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大婚,場麵盛大豪華。


    城中萬人空巷,普天同慶,長街兩邊人頭攢動,比肩繼踵。


    民間嫁娶,婚儀上最熱鬧的就是抬嫁妝和女婿親迎,金蘭嫁的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家,嫁妝再豐厚,在天下至尊的皇家眼裏又能算得什麽況且她的嫁妝還是禮部和宗人府、禮儀房置辦的。民間百姓對她本人的興趣遠遠蓋過對嫁妝的好奇,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想看她一眼。


    奈何車輿被女官和錦衣衛緊緊包圍,層層紅地錦繡軟簾輕籠,簾下珍珠金絲囊並綴,風吹不動,他們什麽都看不見,隻能在心裏暗暗猜測太子妃的樣貌氣度。


    朱瑄貴為皇太子,深得民心,老百姓敬畏他的身份,同情他的身世,仰慕他的風度,見一身莊重冕服的他騎坐馬背之上,出城親迎自己的太子妃,俊秀溫文,舉止高雅,風姿清朗出眾,恍如畫中人,發自內心為他感到高興,齊齊發出善意的哄笑聲。


    東宮侍衛知道朱瑄今天心情很好,沒有出言嗬斥。


    朱瑄掃一眼左右,雙眸幽黑,唇角微微上揚,素來清冷的麵容浸潤了淡淡的笑意,如雲銷雨霽,冬雪消融,一江碧水汩汩而出,經霜尤豔,遇雪尤清。


    一時鴉雀無聲。


    半晌後,人群裏爆發出一陣響遏行雲的呼聲,老百姓愈加激動,追逐著車輿,大聲恭賀朱瑄,歡聲雷動。


    笑語喧天,氣氛高昂。


    連車輿內的金蘭也能感受到外麵老百姓的喜悅之情。


    進入內城後,山呼海嘯般的呼喊聲漸漸遠去。


    沿途道旁有身著鮮亮服色的禁衛軍和錦衣衛值守,彩旗飄揚,風吹獵獵,儀仗隊伍宛如巨龍一般順著寬闊的長街舒展開矯健身姿,浩浩蕩蕩而過,一道道緊閉的朱紅宮門次第打開,厚重的門閂發出吱嘎吱嘎的刮擦聲,歡快的樂聲如潮水一般湧進內城,在高聳連綿的宮牆之內瀲灩蕩漾,偌大的巍峨皇城沉浸在一片喜氣洋洋裏。


    金色的暉光刺破浩瀚雲海,傾灑在層層疊疊的飛簷之間,琉璃瓦上浮動著璀璨的暈光,宮城簷牙錯落,矗立在一泓絢爛奪目的金碧輝煌之中,巍然俯視腳下如螻蟻般的人群。


    黃司正掀開簾子和金蘭說話“殿下,儀仗進了皇城。”


    金蘭撩起眼簾,想瞻仰一下雄偉壯麗的紫禁城,入目卻是一扇扇緩緩打開的沉重宮門,車輿已經駛進宮城,金釘朱扉一道道打開,樓台殿宇連綿,白玉石階拱衛環繞,一片高低錯落的殿頂之上,晴空如洗,藍得純澈。


    她望著簷牙交錯之間的那一角碧空,覺得自己此刻的心境就像那一抹湛藍,清清爽爽,明澈透亮。


    鍾鼓齊鳴,鹵薄陳於殿前,身穿各色禮服的文武百官迎候在殿門外,氣氛肅穆。正副使上前唱禮,禮官高亢嘹亮的聲音響起。廣場寬闊空曠,風聲怒吼咆哮,禮官的唱祝聲越過一道高高聳立的彩棚,斷斷續續傳入棚下車輿內,隔得太遠,金蘭一句也沒聽懂,昏昏欲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輿重新動了起來,尚膳監預備了豐盛筵宴,廣場上的百官在禮官引導下陸續入席,內外殿涇渭分明,等車輿進入內殿以後,女官才掀開簾子,攙扶金蘭步下車輿。


    金蘭心道可惜,不知道百官齊聚的場麵是什麽樣的,禮官複禮的時候,她坐在車輿裏,隻能聽見外麵遙遙傳來洪亮的鍾鼓樂聲和隱約的唱禮,就算掀開簾子也隻能觀賞一堵彩棚,什麽都看不到。


    女官小心翼翼扶著她,剛走出幾步,突然停了下來。


    金蘭低著頭,看到一雙赤色織金雲頭鞋履,赤色袍角,赤色蔽膝,衣衫華貴精致,色彩斑斕,綴滿了山川、祥雲、禽鳥之類的吉祥圖案,日光照耀之下,瑰麗輝煌,一對微微凸起的盤旋金龍昭示著男人尊貴的身份地位。


    一隻骨節纖瘦的手伸到金蘭跟前。


    女官知趣地退下。


    金蘭遲疑了一會兒,剛抬起手,立刻被朱瑄緊緊握住了。


    他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握筆的指腹結了薄繭,有些硬金蘭放任自己走神,心想,那天她一腦袋差點把朱瑄撞飛出去,他真瘦啊,手心幹燥冰涼,整個人冷冰冰的,像是沒有一點煙火熱乎氣。


    進了內殿,黃司正引導金蘭去內室更衣,朱瑄鬆了手,目送金蘭一步一步踏進他平時起居的地方。


    金蘭換了身常服出來,花釵鳳冠,鸞鳳雲紋鞠衣,真紅大袖衣,披霞帔,束玉帶,懸玉花彩結綬,佩白玉雲樣叮當,鳳冠仍然壓得她抬不起頭。


    朱瑄也換了身禮服,除去玄冕,戴五彩玉珠朱纓皮弁,絳紗袍,大紅裳,素紗深衣,等在屏風外,聽到環佩叮當聲,轉過身,頸間朱纓輕輕晃動。他低頭俯視金蘭,薄唇輕挑,目光溫柔。


    即使不了解朱瑄,金蘭也能清晰感知到此刻他滿心的雀躍歡喜。他高雅清冷,持重矜貴,喜怒不形於色,此刻卻當眾露出像天真孩童一樣眉開眼笑的喜悅神情,滿殿鴉雀無聲,一聲咳嗽不聞。


    他真高興啊。


    金蘭不知道朱瑄為什麽這麽高興,被他這麽一個風姿卓然的俊秀男子用如此專注纏綿的眼神注視,心裏實在難以平靜,即使百般克製,依然情不自禁地紅了臉。


    朱瑄輕笑,湊近了些,如畫的眉眼近在咫尺“圓圓,我好看嗎”


    金蘭繃緊了麵皮,假裝沒聽見。


    朱瑄得寸進尺,拉起金蘭的手,又含笑低聲問了一遍。


    金蘭孤身一人進宮,了無牽掛,被朱瑄撩得心煩意亂,心一橫,抬起頭,朗聲道“好看太子殿下俊秀飛揚,無人能及。”


    靠得最近的侍從抖了一下。


    杜岩輕蔑地瞥一眼左右看吧,我沒騙你們吧太子妃她就是這麽奔放 朱瑄絲毫不以為仵,仍是微笑,拉著金蘭走近內室。房裏點了紅燭,滿室燭火搖曳,燈影幢幢,朦朧的光影中,宮人進進出出,兩人行過拜禮,又被宮人攙去內室換了身禮服,一道道繁瑣的進酒、進飯儀式過後,金蘭不知道換了多少套禮服,暈暈乎乎照著黃司正的指引下拜站起,站起下拜,已經不記得自己身在何方了。黃司正扶著她走到錦褥前,讓她和朱瑄東西相向而坐,女官捧著兩瓢酒走上前。


    金蘭和朱瑄一人接了一瓢,低頭淺抿一口。


    兩瓢的手柄用線連在一起,寓意夫妻同甘共苦,永不分離。喝酒的時候,兩人離得很近,近得金蘭能感覺到朱瑄的呼吸,她學過規矩,錯開朱瑄火熱的視線,不慌不忙啜飲一小口,餘光忽然看到朱瑄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風姿清冷、高雅如謫仙的皇太子,居然在喝合巹酒的時候朝她做鬼臉 金蘭一愣,喝的酒來不及咽下,撲哧一聲嗆著了。


    她又羞又窘又氣,低頭咳嗽,嗆得滿臉紅暈,宮人忙上前幫她順氣。


    朱瑄示意宮人退下,接了杯茶在手裏,送到金蘭唇邊,親手喂她喝,看她雙頰暈紅,不勝嬌羞的模樣,一笑,在她耳畔低語“一枝紅豔露凝香。”


    一聽就是在調笑。


    金蘭差點又嗆著,這就是他的以禮相待


    朱瑄看她不咳了,嘴角笑意浮動,輕聲說“別怕,今天沒人來鬧你。”


    金蘭喘勻了氣,一聲兒不言語。


    朱瑄挑眉,站起身,“你先歇著,我出去一會兒。”


    他走的時候嘴角仍有笑意。


    金蘭嘴角輕抽很好笑嗎


    走到門口的朱瑄腳步突然一頓,站在半卷銀鉤的水晶簾下,回頭看一眼內室。


    金蘭立刻正襟危坐,收起臉上的表情,一副低眉順眼的端莊之態。


    她頭戴鳳冠,博鬢珠串輕輕搖曳,一身寬大繁複的常服,端坐在布置華麗的新房拔步床內,妝容太厚,有些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了,那雙眼睛依舊清清亮亮,恍如月下秋水。不論什麽時候,她看人的目光永遠明亮清澈,又清又透,帶著一種淳樸天真的孩子氣,即使在十多年的家庭冷暴力下長大,依然如斯。


    無論何時,隻消讓她含笑的目光瞧上一眼,天都亮堂了幾分。


    朱瑄臉上笑意斂去,唇角上揚,眸底卻浮起星星點點淚光。


    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


    圓圓,你終於回來了。


    殿中侍從目送朱瑄出去,相互交換了一個驚駭的眼神太子老成穩重,什麽時候這麽高興過哪怕朝中內閣大臣當著嘉平帝的麵誇獎太子,太子也是一臉謙虛持重的表情,不悲不喜,古井無波,讓人無法窺測他的心境,今天卻絲毫不掩飾他的喜悅又或者說,太子實在太開心了,以至於根本無法隱瞞克製。


    侍從麵麵相看,幾乎同時認定了一點他們得好好伺候太子妃,不能有一點怠慢。


    杜岩無疑是所有東宮仆從中最先意識到金蘭在朱瑄心中地位的人,朱瑄剛出去,他立刻領著人上前服侍金蘭卸妝換衣。


    金蘭遲疑了一下“還沒到時候吧”


    杜岩含笑說“今天聖上高興,外麵的宴席一時半會散不了,千歲爺怕殿下累著,吩咐小的先伺候殿下換衣、用些茶點,爺說殿下要是累了就先睡一會兒,不用等他。爺還得應酬一會兒。”


    說著幾名內侍魚貫而入,抬來一架大理石桌案和提盒,開始安排茶點麵果,席麵不似待客的那般極盡豐盛排場,俱是小巧精致的黑漆小碗,看菜色似乎也平常,沒有油膩膩的大盆羹湯和燉肉,看著似乎不多,一眨眼卻擺滿了整張桌案。


    金蘭隻在半夜上妝前吃了些雪花洋糖炒米,接下來水米未進,但典禮氣氛肅穆,心情緊張之下倒是不覺得餓,不過一整天穿戴禮服行大禮,肩膀骨頭都快壓散了,點點頭,示意內侍幫她取下沉重的頭冠。


    內侍服侍金蘭洗去妝容,給她鬆鬆挽了個家常小垂髻。她鬢發鬆散,一身海天霞大袖纏枝牡丹花羅寬衫,走到桌案前,目光飛快環視一圈,發現外麵天還沒黑,從檻窗照進、落在金磚地麵上的光線微微泛青。


    內殿的拔步床太大,裏三層外三層,重重紗帳掩映,除了一道道做隔斷的槅扇門,還有廊廡、走道,就這麽一架床,比她在賀府住的院子還大,槅扇內紅燭燃燒,燈火搖曳,一片喜氣洋洋、絢爛輝麗的金赤流光,她還以為天已經黑透了。


    桌案設在一座庭院人物圖鑲嵌螺鈿黑漆金屏風下,屏風闊大,每一扇屏皆繪有精細園景,雲霧飄渺,水紋粼粼,做工精細,渾然天成,燈光下浮動一層淺淺的金芒,光影浮動,如夢似幻。


    金蘭坐在桌岸邊,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黃花梨牙條繁複精致的雲紋金邊紋理上,在心裏默默計算了一下身邊這架金屏風值多少錢。


    她突然想起西苑春宴的那天,她和剪春擠在密不透風的車廂裏,為自己嫁妝裏的一張拔步床發愁。


    一轉眼,她竟成了皇太子妃,見識了皇宮裏雄渾靡麗的富貴奢華,一架千金的蘇州府拔步床也不過尋常罷了。


    杜岩站在一邊殷勤伺候“殿下,這是宮裏甜食房造的窩絲糖、虎眼糖,您嚐嚐口味如何。”


    甜食房隸屬禦用監,掌造辦麵果甜食,他們非常擅長做麵果,配方從不外傳,而且製作的時候也不允許外人觀看。


    金蘭聽說過甜食房。據說有位四品官在宮裏吃了甜食房的麵果後念念不忘,想帶回家給老母妻兒品嚐,偷偷藏了幾塊在袖子裏,不小心汙了官袍,被糾察禦史彈劾,差點丟了官位。


    她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正是愛吃甜食的年紀。蘇州府的滴酥鮑螺聞名天下,她在祝家吃過一次,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子,枝玉告訴她鮑螺裏最好的是帶骨鮑螺,她一直想嚐嚐,可惜賀家沒有仆婦會揀那個。


    甜食房的麵點和蘇州府的比起來如何呢


    金蘭嚐了幾塊,眼睛陡然亮了幾分。


    窩絲糖形如絲窩,麵上撒了層芝麻,鬆酥細膩,香甜可口,有股淡淡的黃豆香甜味。虎眼糖外殼酥脆,內餡柔軟,香酥甜美,一點都不膩。


    她原本不覺得餓,吃了幾塊果子,頓覺胃口大開,桌案上的菜肴麵果看似尋常,但剛剛好全是她喜歡的口味,她一樣樣嚐下來,每一樣都很喜歡。


    看她吃得香甜,杜岩笑著幫自家主子賣好“菜色是千歲爺吩咐的。”


    金蘭伸筷子的手停了一下。


    她吃得高興,把朱瑄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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