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座湖。


    跟隨芳蘭公主遣來召他入宮的女官身後,嶽翕來到了昨晚到過的湖畔。


    白日的光線下,澄清的湖麵反映著晴朗的天空,夜裏沉睡的荷花在陽光下豐姿招展,但空氣裏少了股濃鬱的蘭香,白玉般的石橋上空無一人,再過去的湖心亭裏杳無人跡,就連湖麵上也看不到一絲水燈的蹤影,若不是貼身收藏的那截仍可以聞嗅到殘餘香澤的斷袖,他幾乎要以為昨夜的豔遇隻是他喝醉時做的一場綺夢罷了。


    但他清楚那不是綺夢,腦中的印象太過鮮明,記憶中端麗無比、嬌貴無儔的美女卻已不知所蹤。


    他有些後悔沒問她名姓,但在深夜時分詢問一名妙齡少女貴姓芳名,十之八九會被對方當成輕薄之人,自幼受到的庭訓讓他無法問出口,隻好帶著滿腔的遺憾離開,卻沒料到心中的遺憾經過一夜的沉釀,會擴大成難以填補的大溝壑!


    想要再見到她,分不清洶湧在心頭那股灼燙、焦渴的情緒是什麽,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隻曉得在他腦海裏,一直揮之不去那雙澄明、清冷如湖水的眼眸,那冷豔嬌美中別有一種王者般的高貴儀態,及那漲滿鼻息間的迷人香澤。


    想再會她一麵,想知道她是誰,想要……


    什麽呢?見到她、知道她是誰後,又如何?


    嶽翕惘然了,他苦笑地用力甩了一下頭,都什麽時候,竟還有閑餘的心思用在兒女情長……


    胸口像被什麽緊揪了一下,他幾乎是屏住氣息的。是兒女情長嗎?難道這就是詩人所詠歎的“總是難禁,許多魔難”的男女之情?


    這便是他忘不了她、想起她時便心緒悸動的原因?


    他對她一見鍾情了!


    盡管之前嶽翕未曾想過自己會喜歡上哪種類型的女孩子,在兩人初次見麵時,他也沒有多餘的心思想這種事,但此時此刻,他幾乎是立刻確定了那女子的氣質、神態無疑地便是他夢寐以求的靈魂伴侶的模樣。


    在他筆下描寫過的小說人物,所作的詩詞歌賦,都依稀歌頌過那女子的形象,隻是以前並未領悟到這點,直到遇見她後才逐漸明白,她便是心中渴慕的人兒呀!


    “嶽大人,金蘭宮到了。”


    女官的聲音將嶽翕從失神狀態喚醒,驀然抬起的俊眸被一組巍峨的宮殿給充滿,他方驚覺到先前引他失神的湖麵已被拋到身後不知多久。


    嶽翕重新打起精神,很快環視了所處的環境,聞嗅間一縷令人神魂顛倒的熟悉香氣隱隱飄來,雖不如昨晚聞到的那般濃鬱、清雅,但味道十分相近,胸口不由灼熱、悸動。


    “這些是……”他的語氣有些激動。


    環繞金蘭宮的花園裏,整齊有序地栽植著各式各樣的蘭花,有紫、有紅、有白、有黃……混合成醉人的馥鬱彌漫在優美的風景中。


    “姽方盛產蘭花,公主所住的金蘭宮更是四季蘭花盛開。嶽大人觸目所及,全都是公主親手栽培出來的珍貴品種。”女官殷勤地解釋,嬌美的臉容上洋溢著對主子的驕傲。


    “這些都是芳蘭公主栽培出來的?”嶽翕感到訝異。


    他隻知道芳蘭公主才貌出眾,文韜武略冠絕姽方,卻不知她也精於園藝之學。


    “公主多才多藝,世間少有。天朝皇帝能娶到我們公主,可說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天朝皇帝同樣多才多藝,世間少有。依我看這樁婚事是珠聯璧合,旗鼓相當。”嶽翕回答得巧妙,既褒揚自己的國主亦是人中龍鳳,又認可了女官對芳蘭公主的讚頌。


    女官滿意地揚起一彎笑弧,轉向宮門前的女侍衛以眼神示意,後者便朝裏進宣布:“天朝迎親使安國公世子暨龍淵閣大學士嶽大人覲見。”


    喝,好大的氣派喔。


    嶽翕平常要見皇帝,都不需如此大費周章地通報,沒想到這次在姽方受芳蘭公主召見,會見識到這樣的排場。


    他微扯嘴角,感到有趣,並同時發現從他進到金蘭宮內,看到的清一色都是女子,也就是說,如今的他是萬紅叢中一點綠了!


    “嶽大人請。”


    在女官的帶領下,他跨進布置得典雅閎麗的大廳,一股與昨夜聞到的絲毫不差的馥鬱香息撲鼻而至。


    嶽翕胸房陡地狂跳了起來,會不會……可不可能……昨夜遇到的佳人是金蘭宮的宮女?


    勉強控製因喜悅而狂奔的心跳,男性的目光在廳內服侍的宮女臉上很快逡巡一遍,但他失望了。沒有她,想見的人根本不在這裏,可這縷相似的馥鬱是怎麽回事?難道有人用了同樣成分的香囊?


    “公主,嶽大人到了。”


    女官恭謹的聲音促使嶽翕暫時將心頭的疑惑壓下,隱約間看見珠簾後有道綽約的身影,他隨即上前拱手揖拜。


    “下官參見公主。”


    “嶽大人不用多禮。”悅耳的音韻沉穩地響起,聲音裏有種慣於發號施令的威嚴,更有種教嶽翕怔住的熟悉。


    怎會聽起來如此相像?與那兩片厚薄適中、緋櫻般的唇瓣吐出來的語音竟是相同。


    嶽翕驚疑不定,抬起的目光似要穿透珠簾般的銳利了起來,也仿佛與一雙清冷如秋水的眼眸對個正著,全身一震。


    “桂香……”簾後的人語音略顯低啞,交叉在小腹處的纖掌絞緊在一塊,“招呼嶽大人入座。”


    “是。嶽大人請。”


    原來帶他人宮的女官叫桂香。


    嶽翕心不在焉地入座,立刻有宮女奉上香茗,但他的注意力無法放在美貌如花、嬌媚含情的宮女身上,也不在大廳內氣派萬千、具有巧思的擺設,更不在茶幾上氤氳著清心舒脾香息的茶杯裏,炯炯的目光無法自主地投向簾後的芳蘭公主,眉頭不自覺地夾緊,心裏有道急迫的聲音在哀求,希望不是她。


    可是那尊貴的氣質,冠絕群芳的美豔,豈是一名尋常的宮女所能擁有的?就算她不是姽方第一美女芳蘭公主,憑她的氣質、容貌、穿著打扮,也必然是後宮裏的嬌貴……想到這裏,嶽翕心情往下沉,沒想到頭一次動心,遇到的竟是個他無法高攀的女子,胸臆間逐漸濃烈起來的淒愴令他險些坐不住,若不是自幼養成的超人自製力發揮作用,他可能已經失態了。


    而簾內的芳蘭公主隻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主動開口,廳內頓時陷進沉寂,並隨著時間的緩慢流過,讓人不自在了起來。


    “咳嗯……嗯……”清喉嚨的聲音自桂香嘴裏發出。


    眼前的情況太詭異了!不僅天朝的迎親官舉止怪異,就連向來行事有度的芳蘭公主都不對勁,加上在大廳裏待命的宮女們個個睜著明媚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嶽翕年輕俊美的臉容直看,活像這輩子都沒見過男人似的,更讓桂香頭痛。


    但她是金蘭宮的侍女長,別人再失態都不要緊,她可不能跟他們一個德性。桂香決定要盡快把事情導入正軌。


    “嶽大人,這是宮內特製的極品蘭花茶,您請趁熱品嚐。”她殷勤地捧起茶杯送到嶽翕麵前,強迫他轉移注目焦點。


    “謝謝。”嶽翕禮貌地應對,壓抑滿腔的苦澀,接過茶杯。


    其實金蘭宮裏外都彌漫著蘭香,他一時間倒品不出蘭花茶的獨特來,但入喉的甘甜卻別有一番滋味,口腔裏都是蘭的馨香,像那個人的味道吧!如果將她含進口中,應該是比這更甘甜、濃鬱一百倍的美味。


    這意念令他呼吸急促,目光不由又望向珠簾深處,喉頭緊澀。


    “嶽大人,您覺得這茶怎麽樣?”


    “此茶香氣清洌,入口回甘帶著馨香,是難得的好茶。”


    “嶽大人喜歡就好。對了,”桂香頓了一下,眼光飄向珠簾,故意放大聲音,似在提醒簾後之人別忘了召見嶽翕的目的,“天朝皇帝送給公主的禮物,公主都看過了。果然件件都是精品,天朝不愧是物產豐饒的泱泱大國。”


    明明是讚頌的話,為何聽在他耳裏會刺刺的?


    嶽翕壓抑下心頭的不適感,微笑地道:“公主為皇上將迎娶的國後,盡管婚期有些趕,太皇太後仍囑咐內務總管務必要準備周全,萬萬不能委曲了公主。”


    “聽嶽大人這麽說,我們都放心了。公主在姽方君民心中,如珠如寶,這次遠嫁天朝,盡管天朝條件優越,大夥兒還是擔心公主若是受到委曲,遠在天這頭的娘家遠水救不了近火。現在知道太皇太後如此嗬護公主,我們總算能放下心中的大石頭。”


    “吾皇以皇後之位迎娶芳蘭公主,足見他的誠心,絕不會讓公主受到委曲。”


    是嗎?


    嶽翕溫雅的聲音讓簾後的祈善善感到刺耳。


    或許另個人這麽說,她不會有這麽強烈的感覺,可這些話是出自他口……


    不管他的皇帝待她誠不誠心,被迫出嫁的她在一開始便覺得委曲,縱然以後夫妻和諧、舉案齊眉,這段非是出自她真心想要的婚姻……在昨晚與嶽翕偶然邂逅後,往後的日子隻怕存在著更多的不甘願呀。


    她不由輕喟出聲。


    “公主?”


    這聲歎息卻嚇壞了桂香,立刻憶起芳蘭公主昨日投入她懷裏痛哭失聲的模樣,會是傷心的情緒未曾平複嗎?可也不能當著迎親使麵前發作呀。


    “沒事。”


    祁善善嘴角苦澀地揚起,連歎個氣都引來桂香的大驚小怪,要是被她知道她不但對這樁婚事有太多的不情願,甚至還對嶽翕……嬌軀輕輕顫動,不由自主投向那張俊朗出色的男性臉龐的目光也由幽黯轉為熾熱無比,方寸間跳動不休。


    在昨晚遇到他之前,她還能委曲自己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今日與他相逢之前,她還能騙自己情況不會有什麽不同;可是現在……再也不行了!


    當那雙冷峻而熾熱的眼眸朝她望來,她以為該是冷灰的心頭驀地飆卷起火焰來,她甚至可以透過兩人交會的眸光,感覺到他充盈著渴望、愛戀以及深痛絕望的心情……於是她知道了,一道珠簾無法隔絕兩顆互相吸引的心,就像浩瀚的銀河相隔斷不了牛郎與織女的夫妻情深。


    可這一切終究隻是自己的幻想吧,嶽翕是不是跟她有同樣的心情,也許一輩子都得不到答案。


    祁善善忍不住再度歎氣,就算會把桂香嚇壞,她也管不了。


    “公主?”


    不能任性下去了,善善決定封鎖住幽微的心事,麵對現實,不再嚇桂香。


    “嶽大人……”終於能勉強自己以平穩的語音開口,握成拳的指尖刺進掌心裏微微疼痛,但這些疼痛比起寸心芳緒對他的莫名渴望是微不足道的。


    她閉了閉眸,無法理解向來冷靜的自己怎會在隻見過對方一麵就心動,自此沉淪。是因為他的形象、氣質宛如從她深閨夢裏走出來的意中人嗎?文武兼備,俊逸出塵,有一雙溫柔、同時充盈著對生命的愛戀、渴望和好奇的熾熱、真誠的眼眸嗎?


    她吞咽下幾乎要逸出喉嚨的歎息,勉強自己道:“嶽大人送上來的迎親路線圖本宮已看過,原則上應無疑慮,就依造嶽大人的意思辦理。”她停頓了一下,突然好想多了解他一些,忍不住問:“嶽大人被封為龍淵閣大學士,是吧。據本宮了解,天朝遴選人才的主要方式是科舉考試,嶽大人身為安國公世子難道也要參加科舉?”


    她屏息以待,這番話應該問得還得體吧?不至於泄露出什麽吧?


    “蒙公主垂詢。”嶽翕不卑不亢地回答,“下官是丁卯年狀元。因與皇上是表親,一直以來便進禦書房陪伴皇上讀書,偶而也會為皇上代筆。家父認為下官未有職銜,難免名不正言不順,故敦促下官依循科考,求取功名。”


    “本宮有幸見過安國公,嶽大人無論才貌都有令尊的風範,能考取狀元,應該在意料之中。你剛才說一直以來都進禦書房陪伴皇上讀書,偶而也會為皇上代筆,到現在仍一樣嗎?所以皇上封你做龍淵閣大學士?”


    “是。”


    “那嶽大人一定對皇上很了解?”


    嶽翕緊抿嘴巴。


    雖說早在進宮之前,他便猜到芳蘭公主召他入宮,除了詢問迎親事宜,必然是想知道皇帝的事,然而一旦落實,他反倒不痛快。


    不高興她問起皇帝,不高興她想知道皇帝的事,更不高興心裏會有這些不高興!


    “嶽大人,公主問您的話,您還沒回答。”見他半天都不答腔,桂香提醒他。


    嶽翕吞咽下喉頭的苦澀,表麵上若無其事。


    “我在思考公主話裏的了解是什麽意思。如果是指日常生活起居,自是了解。”


    這些她卻沒興致知道。


    芳蘭公主苦澀地想,猶豫地問:“本宮想知道他為何向本宮求親。”


    “咦?”像是沒料到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嶽翕訝異了一下。


    他猶豫著該如何回答,該以皇帝因為仰慕公主什麽什麽之類的好聽話來搪塞嗎?但他一點都不想撒這個謊。


    “據我所知,這樁婚事是家父代皇上提出來……”


    “這有什麽不同嗎?”


    “當然不同。皇上是事後才知情。”


    “你是說……他跟本宮一樣……”芳蘭公主在愕然中歎息,“既非他本意,他為何同意?”


    “皇上是不得不。一來,這樁婚事是家父代他提出,他若不認賬,勢必難以向姽方交代;二來,滿朝文武都對這樁婚事樂觀其成;三來……”


    “逢九難過十的天朝皇帝詛咒嗎?”她冷笑。


    “公主也知道?”


    “這件事傳遍我國。”


    “家父認為公主是九命天女,皇上若娶了公主,當可解除這個詛咒。”他意味深長地回答。


    “是嗎?難道皇帝沒想過,若本宮不是?”


    “皇上是想過,但……家父很堅持地認為公主是。”


    “他很聽令尊的話?”


    “公主應該知道家父是皇上的舅父,他在太皇太後麵前說話極有分量,老人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皇上天性至孝,不想讓太皇太後為他擔心,隻好同意婚事。”


    “這麽說來……他跟我……都一樣……”


    嶽翕又是一震。


    “公主這麽說是什麽意思?”他緊迫地隔著珠簾盯著她問,“難道公主被人逼迫答允婚事?”


    她沉默了一下,方歎出略帶淒涼意味的回答:“本宮跟你的皇帝一樣身不由己。”


    “如果公主不願意下嫁,為何不反對?”


    “尊貴的天朝皇帝都不能了,何況是本宮這個小小的一方公主。”她自嘲的語音無限淒楚,“本宮隻有兩個選擇,不是嫁給天朝皇帝,便是嫁給莽國的桑頓卡邦……”


    “公主!”桂香越聽越不對勁。


    公主是怎麽回事?就算對這樁婚事有怨言,也不能當著天朝的迎親使說出來呀。她邊急思補救之道,邊向廳內的其他同伴使眼色。


    “比起桑頓卡邦,天朝皇帝當然是好上幾百倍、幾千倍的選擇!”


    “就是呀。”領會她暗示的阿橘跟著附和,“那個桑顏卡邦連死了三任王後,後宮姬妾如雲,而且一把年紀了,還來向公主求婚,根本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天朝皇帝就不一樣了,他今年十五歲,比公主還小上三歲呢,雖然立過貴妃,但現在也沒了,跟公主最相配!”


    “桑顏卡邦不過三十出頭,長相威武,身材高大,看起來也人模人樣的呀,天朝皇帝還不知是圓是扁呢。”阿柑語音含糊地說。


    “阿柑,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跟我唱反調!”阿橘不悅地嬌斥妹妹,“你沒看到迎親使如此俊美溫文,身為他表弟的天朝皇帝會遜色到哪裏去!”


    “龍生九子,個個不同,何況隻是表弟。”阿柑不甘示弱地反駁。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


    阿橘靈機一動,“嶽墨生的那本(貴妃出牆》裏的皇帝明明就秀美可愛,冰雪聰慧,寬大仁慈,又善解人意……”


    “那不過是小說家之言。”阿柑冷笑,“我們連嶽墨生有沒有見過皇帝都不知道,哪能確知他是無中生有,還是誇大其詞……”


    “你怎麽可以說嶽墨生無中生有、誇大其詞!”阿橘不容許任何人侮蔑她的偶像,“人家嶽墨生……”


    “你又不認識那個人家,幹嗎幫他講話呀!”阿柑不屑。


    “你也不認識那個人家,幹嗎老說他壞話!”阿橘一臉氣憤。


    阿柑一時語塞,但很快又張嘴辯道:“我是就事論事,我……”


    “好了,你們兩個!”眼見兩人的爭論一發不可收拾,桂香頭疼地喊停,“也不怕讓嶽大人見笑,自顧自地說個沒完!”


    “桂香姐,都是阿柑啦!”阿橘好委曲,她是幫桂香姐耶,桂香姐怎麽可以把她一塊罵下去。


    “我知道。”桂香安撫地說,“不過,阿橘。不管阿柑的話對不對,我們都無從知曉,你跟她辯這種事,不是無聊嗎?”


    “誰說無從知曉的!”阿橘不以為然,一雙顧盼生妍的美眸含情脈脈地投向嶽翕,“這裏有個現成的人可以問呀。嶽大人,您說是不是?”


    眾人一聽,頓覺有理,紛紛將眼光投向廳內惟一的男子。


    “嶽大人,您為阿橘評評理吧。”


    嶽翕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右邊的阿柑。


    這對姐妹花有著同樣的美貌,連衣飾也相同,若不是各自站在一方,他這個外人根本認不出來誰是誰。


    “嶽墨生見過皇帝。他也不是無中生有,誇大其詞。”嶽翕實話實說。


    “我就知道!”阿橘歡呼一聲,得意地瞪視妹妹。


    “嶽大人又不是嶽墨生,豈會知道嶽墨生是否為無中生有,誇大


    其詞!”阿柑仍不肯認輸,“何況我覺得《貴妃出牆》裏寫的,根本是荒誕不經!尋常男子都不可能有那種氣量,身為一國之君、視天下的奉養為理所當然的皇帝又豈可能為了成全兄弟之誼,而把貴妃讓給人!”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皇帝。


    嶽翕在心裏感歎,俊雅的臉容掛著不以為忤的淺笑,溫文地回答:“天下事無奇不有。這是在下親眼所見,親身參與,絕非像姑娘說的那般荒誕不經。皇上的氣量非是尋常人所能測量,何況這件事也沒有那麽令人難以相信。一方麵是皇上對貴妃從來就沒有男女之情,隻有姐弟情深;一方麵則是花朝與他情誼深厚更甚手足,而皇上又是一諾千金的君子,故而這樣的安排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


    “就是嘛,皇上果然就像書裏寫的一樣呢!還有嶽墨生……他筆下的故事不僅動人,也是實情,半點都不誇張喔。”阿橘臉上盡是夢幻般的憧憬。


    “咳咳咳!”


    麵對她滿臉的崇拜,嶽翕感到不好意思地清著喉嚨。


    “也不是完全沒有誇張。雖說都真有真人真事,可情人私語,嶽墨生自是不便探詢,隻能自己揣摩……”


    “哇……”


    提到情人私語,眾人的表情可精彩了,一張張小嘴嗬嗬傻笑,一雙雙美眸裏盡是如夢似幻的少女憧憬,一顆顆芳心裏都像有群鹿踏青似的蹦蹦直跳,腦中被書裏無盡旖旎的文字描述給塞滿……那些情人私語嗬,好羞人喔!


    就在人人忙著大做春夢,因回想起書中讓人臉紅心跳的情節而春心蕩漾,卻有一人在回想起書裏的文字時靈光一閃,從珠簾深處吟哦出疑惑來。


    “嶽大人怎會知道得這麽清楚?莫非嶽大人認識嶽墨生?”


    “其實嶽墨生是我的化名……”無法抗拒那道柔美的音韻,嶽翕坦率地承認。


    “什麽?嶽大人便是嶽墨生!天哪!”阿柑雙眼發亮,兩隻手分別掩在漲紅的臉頰上,嘴裏喃喃道,“花春月江夜、嫁天師妹、英雄俠女煽情錄……”


    “是春江花月夜、嫁妹天師、英雄俠女懺情錄!”阿橘沒好氣地糾正妹子,“瞧你之前還一副不把嶽墨生放在眼裏的樣子,一得知迎親使是嶽墨生,卻語無倫次地把人家的書名都講錯了。”


    “我是太……開心了嘛!”阿柑全身脹滿幸福的喜悅,無暇理會孿生姐姐的嘲諷,兩眼發直地瞪著嶽翕,“反正大家知道我在說什麽,嶽大人也是吧……天哪,這些千真萬確都是您寫的嗎?”


    “是……”被她看得頭皮發麻,嶽翕有些小生怕怕了起來。


    “其他作品也都是真人真事嗬……”


    “倒不全是。有些是我自己的幻想,有些是親友的經曆,有些則是道聽途說……”


    “哇,好厲害喔。”沉浸在自己的喜悅裏,阿柑無法掩飾方寸間湧洶的迫不及待,若不是顧忌著自己的身份,便朝偶像撲過去了,“人家買了您全部的著作耶,您一定要幫阿柑簽名啦。”


    “我也要!”阿橘不落人後地嚷道,隨即“咦”了聲,驚疑不定地瞅向妹子, “阿柑,你什麽時候買了嶽墨生的書?我還以為你不喜歡……”


    “誰說我不喜歡的!隻是不想學你那副花癡樣,嚷得人盡皆知。”阿柑踐踐地道。


    她是那種愛在心裏,表麵上還要裝作討厭的人,尤其有個老愛咋呼出喜好的姐姐來,為了表示她與阿橘的不同,她老愛故意跟她唱反調。


    “反正我有嶽墨生全部的書,教你羨慕嫉妒死好了!”阿柑得意地說,轉向嶽翕時,張牙舞爪的表情隨即轉得如花蜜般甜。“嶽大人,人家是您忠實的書迷喔,您等等,我去把書拿過來喔。”


    “我也要……”一時間嬌聲輪動,眾宮女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躁急地喊著。


    “你們這是什麽德性!眼裏還有公主?”桂香看不過去,厲聲斥喝,嚇得眾宮女一時噤聲,敢怒不敢言地麵麵相覷。


    “桂香,隨她們吧,難得大家高興。”珠簾深處傳來芳蘭公主優美的聲音,柔軟得似絲綢般,聽得眾宮女感動地大讚“公主英明”。


    “你帶人準備文房四寶,順便把本宮的幾本嶽墨生的作品也拿過來請嶽大人簽名。”


    “公主,怎麽連你也……”桂香當場傻了眼,不解向來高貴賢明的公主怎會跟著這群孩子氣的丫頭“同流合汙”,並暗忖自己可不可以也順便拿收藏來簽。


    “桂香姐,公主都說沒關係了,走吧!”


    阿柑興高采烈地和阿橘拖著半推半就的桂香離開,很快地廳內侍候的宮女走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嶽翕和珠簾重掩裏的芳蘭公主。


    前者錯愕地呆坐在椅子上,像是一點都沒料到自己的作品會在姽方如此搶手,下自金蘭宮的宮女,上從芳蘭公主,竟都看過、買了他的著作,而且都急於得到他的簽名。尤其是後者,嶽翕眼神複雜地看向垂掩的珠簾,不由要懷疑兩人獨處,會不會是芳蘭公主刻意安排的。


    想到這裏,他平穩了許久的心跳再度急促了起來。


    其實他想得也太多了,眾宮女“自動自發”地離開並非祁善善的刻意,她充其量隻是順應下把桂香支開。至於支開她後要做什麽,混亂的腦子一時半刻也沒有答案,隻是任灼熱的眼眸放肆地穿梭出珠簾落在那俊偉的男兒上。


    他的眼也正朝她望來,眼光熾熱得燙人,但她寧願被燙傷,也不打算躲。


    那些文字,他親手寫出來,有著男性細膩的柔情與精湛的文采。


    先前不知嶽墨生是何許人時,她便被流水行雲般的清麗文筆深深吸引,沉浸在他筆下動人的故事裏難以自拔。現在知道嶽墨生就是他,悸動的芳心又多添一筆對他的好感及仰慕,他不僅相貌俊麗,氣質溫雅如玉,武功卓然出眾,連文采亦是超群。甚至那顆心……如果文字可以代表一個人,透露出作者的情感,那她所看到的嶽墨生便是個真誠多情的有心人。


    思緒電轉至此,善善絕望的心情從灰燼中飆出火焰,如果那些故事是真實的,如果皇帝同他描述的那般寬厚,如果嶽翕像書裏的主角般執著,那他們……


    渺小、還不成形的願望哽塞著她的呼吸,她的眼眶灼熱卻不願輕易眨動,努力撐著眼皮瞅向嶽翕,任眼裏燒不盡的戀與訴化成無形的情絲拋向他。


    像是受到牽引,他突然站起身緩慢步向她。


    盡管每走一步嶽翕都希望有人能阻止他,不管是出自珠簾後的佳人,還是隨時都可能返回大廳裏的任何一個宮女都好,但一直到他走近珠簾,一伸手便能碰觸到那由上好的玉石串成的簾幕,仍沒有任何人、任何聲音攔截他逾矩的舉動。


    為何不出聲斥喝他的無禮?


    急促鼓動的心跳聲無法告訴他答案,而隔著珠簾與他脈脈無語對視的一雙煙霧彌漫的眼眸,徑自以含情的眸光渴望著他,令嶽翕生出一種錯覺,仿佛珠簾成了新娘的蓋頭,而簾裏的人是等著他掀起蓋頭的新娘。


    他突然有了醉意,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場夢,美好的感覺蠱惑著他,隻聽見一串珠玉撞擊的聲響,新娘的蓋頭被掀起了,自昨夜相見後便牽引他神魂失落的絕色容顏充滿他眼瞳。


    是她!


    芳蘭公主就是她!


    八寶公主,人如其名,身懷異香,豔麗如蘭。


    這就是他的新娘,不,是他代皇帝迎娶的新娘。


    心裏的喜悅沉入絕望的悲痛深淵,嶽翕無法移開視線,被那雙原該是澄明、清冷如湖水,此刻卻隔著灼熱的水氣異常明亮、瀲灩地凝望他的眼眸給吸引住。


    他怔然了,從未見過一個女人在掉淚時,眼睛還能亮得如此燦爛,眼神堅定得像準備去征服全世界。


    忽然,那粉櫻的柔唇開出一朵清雅的笑花,眨出眼眶的淚珠如寶石落向他心頭,她的眼睛恢複澄明,卻不再清冷如湖水,而像兩把火炬熱烈地照著他。一霎時,嶽翕的神魂仿佛如飛蛾被火光吸引,但在他能投身進火焰之前,自遠而近的喧嘩聲傳來,串串珠簾自他掌握裏滑落,輕脆的撞擊聲響將他震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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