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又站到了她麵前,鎮定地道:「與娘子之約,為夫怎會忘記?不然為夫也不會快馬加鞭,千裏迢迢地來望侯娘子。」說著,他牽起康三元的手,又道:「為夫日夜思念娘子,寢食難安,且尚有滿腹心事欲與娘子商量,我們進裏麵談……」說著看也不看眾人,緊握著康三元的手便不徐不緩地徑直奔鋪子內。


    這裏眾人各自揣度兩人的對話,都感覺其中必有深意,因此那看熱鬧的眼神更迫切了。


    果然,康三元沒有讓眾人失望,她一聽景年滿嘴的娘子,旁邊還站著夏風,立即急了。她下死勁地抽出手,回身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景年和眾人,一本正經地大聲道:「洪度,別鬧,我們可是說好的,自從你上次走後,咱倆就啥關係也沒有了。」


    見周圍一片寂靜,康三元又補充道:「不過,你來看我的好意我領了,但,不許胡鬧。」說著,她狠狠地瞪了景年一眼,不由自主地雙手插腰,臉上浮現出氣惱的神色。這神情彷若當初聽說那四隻狼狗矜貴得隻吃鮮肉時的模樣。


    康三元打從心裏覺得這宋崖這是故意地胡攪蠻纏。看看他身上穿的,看看他頭上戴的,哪一件不值她幾年的吃飯錢?肯定還不隻這些。他如今一身貴公子的裝扮,定是事事順心了,來看看她就罷了,何必還當眾叫她娘子?等他走後,讓眾人再笑話她嗎?


    這樣想著,康三元怨憤地抬頭環視了一圈,忽然發現對門的兵器行也正是一片蠢蠢欲動的寂靜……微風吹動簾櫳,各個窗扇後似乎有許多擠擠挨挨的人頭若隱若現。


    哼,原來都在看她這裏的熱鬧取樂?她恨好看熱鬧的人。對麵的人家一屋子的男人,原來男人也愛看熱鬧?


    這時銀姐在邊上拉了康三元一把,又笑著招呼道:「宋官人、夏捕頭,各位嬸嬸、嫂子們都進來坐吧,咱們人多,這一站,把人家的攤子都擋住啦。」說著,笑得兩眼彎彎地拉著康三元,又讓著夏風和景年進屋。


    這裏四喜、青鳳等年輕媳婦們你推推我,我看看你,其實都很想留下來繼續觀望,但看康三元的大官人那一臉矜貴的不耐煩,卻教她們望而卻步,紛紛笑著道:「不了,還要去上香呢,天也不早了,我們走吧。」皆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其他來看熱鬧的諸位高鄰也都依依不舍地散了。


    康三元看到空下來的門前,又看看景年,再偷眼望一望夏風,她內心忐忑。恰在這時,一匹快馬忽然停在了門前,康望福一頭薄汗地從馬上下來,三步兩步小跑過來對著夏風抱抱拳道:「夏老弟,張大人有請,說有重要的事等你商量。」說著,眼角的餘光卻打量了景年一眼。


    夏風聞言,先一怔,轉而微微一笑,也看了景年一眼,抱抱拳。他又走近一步,對康三元笑道:「我有事,要先去了……」


    說著,夏風忽然發現康三元的額角有一點顏色印子,便捏起袖子一角欲替她擦拭。可還沒觸到那印子的邊角,旁邊忽然伸過一隻玉白的手,蜻蜓點水地一架,便聽那手的主人言簡意賅地道:「這位公子好走,不送。」


    夏風放下袖子,彎唇一笑,便轉身和康望福一起上馬,又望了康三元一眼,這才去了。


    這裏景年見眾人都走了,他躊躇了一下,道:「咳,三元,我回來,你不高興嗎?」


    康三元白了他一眼,想起他當時不告而別的種種,又歎氣道:「事出望外……」說著,領頭進了鋪子內。


    景年審度她這句話的意思,不由得臉色又不悅起來。事出望外,不是喜出望外,看來她是不高興他回來。


    景年端端正正地進了鋪子,在康三元這三十幾坪的小店內踱了幾步。康三元覺得他一進來,自己這鋪子立即顯得寒酸了許多,且也擁擠了許多。銀姐想也是一樣的感受,隻站在一邊默默地泡茶。


    恰在這時有不明就裏的顧客進來看貨,銀姐便笑著對康三元道:「你還是帶宋官人樓上去吧,樓上敞亮。」


    康三元也覺得自己這裏突兀地坐著景年這麽一個人,恐怕會影響店裏生意,於是她抱起茶壺,引他上樓。


    樓上寬敞又乾淨,康三元放下茶壺,有些得意地用目光檢閱了一遍自己的屋子。見景年正漫步在一個個多寶格前,細看那些瓷器……那些可是她的得意之作。


    康三元見景年看得饒有興趣,便起了小小的炫耀的心,放好茶壺、茶杯之後,也走過來,指點道:「你看看這個,這是剛開始畫的,就是你也用過的那種白盤子,這個是經典,我擺在這裏吸引顧客的。還有這些,你知道這樣一套賣多少錢嗎?告訴你,至少一百兩,才對得起我畫幾天的辛苦……」


    說到這裏,康三元忽然住口,因為她想起了那幅矜貴的秋山暮雨圖,那時他隻花了一個鍾頭,隨意在紙頭上戳了幾個墨點子就值五百兩。康三元遂悻悻地走開,到側室小書房內整理書桌,喝熱茶去了。


    景年見康三元本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心內想,還和以前一樣,一點也沒變,心裏悠然而笑。忽又見她住了口,一臉怏怏地走開了,細一琢磨,便猜到了緣故,禁不住抿嘴一笑,道:「娘子多才善畫,在為夫看來,這些都是上乘之作,絕不隻值這些。」


    康三元聽到他說「絕不隻值這些」便將其他的忽略了,從小書房走出來,問:「真的?你會畫畫,呃,應該見得也多,依你之見,我應該定個什麽價?」


    景年本是見她喪氣,隨口一說,為了安慰她,提提她的情緒。今見她認真,知道不好打發,他遂佯裝認真地考慮了一番道:「以我之見,價錢至少要翻一番。」


    康三元聞言大喜,遞給他一杯茶,自己也喝了一口。過後,她忽然想起應該問問他此來所為何事,又是從何而來等。


    而景年現在其實一邊淡定地喝著茶,也正一邊在內心無限糾結地在考慮該如何向康三元解釋。他今日出來,實在是一時衝動,因此當如今兩人麵對麵在這房裏品茶的時候,他忽然很想先回去,待想好了對策再來。


    顯然,康三元並沒有體貼到景年糾結的內心,並不給他以長久思索的時間。她喝了口熱茶,望了望他頭頂那頂貴重的金冠,道:「洪度,你這個冠兒是幾品的?」


    其實,康三元對清乾國的官製服飾之類的並沒有多少了解,她一穿過來就處在這個社會的最底層,也沒有什麽機會見識大場麵,見過最大的官就是那個如今還在渝州城大牢裏的前城主,殷士廷。


    而殷士廷一向威嚴有餘,親和不足,隻要出門,鮮少不坐轎子、不穿官服的,所以康三元也沒有個比較來判定景年這身裝扮是個什麽身分的人所能有的,隻大略地覺得他一定是個世家子弟。難怪平時那麽騷包、難伺候,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康三元抱著茶杯如是想。


    景年見她如此問,頗為頭疼,兩道墨眉動了動,半晌方道:「正一品。」


    康三元抱著茶杯,動動腳,石化了。


    景年兩手持著她畫的一個彩盤,也動了動,似有些緊張地望了望她,狠了狠心一般接著道:「其實,我的本名叫景年,上次你看到的那個劉禦史是我親母舅。」


    眼睜睜看康三元的雙眼又睜大了一圈,景年頗為忐忑地上前一步,負著手低頭溫聲問:「三元,你的臉怎的這樣白?」說著伸手想試一試她額頭的溫度。


    康三元卻像遭雷劈一般連忙後退了一大步,張大眼睛道:「洪度,你、你真的是那個景大將軍?真的是……」她打量了一下對麵人的神色,不再往下說,知道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了。


    康三元不由得有些腳軟。人還是那個人,為何身分一變,感覺就立刻不一樣了?康三元揣度內心,覺得自己沒有諂媚、逢迎之心,卻不知為何,憑空裏就生出疏遠之意了。


    景年立在那裏,眼看著康三元臉上的親近之情一點一點地退卻,不由得開始後悔不該此時一股腦地告訴她真相,看來,想疏通她的內心是一件很長遠、很複雜的事。


    想到這裏,景年打疊起萬種柔情,十分和藹可親地道:「三元,往日我的性命是你救下的。我此番前來,一則是要向你稟明真相,二則是想報答你往日的恩情,三則……這第三件事,你早晚會明白。」說著,自去尋了把椅子坐下,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又道:「三元,你今夜不治桌酒席為我接風嗎?」


    康三元立在小書房門口,看著他一臉萬分真誠、懇切的神情,細想以往,雖然他以前對她隱瞞真相,但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隻是他好指使人這一項可厭,但有時又還有一二點可取之處,且怎麽說也算她到這個世界以來的第一個伴兒,有互相扶持的情誼……雖然她明顯是最勞苦的那一個,但這種稔熟之情卻是不好抹掉的。


    現在看他自己翻身了,還不忘來看看她,又是這個態度,那推托的話便有些說不出口。康三元搓了搓腳,於是道:「洪……侯爺,我院子小,也沒有珍饈佳肴,請你怕是也不和合你的胃口。還是……」


    景年抬手打住,點漆的雙眼一眯,悠然神往地道:「我記得你以前做的那個拔絲地瓜就不錯,自從我離了渝州,再也沒吃上過。還有那個小鵪鶉和麵和的那個小魚兒,我都很愛吃……」


    康三元見他如數家珍地報上她以前做過的菜名,心內不由得回想了一下以前,想了想,隻好說:「那好。」


    景年又補充道:「就在你那個新宅子裏就成……唔,我聽說你新近搬到一所精致的宅院裏去了?我心甚慰。如此,待月上柳梢之時,我自去你新宅內赴席如何?」


    康三元見他一片熱忱,且說話速度也比以前快了許多,似是怕自己再有推托之意,隻得道:「好。」


    景年於是滿意地起身,滿意地一笑,又溫聲道:「你不要這樣生分,還是叫我洪度就可,對外人還是稱我宋崖吧,我聽習慣了,三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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