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五月初, 一天天地熱起來,長安城內外其實都在苦熬,城內的人憂心叛軍什麽時候攻城,還在外的軍隊又能不能趕到,城外的人則拿捏不準能不能一舉攻下帝都,畢竟士氣這玩意再而衰, 再來一回就竭了。圍困歸圍困,這也不是熬鷹, 但凡會看點局勢的,就該知道拖不下去,恐怕就在這幾日。


    李齊慎當然知道,數著日子,說不上慌亂, 但要說完全氣定神閑, 那也不敢托大。他這人平常愛瞎說,但該正經時絕不遮掩,在長生殿裏對著霍鈞也老老實實:“……若是這麽問, 那就見笑了, 我沒把握。”


    “我也是。”霍鈞還是麵無表情,真心話都說得像是嘲諷,“原本怕郡王嘲笑,如今郡王這麽一說, 反倒寬心。”


    “最先到的應該是朔方軍, 還有兩日, 這兩日就托付給你了。”李齊慎語氣清淡,和邊上的常足說,“酒。”


    常足應聲,雙手往前一遞,托盤就到了李齊慎和霍鈞之間,裏邊一隻長頸的瓷壺,兩側各放了隻瓷杯,杯壁上燒著特製的裂紋。


    李齊慎拎起酒壺,往兩隻杯子裏各注了七分滿的酒,是長安城裏難得的烈酒,酒液清澈如水,一碰到杯壁撞出濃烈的酒香,聞著讓人想到金戈鐵馬那樣的東西。他放下酒壺,拿起靠近自己的那隻杯子:“請。”


    霍鈞酒量不差,何況就這麽一小杯,並不推辭,拿了酒杯,示意後一飲而盡。


    “郡王放心。”他咽下猶如灼燒的酒,把酒杯放回托盤上,“此去即刻命人立旗,駐軍仍在,長安猶存,請郡王寬心。”


    李齊慎也一飲而盡,放回瓷杯,點頭:“好。”


    “鎧甲在身,不便行禮。”雖然是輕鎧,膝彎手肘的位置也是用鐵甲裹著的,霍鈞沒法按宮裏的規矩行禮,隻能行了個軍禮,告別時居然露出了一點笑意,“郡王珍重。”


    “要是你平常能多笑笑,該有多少娘子衝著你這張臉湧過來,也不至於拖到今天還沒成家啊。”李齊慎笑笑,開了個不痛不癢的玩笑。


    霍鈞懶得理他,轉身就走。這會兒正好是上午,太陽從門口斜斜地照進來,照出條寬闊的光帶,一身輕鎧的將軍穩穩地前行,整個人浸在陽光裏,鐵甲在光裏閃閃發亮,像是廟宇或是道觀裏鍍金的塑像。


    李齊慎看了一會兒,忽然雙手交疊,彎腰行了個端正規矩的大禮。長這麽大,他沒行過這個禮,此刻這一下卻肅穆嚴整,低頭時密匝匝的睫毛落下,光點綴在上邊,乍一看還以為是淚滴將落未落。


    他輕輕地說:“將軍大義。”


    霍鈞當然沒聽見,就算聽見了也不會回頭,他邁出長生殿的門,剛好和長寧打了個照麵。他行不了禮,隻能點頭示意,反倒是長寧抱拳。


    示意完,誰都沒多看對方一眼,兩人擦肩而過,霍鈞徑直往前走,長寧則進了長生殿,先讓殿裏候著的宮人都下去。等殿裏空出來,她神色平靜,大喇喇地問李齊慎:“霍將軍知道的吧?”


    “知道。以城內駐軍抵抗叛軍,且要拖兩日,等到朔方軍前來,”李齊慎也很平靜,說出的話卻殘忍至極,“必定是全軍覆沒。”


    長寧睫毛一顫,旋即像沒聽見一樣,拈了別的話題:“最近的戰報,蜀州來的,你知道了嗎?”


    “知道。”


    “陛下到成都了,是安光行的地盤。當狗當到這地步,倒有點本事,不過我想不足為懼,提防他反水就行。此外,現下長安城外的叛軍應該隻是其中一支,當日陛下棄城南逃,有一支叛軍就去追了。”長寧呼出一口氣,看向李齊慎,“叛軍半道追殺,就在馬嵬驛,陛下和太子、貴妃分開。貴妃落於叛軍之手,不堪受辱,自縊而亡;太子妃和小殿下到現在為止還下落不明,不過大概也在叛軍手裏。”


    她頓了頓,才說最要緊的消息,“叛軍勢眾,太子率金吾衛不敵,死於亂軍之中。”


    這消息今早就到了桌上,瞥見是一回事,真聽長寧說出口,又是另一回事,要說一點反應都沒有,那是撒謊,李齊慎壓住心底湧動的那個念頭,平靜地看回去:“所以呢?”


    “所以我問你,若是守住長安城,各地節度使必定將戰報發到這裏,你的敕令可以傳向四麵八方。”長寧看著他,神色一變,刹那間凶猛起來,簡直像是逼問,“等到那時,你又如何?”


    李齊慎絲毫不慌,坦然地看回去:“我看傳奇裏提前太久做打算的都沒有好下場,勸你別急。還是等朔方軍到了再議。”


    “你……”他這麽一說,積起來的氣勢瞬間垮塌,長寧摸不準李齊慎是什麽心思,想打又打不得,憋了半天,一下拍在自己腿上,“對了,還有另一件事,煩死我了。”


    先前有刺王殺駕雨夜逼宮的架勢,後半句卻語氣陡變成怨婦,這幾日李齊慎管的是前朝,後宮的麻煩事他舍不得讓謝忘之勞心,全差人丟給長寧,一聽就知道是後宮裏的寵妃作妖。李齊慎懶得搭理那幫女人,但又不能不聽:“怎麽?”


    “長安城被困,得半個月了,宮裏餘糧不多。”長寧自己倒是無所謂,能吃山珍海味,也能就著醬菜啃糠餅,問題是後宮裏那些養尊處優的後妃不行,“新鮮的菜和肉存不住,先前就用完了,現在送過去的都是風幹或是醃漬的。她們不滿意,覺得吃這玩意有損美貌,我捏著鼻子去勸,上官芳儀還直接給我甩臉。”


    長寧越想越煩,甩甩腦袋,把記憶裏一張張精致的芙蓉麵甩出去,“總之不是好惹的,你留個心眼。”


    “我留什麽心眼?”李齊慎莫名其妙,他生平最討厭的事兒之一就是摻和後宮。


    “你傻不傻啊。能進宮,還能坐穩芳儀這位置,肯定不是蠢人,這麽折騰我,就是為了逼你親自去。”


    李齊慎懶得動腦子:“我不去。”


    “那我直說了,上官芳儀去年才進宮的,今年十六,比你還小四歲。”長寧要氣死了,“你阿娘是鮮卑人。”


    現下局勢如此,但凡長安城能守住,接著就是調動各地鎮兵反撲,李承儆一去蜀地,恐怕是回不了長安。做父親的懦弱無能,且還上了年紀,做兒子的卻年華正好,鮮卑人又行的是收繼婚,想來上官芳儀是動了心思,想著換根枝條依附。


    “不用管。傳令封禁各殿,不許進出,不聽傳話,一日三餐按現在的樣子給。愛吃不吃,餓死就埋在花圃裏,免得來年開不出花。”李齊慎懂了,和戰局相比,他不願在那些女人身上花一點心思,反倒想起了長寧的事,“你還是多花點心思在自己身上,免得銜羽可汗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到了長安城,認不出哪個灰撲撲的娘子是長寧公主。”


    “……提他幹什麽。”長寧一噎,皺了皺眉,“算了,我回去了。就按你的意思,我不會再進宮了,殿下珍重。”


    李齊慎沒回這句“珍重”,隻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好在長寧也不是拘禮的人,渾不在意,轉身出去,順手把門替他關了。


    “……一個兩個的和我說珍重,我還以為我要死了呢。”殿裏沒人,沒人會撲上來跪下一麵磕頭一麵大喊“郡王不可,不吉利”,李齊慎隨口胡說,順手拿起先前沒撤出去的酒壺。


    他懶得再用杯子,拎著酒壺,就著壺口,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大半壺烈酒入腹,像是咽了口火,又像是吞了柄利刃。酒量再好,也熬不住這麽灌,李齊慎麵上迅速浮起淡淡的紅暈,一瞬間的迷蒙後神智反倒越發清楚,他信手丟了酒壺,直接坐在地上,背靠著書桌,睫毛顫了顫,眼簾緩緩垂落。


    徹底闔上眼睛的瞬間風聲大作,長寧沒把門關實,風吹開那扇門,日光割開長生殿,一直落到他身上。


    **


    天熱起來,差不多到了換季的時候,舒兒的咳嗽又厲害起來,這幾日聽醫女的意思,謝忘之沒像先前一樣陪她讀書寫字,隻隔著門聊了一會兒。門後邊舒兒的聲音聽不真切,但語句清晰,也成詞句,偶爾才有幾聲咳嗽,聽著似乎不是很嚴重。


    謝忘之給舒兒講了個傳奇,裏邊提到了布偶,舒兒畢竟是孩子,聽見什麽奇怪的東西都想要,往常倒是好說,讓繡女隨便做一個就好,但如今這個局勢,謝忘之也不去繡坊討這個沒趣,找了幾塊碎布和棉花,自己動手給舒兒做。


    她的繡工不算很好,但縫個布偶騙騙小孩兒足夠了,偏偏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分明對著光,卻幾次三番戳破指尖。這會兒又是一下,謝忘之擠出針孔裏的血,想了想,忽然出聲問:“外邊怎麽了?”


    送水進來的宮女一個激靈,差點把茶盞碰倒,勉強才放穩,整個人都在發抖:“娘子……外邊,今晚……叛軍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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