,笑著搖搖頭“圓圓,我去洗漱,你先睡。”說著起身去了淨房。


    金蘭鬆口氣。


    朱瑄出去的時候順便把伺候的人叫出去了。床帳低垂,光線昏暗,她一個人靠著床欄坐了一會兒,忽然有點後悔沒帶剪春進宮,如果剪春在身邊,她還有個可以說說心裏話的人。燭火越來越暗,殿裏不知道燒的什麽香,香氣恬淡清雅,她眼睫交纏,漸漸打起瞌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內官躡手躡腳進殿,撤走燈燭,隻在屏風外麵留了一盞燈。燈光透過層層紗帳漫進拔步床內,一片奪人心魄的赤紅中,金蘭鬢發如雲,膚若凝脂,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靠在床欄上,繡鞋鬆落,一半掛在床欄邊,露出纖細雪白的腳踝。


    半夢半醒間,一人撩開床帳,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


    金蘭立刻醒了過來,眼眸低垂,看到一雙男人的靴子。


    她心跳如鼓,一動不敢動,閉上眼睛假寐。


    朱瑄俯身看她,溫熱的呼吸拂在她臉上,黑暗中,陌生的男子氣息顯得格外強烈。


    她雙眼緊閉。


    一雙手拂過她的腿,落到她腳踝上,手指微微有些粗糙。


    金蘭覺得自己可能在發抖。


    那雙手輕輕抬起她的腿,脫下她腳上的大紅鑲嵌珍珠繡鞋,然後挪到她腰間,微微用力抱起她呃,沒抱起來。


    金蘭閉著眼睛胡思亂想我不胖,不胖,一定是因為那碗羹湯的緣故。


    朱瑄一下沒抱起她,搖頭失笑,換了個姿勢,摟著金蘭躺下,把她放平在枕頭上,拉起錦被給她蓋上,俯身,一個溫熱的吻落在她眉間。


    金蘭嚇得一動不敢動。


    一陣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後,朱瑄也上了床榻。


    金蘭感覺他在自己身邊躺了下來,渾身緊繃,心亂如麻。


    朱瑄半天沒動靜,呼吸沉穩,像是睡著了。


    金蘭鬆口氣,悄悄挪遠了一些。


    剛剛動了一下,一雙手臂突然橫過來,緊緊攬在她腰上,身後一聲輕笑“果然沒睡著。”


    陌生的身體貼在背後,金蘭馬上不敢動了。


    朱瑄摟著她,輕輕拍一下她的發頂,低頭親她的側臉,“你根本不信我那天在藥王廟說的話,是不是進宮之前,你讓賀家人全部回鄉去,叮囑你祝家舅父看管族人,祝家送你的銀兩,你全都給了你妹妹,連你的丫鬟你都安置好了,讓她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你還勸解陳君山,暗示他早日離開,以後不要再踏足京師一步圓圓,你事事想得周到妥帖,就像在預備身後事一樣你不信我,你根本不在乎我以後會不會納妾,你隻是怕牽連家人才奉旨入宮。”


    金蘭一聲不吭,蜷成一團。


    朱瑄不許她逃跑,把她整個人按進自己懷裏,聲音發澀“你什麽都打算好了什麽時候替自己打算”


    金蘭一愣,咬了咬唇,抬起頭,對上朱瑄凝視的目光。


    床帳裏頭一片昏暗,她看著黑暗中他清秀俊逸的臉龐,鄭重問出盤繞在心底的疑問“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我隻是個尋常小女子,殿下,您喜歡的人,真的是我嗎”


    從小到大,對她好的人太少了,她能分辨出別人的關心是真心還是假意。朱瑄對她實在好得太突然了,可他的好又是那麽狂熱,那麽真摯,那麽體貼周到,鋪天蓋地,轟轟烈烈,帶著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她曾經希望得到一點真心,朱瑄給她的卻是整個汪洋大海。


    朱瑄緊緊摟著金蘭,和她四目相接“是你。”


    金蘭望著朱瑄,笑了笑。


    朱瑄有事瞞著她。


    她轉過頭,閉上眼睛。


    殿下,我這人心實,您這麽說,我會信以為真的。你有事瞞著我,卻說我不信任你,你又何曾信任我呢 雖然她身份低微,但她也沒想過要攀龍附鳳,朱瑄非要娶她,非認定了她是他的圓圓,非費盡心機娶她進宮,還口口聲聲說真的喜歡她。那他就得遵守諾言,好好待她,好好喜歡她。


    可朱瑄卻不肯道出他為什麽要娶她。


    真正不信任的人,是他啊


    殿外。


    走廊裏,剛才推金蘭的小內官跪倒在地,哭著道“小的看太子妃站在那裏發呆,怕千歲爺不高興,想提醒太子妃,誰知一下子沒注意力道,太子妃又嬌弱小的知錯,求公公饒了我”


    杜岩站在燈下,麵孔雪白,冷笑“太子妃是千歲爺心尖尖上的肉,她想發呆就發呆,想愣神就愣神,想站多久久站多久,千歲爺還沒吭聲呢,輪得到你來操這份心”


    小內官啼哭不止。


    杜岩不予理會,冷冷掃一眼左右“今天千歲爺大婚,不宜用刑。拖下去,告訴他的提督太監,發到別處當差,以後不許踏入東宮一步。”


    小內官以為會被重責,沒想到居然不用刑,正自慶幸,聽到後麵一句,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淚如雨下,扯著嗓子想討饒,聲音還沒發出,被人塞了一嘴巴布團。


    十幾個內官站成一排,眼看小內官被人拖了下去,抖如篩糠。


    杜岩拍拍手,回頭看一眼小內官們,語氣嚴厲“記住了,這就是亂動心思的下場太子妃是千歲爺的掌中寶,你們隻消盡心伺候著,千歲爺少不了封賞,但要是誰敢自作主張、動不該動的心思,用不著千歲爺過問,爺先揭了他的皮叫他嚐嚐爺的手段”


    眾內官忙點頭應是。


    待內官們散去,東宮掌事太監叫住杜岩“福山向來懂事,他剛才也是看太子妃愣神才輕輕推了一下,不是成心讓太子妃難堪,罰他做幾個月的粗使活計就罷了,用不著趕走吧”


    杜岩搖搖頭“千歲爺仁厚,平時也就罷了,我也不是非揪著不放的刻薄人。但他不該碰太子妃”


    掌事太監眉頭緊皺“太子妃殿下看著也是個大度寬容的”


    杜岩輕笑“我的老哥哥,你別以為太子妃看著靦腆就不把她放在心上我給你一句忠告,這東宮啊,以後就是太子妃說了算,你怠慢了千歲爺也不要緊,怠慢了太子妃”他冷哼幾聲,“就等著卷鋪蓋回安樂堂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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