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容是一回事, 心裏到底怨不怨,就是另一回事,謝忘之說不清聽見這消息是什麽感覺,默了默,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


    “我還見過薛歌書。當年多了不得啊,張口閉口提的都是薛家, 都是他阿耶,現在也不好。先前在宴上瞄到她, 帶著女兒,瘦了許多,愁眉苦臉的樣子。嫁的男人自顧自喝酒吃菜,看樣子對她也不好。她還顯著懷,我估摸著這一胎也得有五六個月了。”提及這個, 樓寒月倒不覺得暢快, 反倒有種物傷其類的悲戚,“說來說去,女人要活下去就是難……”


    當然難。本朝律法規定, 女子能自己立戶, 但縱觀天下,有幾個女人真自己獨居呢,運氣好的嫁個合心意的良人,算是能快快樂樂過一生;運氣不好的就慘了, 讓父兄押著或是自己一時眼瞎, 所托非人, 後半輩子都泡在苦水裏,吞不下吐不出,全變成夜裏偷偷哭時留的眼淚。


    謝忘之順著往下想,並不覺得李齊慎如何,但難免也有點憂傷。她心裏驀地起了個念頭,到底沒說,隻挑了無傷大雅的:“那你呢?出去以後怎麽辦?”


    “先回家吧。好歹是我阿娘懷胎十月生出來的,我手裏還有些攢下來的錢,不至於一回家就被賣出去,總能熬幾年。”樓寒月想得挺開,“打仗的事兒都沒停呢,我猜至少得再要兩三年吧。”


    戰亂是政事,謝忘之從沒直接問過李齊慎,不知道得多久才能平定,但能在兩三年內平息也是好的,她願意信這個揣測:“那就這樣,你一直都很有主意的,也想得開,回家肯定能過得比宮裏好。”


    “也不一定,不過總歸不用提心吊膽,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樓寒月輕鬆地笑笑,“行啦,都這時候了,尚食局裏人手不夠,我吃個蒸餅就去幫忙了。”


    謝忘之當然不會硬要留著,點點頭,也朝她笑笑:“那我走啦。”


    “去吧去吧。”樓寒月沒再多說,著手去掀蒸籠。


    謝忘之轉身往外走,越過門板時忽然回頭。蒸籠掀開了,水汽撲得灶台附近全是,水汽裏一道纖細的身影,影影綽綽,側臉被暈得模模糊糊,一瞬間與多年前的影像重合。


    這是她少時最後的一點記憶,而她已經與之訣別。


    謝忘之最後看了一眼,轉頭就走,這回走得又穩又快,再沒有回頭。


    **


    蓬萊殿。


    守夜是件苦差事,冬冷夏熱,夜裏蚊子亂飛,耳邊全是嗡嗡的聲音,沒多久露出的手腕脖子上一個個的包鼓出來,還不敢用勁撓,怕撓破了皮裏邊化膿。但這夜不能不守,蓬萊殿裏沒幾個宮人,輪著上,今晚剛好輪到春嵐。


    熬過子時就能去睡了,春嵐給自己鼓鼓勁,打算再撐半個時辰,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卻忍不住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要是舂米的杵子,米都該舂了十來斤。


    再熬了一會兒,星月西斜,她實在是困得不行,打了個哈欠,低頭揉了揉眼睛。


    這一低頭,再抬頭時身邊站了個人,修長挺拔,腰帶勒出的腰身勁瘦,讓人看著心癢,想用手臂去比劃一下這把腰的粗細。往上則是在月光下格外瑩潤的肌膚,一張冷麗的臉,麵無表情,卻漂亮得像是出自名家的玉雕化作人身,趁著月色好出來夜遊。


    春嵐一個哆嗦,困意一掃而空,趕緊屈膝行禮:“奴婢恭請陛下聖安。”


    李齊慎其實也困,懶得答話,抬手示意讓她起來,順便去推門。


    “……陛下!”春嵐一急,沒過腦,脫口而出,頂著李齊慎疑惑的眼神,又局促起來,“娘娘睡了……”


    李齊慎推門的手頓了頓,旋即發力推開:“無妨。”


    在春嵐想勸不敢勸的尷尬眼神裏,他坦然地進寢殿,反手把門關實。在春嵐麵前他當然不在乎,反正用不著博她的好感,但寢殿裏睡的是謝忘之,李齊慎往榻邊走時腳步都輕了許多,幾乎聽不到聲音。


    他沒點燈,借著漏進來的一點月光摸到榻邊,想了想,在榻前半尺遠的地方半蹲下來。


    床帳沒放,原樣掛在玉鉤上,李齊慎動動膝蓋就知道,這是謝忘之想等他回來,但這幾天連著操勞,她又不是多強健的人,困得受不住就睡過去了。


    謝忘之側躺在榻上,被子蓋到肩頭,拆了銀簪的長發像流雲一樣在榻上鋪開,一縷縷落在肩前身後,和薄被一起勾勒出纖細的身形。都說月下看美人,現下美人月下獨眠,確實有萬水千山的風情,但她的眉頭微微蹙著,睫毛偶爾顫一下,顯然夜裏都睡不安穩,眼下還有些淡淡的青色。


    本也是高門貴女,到他身邊卻淪落至此,李齊慎一陣心疼,伸手想摸摸那張漂亮的臉,眼看指尖要碰到臉頰,他又忽然收手,放回自己膝上,隻把膝上的布料抓得蜷成一團。


    他少時和崔適混在一起,崔適這人出了名的多情優柔,從小到大就喜歡看點酸唧唧的東西,有時候說出來的話也酸得讓人倒牙。李齊慎一向大開大合,不喜歡這種在心裏百轉千回的情思,如今蹲在謝忘之榻前,卻驀地想起了崔適曾經說過的酸話。


    那時崔適尚且是少年,卻皺著眉,一副吃多了感情苦的樣子,懨懨地說人總是如此,喜歡的東西恨不得天天捏在手裏把玩,走到哪兒都不離身,但壞了也就壞了,心疼幾天,再挑個新的,還是一樣帶在身邊;真心愛的卻不一樣,用綢緞裹著,放在墊了棉花的盒子裏再上三道鎖,還是要擔心,想著要拿出來觀賞把玩,又怕一個失手碰壞,最後還是鎖在盒子裏束之高閣。


    李齊慎那會兒聽得一陣惡寒,心說這真是有病,他喜歡的東西向來穩穩地抓著,就是捏碎在自己手裏,旁人也別想看一眼。但他沒想到,現在麵對謝忘之,分明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卻瞻前顧後,心裏想碰,又怕不慎吵醒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李齊慎盯著自己的手看了一會兒,苦笑一下,緩緩起身,褪了鞋襪,輕手輕腳地上榻。


    躺下的動作姑且能克製著不弄出聲音,蓋被子就肯定要吵醒謝忘之,他幹脆連外衫都不脫,合衣躺在女孩身邊,恰好是給他留出的那一半位置。


    站著還好,先前沐浴時也能撐住,一躺下,困意就湧上來,眼皮自發地開始黏黏糊糊,意識不斷地往黑暗裏沉。真是到極限了,李齊慎強撐住,輕輕扭頭看身側的女孩,無聲地說:“好眠。”


    下一瞬意識裏的自己一腳踏進虛空,直接斷片兒,累得連個夢都不會坐。


    同榻而眠的謝忘之卻忽然心裏一鬆,糾纏已久的不安終於褪去,眉間微微的褶皺也鬆開,終於安然沉睡。


    **


    謝忘之醒的時候大概辰時過半,身邊整整齊齊,被褥幹淨平整,枕頭也沒有壓過的痕跡,要不是隱約留著點李齊慎身上的熏香,她真要以為他昨晚又困倦至極,直接在長生殿睡過去了。


    洗漱時她問春嵐:“陛下昨晚什麽時候來的?”


    春嵐一愣,最先冒出的想法是“您怎麽知道”,轉念又覺得同榻而眠,怎麽可能不吵醒謝忘之,她老老實實地答:“回娘娘,大概子時過半。”


    “嗯。那今早是什麽時候走的,還是寅時嗎?”


    “卯時要上朝。奴婢聽常掌案說,陛下向來是寅時起,得先做些準備。”


    “知道了。昨晚守夜辛苦,再回去睡會兒吧。”謝忘之點頭,“我去看看他。”


    自從進宮,這還是頭一回有人和她說這個,春嵐一愣,沒來得及立即回複,謝忘之已經出去了。


    卯時上朝,這會兒都辰時了,李齊慎沒有補覺的習慣,還不來蓬萊殿,那就是在紫宸殿,估摸著是被折子或是哪個近臣拖住了。她用不著再去長生殿多轉一圈,出門直奔著紫宸殿去。


    謝忘之沒猜錯,李齊慎確實在紫宸殿,對著半桌的奏章,手邊橫著筆和裝朱砂的碟子。再邊上則是幾張薄薄的麵餅,倒是配了碟肉醬,看著總算不那麽寒酸。


    上朝前時間不夠,李齊慎向來是吃一兩口隨便墊墊,真要正兒八經填肚子,還得是下朝後看折子的時候。可惜今天折子堆得太多,本該把吃食放在左手邊方便拿,現下卻全放在右手邊,怎麽拿都不順手。


    他信手在折子上批複,咽下最後一口,著手拿第二個蘸醬。剛把餅湊到放肉醬的碟子那邊,手腕卻被托住,女孩的聲音響起:“錯啦,那是朱砂。”


    李齊慎微微一怔,滿腦子都是折子上的字,不太清醒,順著手腕看過去。兩隻碟子靠得太近,他忙著批複,又不會仔細看,這一下要是蘸下去,保準那一口餅上滾滿朱砂。


    “……真是傻了。”他倒不覺得丟臉,有種莫名的好笑,抬頭問謝忘之,“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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