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浮在一個彌漫著馥鬱香息的美妙夢境裏。


    盡管最初時.一會兒五髒俱焚,一會兒如在冰窖,但這縷聞嗅間俯拾可得的沁人香息,撫慰了他體內遭受蛇毒攻擊的痛楚。到了後來,他甚至覺得自己就像待在母親子宮裏般安全舒適,受到保護,並隨著一股貫入體內的熱息周轉全身,荼毒髒腑的毒傷隻能倒旌投降,既有的苦痛漸消,全身舒泰地墜進無邊無際的甜美夢鄉裏。


    在夢裏,滿身的粘濕燠熱被溫柔的清涼所撫去;在夢裏,有一雙柔嫩得不可思議的纖手靦腆地撫過他悸動的體軀;在夢裏,他放任自己沉醉在那縷溫香裏,將禁錮住他深藏的熱情與愛戀的職責、皇帝、父親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家國利益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在夢裏,他隻願當個純粹被愛的男人,享盡心愛的女子奉獻的溫柔,任時序移轉,渾然不知周遭人事的變化……


    然而,夢終究有醒的時候,一股刺鼻的燒焦味無情地闖入了包圍著他的馥鬱迷人氣息裏,同時將一陣輕柔卻懊惱的詛咒送進他寧馨安詳的夢境。


    嶽翕困惱地夾緊眉頭,皺著英挺的鼻,隨著吸嗅不斷竄進鼻內的焦味一再刺激著鼻腔裏的搔癢,終於使得他哈啾聲連連地醒來。


    同時間,手腳亦本能地伸展,忽地,一陣劇痛自左腿襲上,他忍不住痛呼出聲。


    “你……怎麽樣?別亂動呀!”空氣震動的聲音裏,夾雜著焦急卻不失女性柔媚的聲音,緊接著一雙小手扶起他。


    肩上的觸感柔軟似絲綿,帶起一陣愉悅的輕顫傳至全身每一處,緊接著一直包圍他夢境的馨香撲鼻而來,嶽翕呼吸一緊,原本就因睡意未消尚且混沌一片的腦子被熏得更加暈沉,心跳不自主地加快,怦怦怦的聲響敲擊得耳室有些生疼。


    誤將他俊臉上的陶醉當成身體不適,善善邊輕柔地按撫手掌下繃緊的男性肌膚,邊溫柔地解釋起來:“你落崖時,左腿遭樹枝刺傷,傷到了經脈,雖然做好包紮了,但這幾天最好不要妄動,免得傷勢加劇。”


    他傷到腿?


    嶽翕一陣愕然,暈亂的腦子開始起作用。昏迷前的記憶一下子簇擁到腦中,連接著醒來後的感觸,融合成令他震驚的連串事實。


    他沒死!


    而且是芳蘭公主救了他!


    怎麽可能?!


    嶽翕眼中的睡意全消,替代的是難以置信的銳芒。


    為了阻止芳蘭公主答應奇克雷的交換條件,他憤而跳崖。本意是希望落崖之後,她能在沒有拖累的情況下,順利脫離奇克雷的掌控,哪裏曉得她不但癡癡地跟著他跳崖,還用自己的身軀保護他!


    這麽說來,或許夢中感受到的一切並不是他的幻想,那些……那些……天呀!


    他震驚地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在那雙寶珠般的瞳仁裏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激動。那不僅是純粹的感激,還有更多對她不顧性命安危挺身相救的感動,以及夢中旖旎無比的每個片段在他心底掀起的波濤,組合成令他頭暈目眩的狂潮,熾熱地反映在異常明亮的星眸裏。


    善善被他看得頰膚生暈,一顆心怦怦直跳,女性的直覺感應到這一眼別具意義,不再是克製在層層理智下拒她於千裏之外的冷淡眼神,而是泛濫過理智堤岸洶湧的情感奔放、熱烈的表露。


    心喜於他有這樣的轉變,善善眉睫之間不禁流露出情意,溫柔地回視他。


    “你放心。腿上的傷勢不重,不至於有殘廢之虞。隻要好好休養,以你的體質,十天、半個月便能痊愈。”


    “你……”他壓根兒沒想到自己的傷,全心都在新發現的事實。


    如果他的夢不僅是夢,芳蘭公主所做的,就不會隻是隨他跳崖,並救了他而已。她還……還……


    像是突然發覺兩人之間太過親密,她的手正扶在他肩膀上……她的手……扶在他的……體膚上的觸感是如此美好,同時還該死的真實,不可能是隔著層衣物……他低頭一瞧,發現上衣不知所蹤,驚愕之下,被口水嗆住,劇咳了起來。


    “嶽翕……”善善擔心地為他拍背,柔軟的小手落在他光裸的背部,帶來陣陣引人心癢的酥麻感覺。


    你沒事吧?都是我不好,沒想到你會受寒……可是我以為你內息充沛,能自動運功抵禦晨間的寒氣,才沒有再想辦法……因為把你的衣服洗了,現在還掛著風幹呢。”


    她自責的語氣引起嶽翕方寸間微微疼痛,“我沒有受寒,隻是……”


    看進那雙盈滿歉意的美眸,他苦澀地揚起嘴角,納悶著為何她做了那些事,還可以顯得如此甜美、無辜,仿佛讓他受寒便是她所認定最嚴重的事了!


    “隻是什麽?”善善困惑地問。


    “男女授受不親,公主怎麽可以……”他歎氣道。


    沒料到他一醒來,什麽甜言蜜語都沒有,卻對她說出這種話,善善滿心的喜悅和甜蜜頓時化為怒氣。她羞紅芳頰,深邃的明眸似要冒出火來似的瞪視他。


    “你是什麽意思?”她芳唇抿緊,語音在盛怒下顯得尖銳,“是怪


    我不該救你嗎?”


    “我沒這個意思……”他越是焦急,越是語無倫次,“公主的救命之恩,嶽翕刻骨銘心……不,是終身難忘……隻是,咳咳……也沒必要這個……脫我衣服吧?”


    善善臉上一陣燙熱,心裏好氣又好笑。都到這種時候了,他還在乎繁文縟節,計較她脫他衣服。


    可話說回來……芳心一陣猛撞,突然感覺到手心下的肌膚燙得熾人,她連忙收回手,轉開眼光不敢看嶽翕。


    先前太過擔心他,沒有想到男女之別,經由他的提醒,才發覺自己的作為的確是逾越了男女之間的分際,怪不得他誤會。


    她清了清喉嚨,“我當然是有必要才脫你衣服嘛!”說完之後,她顯得理直氣壯了起來,“之前以解毒珠為你驅毒,你體內的蛇毒全藉由汗水排泄出來……看你一身粘膩,我才幫你……呃……擦了一下,順便洗了衣服。因為衣服沒幹,才沒幫你穿上呀!”


    嶽翕張了張嘴。


    “難道你要我任你一身臭汗地躺著,不去管你嗎?”她嗔怪地斜睨向他,那嬌媚的情神頓時讓嶽翕難以招架,俊臉發燙,不敢再看她。


    他咳了咳,“是我誤會公主了。事急從權,原是怪不得公主……”


    “怎麽?你還想怪我呀!”她氣惱著。


    “下……官不敢……”


    這令她更生氣了。


    以為經過這番同生共死,嶽翕會改變態度,沒想到清醒過來說沒幾句話又故態複萌。


    “你是故意惱我是不?”她眼眶一陣灼熱,豆大的珠淚登時滾出,“枉我不顧性命地救你,卻換來你的冷心無情。嶽翕,你好可惡!”


    “公主……”他想為自己辯解,奈何滿肚子的苦水卻一絲也吐露不得。


    “你要是真的無情也罷,偏偏你似有情若無情,惹得人家情絲纏繞,難以自己!”


    “公主……”他有嗎?嶽翕心情一陣悸動,他不是把滿腔的柔情全都鎖在心裏,一絲也不敢顯露出來嗎?芳蘭公主怎能察覺?


    “更可恨的是,你為了阻止我答應奇克雷的條件,居然轉身就跳下崖,臨跳下崖前,還拋給我一個似有萬千心意來不及說出口的眼神,害我忍不住猜想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不顧一切地追著你跳下崖,想問個清楚……”


    “你是為這個原因才……”他錯愕著。


    “不然你以為我為何這麽做!”冒火的眼瞳裏閃爍著某種意味尖刻的嘲諷,就不知這嘲諷是對她自己,還是嶽翕了,“在被你無情地拒絕之後,我還厚著臉皮跟你跳下去殉情嗎?在你眼裏,我就這麽癡、這麽傻,這樣的厚顏無恥,明明你都說不喜歡我了,我還死皮賴臉地追著你殉情,我有這麽的賤——”


    “不準你這麽說自己!”無法忍受她如此自辱,嶽翕暴躁地打斷她,嗓音微微喑啞,“你既不癡,也不傻,更談不上厚顏無恥、死皮賴臉,那個字更跟你沒關係!在我心裏,你是最聖潔高貴、不能被褻瀆的天仙化人!我更沒有說過不喜歡你,我……”


    他突然閉上嘴巴,逃避她眼中忽然燦起的光芒。


    “你怎樣?”善善著急地追問,“為什麽不說下去?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要逃避!嶽翕,你究竟是不是男子漢!”


    “這跟我是不是男子漢沒關係。”他的語氣充滿苦澀,“有些話即使說了也沒用,不過是徒然惹人心傷罷了。我感激公主的好意,願意粉身碎骨來報答……”


    善善臉色一白,再沒有比這句話更加刺激她的了。


    她氣苦地喊道:“我要是稀罕你的粉身碎骨,就不會追著你跳下崖,費盡苦心來救你!”說著,她淚下如雨,緊繃了一整夜的情緒再也控製不住,撲進他懷裏,擂起粉拳捶他。


    “你知道自己說這種話有多可惡嗎?當你轉身跳下崖的刹那,我的魂都被你嚇沒了,要是再經曆一次,我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先崩潰!”


    盡管,在姽方朝政上,她是英明善斷的攝政公主;盡管,在戰場上,她是戰無不勝、用兵出奇的元帥;盡管,在情感上,她一向以能自我控製而自豪,但她再強,終究隻是名初解情事便飽經挫折的少女,在經曆了一整晚情緒的劇烈起伏,徘徊在生死邊緣之後,她再也堅強不下去,聽到心上人竟然說寧願粉身碎骨,也不願坦誠心意,她登時崩潰。


    “公主……”懷中的軟香泣不成聲,使得嶽翕的一顆心絞扭得異常疼痛。


    他沉痛地領悟到自己太過自私,不曾以她的立場來考量整件事,沒想過他的跳崖會對她造成這麽大的傷害。還以為這麽做對她最好,卻差點害死了她,讓她承受目睹他跳崖、一心援救他的煎熬。


    他太不該了!


    然而他內心的自譴並無法傳達到善善那裏,使得他充滿憐惜的呼喚聽在她耳裏格外刺耳。她忍不住想更用力地打他、捶他,以發泄心中的悲憤,但顧慮到他毒傷初愈,終究是不忍心,隻能緊握著拳頭。


    “都掉到這種地方了,你還喊我公主做什麽!又沒人聽見!”


    相對於她的憤慨,嶽翕卻隻是逸出無可奈何的歎息:“公主……”


    善善懊惱地閉了閉眼,或許她可以先不去管他喜歡怎麽喊他,這一晚的經曆對她而言是受夠了,要是不立即發泄,她不曉得自己還能不能支持下去。


    “你知不知道當時的情況有多危急?若不是我聽聲辨位,及時找到你的方位,保護你借著從崖壁上生出的樹叢作緩衝,我們誰都別想活!而你就算沒摔死,也蛇毒發作死了,還能在這裏說那些可惡的話氣我嗎?”


    “公主……”他當然知道當時的情況,畢竟他就身臨其境,有誰會比他體會更深?包括他在壓斷樹時,被樹枝刺穿左小腿,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被她所救的種種經過,仍在他腦海中記憶鮮明。


    “你曉不曉我心裏多急?擔心會來不及救你,為你解毒!後來雖然趕上救你了,可你一身臭汗,從來沒服侍過人的我,還得將女性矜持暫時擺在一邊,為你擦身。可惡的你,卻還說什麽男女授受不親……”


    “公主我……”他聽得受寵若驚且愧疚滿懷,更為自己誤會了她而感到不好意思。


    “看到你左小腿上的傷勢,我心痛如割,還得強作鎮靜地為你拔除刺進那裏的樹枝,看到你流那麽多血,我好擔心你會有事,又擔心你醒來會肚子餓,不顧一身狼狽到水裏捕魚,不諳廚藝的我妄想為你烤魚,結果把魚都烤焦了……嗚……你一聲謝都沒有,隻會用話氣我,跟未落崖前一樣以為喊我公主就能阻止什麽嗎?我告訴你,就算你騙得了自己,也騙不了我!”


    麵對她淚漣漣的控訴,嶽翕俊雅的方唇扭曲成一抹自嘲。不,他連自己也騙不了!


    或許之前他曾以為隻要不對她承認,這份鍾情終能隨著時光流逝而逐漸淡去,但在她隨他落崖,為他做了這麽多後,對她的情意隻會經過歲月沉釀得更香醇,終其一生都將繾綣在他心底。


    “你為何都不說話,隻會笑?”等了半天,就連她最討厭聽他喊的“公主”都沒等到,善善抬起煙水彌漫的眼眸隻看到他嘴角的彎起,不由感到深受傷害。


    “是把我掏心掏肺的表白都當成笑話聽了?”她質問,表情慘然,“嶽翕,你一定要這麽絕情嗎?如果真的對我無意,為何要把騙我說丟掉的斷袖貼身收藏?你倒是給我一句話,不要讓我懸在這裏不上不下!”


    “公主……”他也想呀,然而腦子仍因她發現斷袖的事而震驚不已,隻能呆怔著。


    “我不要再聽你這麽喊我了!”她掩住耳朵悲痛地哭喊,“在你麵前,我不要當姽方的芳蘭公主!我寧願隻是個小宮女,或什麽都行,就是不要再聽你喊我公主了!”


    嶽翕歎了口氣,遲疑地道:“不喊你公主,該喊你什麽?”


    善善哭聲一頓,狐疑地抬起淚眸,模糊的視線裏依稀能看見他臉上的困擾。


    “還是你希望我喊你祁姑娘?”他試探地問,“我隻知道姽方的王室姓祁。”


    “啊?”恍然領悟到他話中的意思,善善眨動眼睛,將沾在其上的淚珠全都眨落。


    她忍不住彎起嘴角,搞了半天,嶽翕根本不知道她的芳名。她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這舉動反而讓嶽翕嘴角的笑弧蕩得更高。


    “你、你……幹嗎又笑人家!”她不依地輕輕擂他一拳。


    “瞧你都哭成小花臉了。”他憐惜地伸手輕觸她濕濡的臉蛋,指尖下的觸感柔嫩得如上好的豆腐,使得他心旌動搖。


    他不敢造次,連忙收回手。


    “啊!”善善像是突然明白他的意思,尖叫一聲,迅速從他懷中掙開,往旁邊的小河跑去。


    原來她剛才生火烤魚時,弄得頭臉、雙手都是木灰,自己卻不覺。後來在嶽翕懷裏痛哭流涕,臉上的木灰經淚水衝洗,再用手胡亂抹了抹,頓時把一張小臉搞成花臉。


    “都是你啦!”她邊潑水洗淨手上臉上的髒汙,邊嬌聲埋怨,“你早就看見了,卻不跟人家說!”


    “這你就冤枉我了。”嶽翕回答,由於左腳上的傷不方便他移動,隻能坐在原地為自己辯白,“我隻顧著聽你說話,並沒有注意到你臉上沾染到的木灰。”


    “反正……”她也曉得自己不該怪他,但就是拉不下臉來承認,櫻唇微微嘟著,以眼角餘光偷瞄他,這一看卻讓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嶽翕赤裸的胸膛印上從她臉上、手上沾染到的黑汙,經由她淚水的衝洗,產生的效果並不亞於她之前的小花臉。


    她抿了抿嘴,絞幹巾帕走回他身邊,蹲下身便要為他擦洗。


    “我自己來就行了。”嶽翕眼明手快地搶下她手裏的巾帕,惹得善善一個怨懟的白眼。


    不想想他昏睡不醒時,是誰幫他擦洗去身上的穢汗喔!


    當她幫他寬衣解帶時,早就什麽都看光、摸遭了,他現在才來這一套,不嫌多此一舉嗎?


    這些思緒在她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的同時,目光不由自主地繞著他擦拭胸膛的動作打轉,心跳莫名地加快了起來,連呼吸都顯得急促,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狂潮躁熱地流竄全身。


    她不自在地舔了舔唇,稍早之前的記憶與此刻所見到的重迭在一塊。


    那具偉岸的男性胸膛在幾個時辰前,也曾奢侈地呈現在她的視線下,令她在屏息之餘,著魔般的伸手去碰觸。


    掌心下的觸感不亞於視覺受到的震撼,勤於鍛煉的肌理每一寸都蘊含力量與彈性,讓人越摸越是上癮,忍不住一路往腰間摸去……


    “咳咳咳……”


    善善從失神的狀態中被喚醒,錯愕地發現自己的手正擱在嶽翕結實、平滑的腹肌上,並感覺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輕顫正從那裏傳向她,這使得她震驚地抬起眼眸,卻正好落進他微冒火星的眼中。


    強烈的滾燙燒熱了她的頰,她她……怎麽會……


    善善尷尬地收回手,方寸間劇烈的跳動敲痛了胸骨,陣陣羞意洶湧於心,使得她羞慚地別過臉,不敢再看他。


    嶽翕的心情同樣混亂,夢中也曾有一雙小手輕柔地撫摸他上身,他忍不住合理地懷疑那雙手是屬於芳蘭公主,而且不僅是個夢。一時間思緒湧如狂潮,呼吸聲比任何時候都急促,盡管再難以相信,依然抹滅不了這個可能;不,不再隻是個可能,根本就是個確定呀。


    “嗯、咳……”他不自在地清著喉嚨,突然不曉得該怎麽麵對她。


    “你一定覺得我……”她低著頭,結巴的語氣裏充滿懊惱,“可是我……反正……”


    嶽翕苦笑,話隻說個起頭,教他怎麽猜呀!


    “公主……”他歎氣。


    “善善。”她含羞帶怯地更正他,“喊我善善即可。”


    “善良美好的善善?”他沉吟地問。


    “嗯。”她嬌羞地點頭承認。


    “這名字跟你很相配。”他忍不住道。


    得到心上人的讚美,善善芳心歡喜,眉開眼笑地抬眼看向他,發現他也正以一種溫柔的眼神注視過來,頰上的溫度更熾。


    但這次她沒有躲開,不安的心情反而沉澱下來,隻因為他眼裏沒有輕視,隻有讓人感覺好舒服的柔情。


    “我並不是個輕佻的人,而是……”她咬了咬唇,在腦子裏尋覓適當的字眼詮釋自己的心情,“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她困擾地說,“以前不曾有過這種情不自禁……或許是你太美好了吧,如果一定要找出個理由來說,就隻有這個了。”


    “公主……”


    “你又喊人家公主!”她沒好氣地更正。


    見他隻是苦笑,沒有回答,善善心情一沉。


    “要你喊我名字有這麽困難嗎?”她若有深意地注視他,“還是你認為喊我公主,就會比較安全?”


    震驚於她能如此精準地看透他的心事,嶽翕心中的苦澀更濃。


    “嶽翕……”不忍見他神傷,她放軟語調說,“都掉到這種地方來了,你還在堅持什麽?這裏沒有旁人,隻有你我,有什麽話不能說嗎?”


    “現在是沒有旁人,將來能永遠沒有旁人嗎?”他洞悉的眼神裏充滿絕望。


    善善搖了搖頭,“你想太多了。先別說你我落崖的事隻有奇克雷看到,他當然不可能去通知迎親隊這件事……”


    “奇克雷是不可能去通知,但別忘了你我所騎的馬全都是萬中選一的好馬。尤其是公主的寶駒更具靈性。在見到你我落崖,奇克雷必無暇管那兩匹馬。如果我估料得沒錯,它們會循著原路返回牧場,將眾人引到我們落崖處。而以公主的身份,眾人必然會不計一切地展開搜救……”


    “就算他們有心搜救,不見得能猜到我們落崖。何況崖壁陡峭險峻,普通人往下看即頭暈目眩,遑論還要攀下百丈的深淵。”


    “從那裏是很難以攀下沒錯,但他們可以從別處尋到這裏……”


    “看到懸崖高度,任何人都會以為我倆已葬身在萬丈深淵,誰還會勞師動眾去找兩個死人?”


    “我就知道至少有四個人會這麽做!”他苦澀地回答。


    “誰?”善善好奇了起來。


    他注視著她說:“至少家父、皇上、花朝和戴玥一定會來找,而且是不惜翻遍這附近的每一寸土地也要找到我。”


    “令尊也就罷了,他愛子心切,可是天朝皇帝,還有那花朝、戴玥怎會……”


    “你無法明白皇上、花朝和戴玥與我的情感。我跟花朝與戴玥年齡相近,可說是一起習武、讀書長大。我們共同保護著比我們年幼的皇上,四人的情感更勝手足。你知道嗎?數年前花朝在助酉裏國平定內亂的戰役中失蹤時,皇上連連派遣數撥人馬前去找他,就連花朝的伯父寧國公都親自找過一遍,認為他不可能生還,皇上仍不死心,由此可知皇上對花朝的情感有多深厚。皇上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他純真善良,待人寬厚,將我們三人視為手足,他要是接獲我失蹤的消息,必然會派花朝或戴玥前來尋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非得找到不可。”


    善善為他的話大受震動,心裏有種難言的滋味,像嫉妒,又似羨慕,更仿佛是酸酸澀澀的醋意。


    同樣的,她的失蹤會有多少人在乎?父王也許會難過,但他會像嶽翕的親友那樣非得找到她不可嗎?桂香是一定會哭的,但她未必有能力找到她。比起來,她雖貴為一國的公主,受人重視的程度卻不及嶽翕。


    還有皇帝,聽嶽翕的口氣,隻怕在他心裏,她還不及與他手足情深的兄弟大臣重要,令她不禁沮喪了起來。然而在沮喪之中,又仿佛看到一線光明在閃爍,如果皇帝當真像嶽翕說的那樣看中手足之情!


    “你對天朝的皇帝感情很深,這是你固執地不願意承認對我亦有情意的原因嗎?”


    “這是原因之一。”他的回答等於間接地承認了心裏對她亦是有情,令善善暗暗歡喜。


    “其他原因呢?”她屏息地追問。


    “你就是不肯放棄,是吧?”嶽翕苦澀地揚起嘴角,從祁善善那雙閃爍著堅定光芒的眸子裏,他覺悟到自己這樣一味地逃避其實無法解決什麽,倒不如與她開誠布公說清楚,相信以她的冰雪聰明終能體諒他的用心,將彼此心底的情意升華為友誼。


    但不知為何,這個主意竟讓他格外難受。


    他咬緊牙關吞下湧至喉頭的苦澀,定定地看著她道:“我承認在第一眼時就對你鍾情,發現你就是我將代皇上迎娶的新娘時,我幾


    乎難以承受……”


    “你終於肯承認了!”她欣喜若狂地想投進他懷裏,卻遭嶽翕阻止。


    “請你聽我說完。”他悲傷地望著她道,“如同我先前說過的,有些話即使說了也沒用,不過是徒然惹人心傷罷了。你是天朝未來的皇後,我是代皇帝迎親的使節,你我之間根本不可能。”


    “誰說的,我……”


    “公主若不是自欺欺人,便是太過天真了。單我們之間互生情愫便已是大逆不道,遑論其他。”


    “可是在別人眼裏,或許我們已經死了,隻要我們隱姓埋名,讓誰也找不到……”


    “公主錯了。別說這世上沒有讓人找不到的地方,就算是有,時日一久,仍然會泄露行藏。何況我亦無法拋下一切跟公主隱姓埋名……”


    “難道你……”她臉色一白,一個可怕的意念竄進腦海,嚴厲地打擊了她,“不,你不可能……”


    她痛苦地閉起眼眸,無法否認有這樣的可能性。可是他說喜歡她,在已有妻室的情況下,怎麽可以喜歡她……


    雖然不明白她臉上為何突然寫滿不信及絕望,嶽翕仍為她淒楚的神情而心痛,他猜想她必是誤會了什麽,連忙進一步道:“不管是為公為私,我都無法這麽做。為公,我不能背棄皇上對我的信任,做出監守自盜……”


    “什麽監守自盜?”她忍住心痛,不滿地抗辯,“我又不是東西!”


    “公主當然不是東西,但在世人眼中,價值遠遠超過世間任何無價之寶,才會引來桑顏卡邦派人來搶奪。若嶽翕也學桑顏卡邦的作為,將公主占為已有,不是監守自盜,是什麽?這樣的大罪足以定我死罪,甚至還要牽連到家人……”


    “那是落崖之前可能發生的事,可現在,如果別人以為我們死了——”


    他不以為然地打斷她的話,“就算我可以昧著良心,拋開對皇上的歉疚,也放不下家父家母呀。別說家父對我的期望一向高,我不忍心辜負他了,家母生來體弱,如何承受的了喪子之痛!消息要是傳進家母耳內,無異是道催命符。況且,若被人發現我們私逃,後果更是不堪設想。即使皇上對嶽家再恩寵有加,在輿論的壓力下,也不得不作出處斷。嶽氏一門都將葬送在我的私心下。”


    原來,這就是他一再拒絕她原因。善善必須承認他說對了一件事,她太過天真了,沒考慮到他的立場,隻會一徑地逼他。


    然而,明白這些,卻無法助她從這段苦戀中掙脫出來。她陷得太深,即使麵前有現成的登天梯,她亦沒有把握、甚至毫無意願想要脫離這個深淵。


    “對不起,我不知道……”不願意再加重他心裏的負擔,她壓抑住不斷在內心擴大的悲痛,充滿歉意地說。


    “不,說到底是我的錯。如果那晚沒有任性地走出姽方王的賜宴,沒有跟公主相遇,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他感歎地說。


    “你後悔了?”她喉頭發緊,難以承受他這句話帶來的打擊,“後悔遇見我?”


    “我不知道。”注視著她深受傷害的神情,嶽翕亦不好受,自嘲地接著說,“或許我更遺憾的是,你竟是芳蘭公主吧!”


    善善一顆心都要碎了、醉了,如果她不是芳蘭公主,他們就可以在一起……可是她是呀,改變不了的殘酷事實就要裁定他倆愛的有罪,不能相守嗎?


    不,她不認輸,不能認輸呀!


    她已經放棄太多了,難道連愛一個人,與他在一起的願望也要因為自己的身份而放棄?她不甘心呀。


    “你……別哭呀……”她哭得他心慌意亂,想要擁住她安慰,卻自覺沒資格,可放她悲淒地淚流不止,又讓他心如刀割。


    “嶽翕!”善善卻沒有這樣的顧忌。


    她投進他懷裏,柔嫩的臉頰就貼在他心跳急促的胸口,雙手緊緊抱住他,不讓他推開。


    “至少在這裏時,喊我善善吧。我隻要求這樣,其他承諾我不奢求你給。”


    就算他想拒絕,也無能為力了。何況誰能拒絕如此微渺、可憐的乞求?


    他情不自禁地抱緊懷裏悲聲哭泣的嬌娃,知道這可能是今生惟一一次的放縱,也是他惟一可以為她做的事。


    至少可以提供懷抱任她盡情發泄,回報她的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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