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管李容津當時說想見謝忘之一麵是真是假, 總歸他是見不到的。自從回家, 謝忘之自然而然混進貴女圈裏,她不愛湊熱鬧, 但發來的帖子也不能不接,這回就接了鄭涵元的帖, 趁著上巳節, 前去曲江。


    曲江在長安城西南麵, 曲江留飲雁塔題名, 說的是科舉中第的少年郎,到這些世家權貴出身的郎君娘子, 就是上巳節踏青的好地方。


    滎陽鄭氏好氣派, 鄭涵元又是嫡女, 在曲江邊上陰涼處擺桌設宴,光來往的仆役侍女就有百來個,桌上除了各地來的美酒, 翡翠釜裏蒸駝峰,水晶盤裏放白魚膾, 觥籌交錯,你來我往, 熱鬧得不得了。鄭涵元就在主位上看著來赴宴的人,聽著耳邊不斷的恭維,稍稍抬起下頜, 十足的貴女驕矜。


    這宴會辦得不錯, 唯一讓她不太舒服的, 就是座下的謝忘之。


    謝忘之還是那個樣子,來赴宴沒失禮之處,但看得出沒怎麽打扮,也不帶人,就孤零零一個坐在桌後。


    “看什麽呢!”溫七娘剛說完一句,沒聽見回應,忍不住用手戳了鄭涵元一下。


    鄭涵元“哎呀”一聲,半真半假地瞪了溫七娘一眼:“沒看什麽。”


    “撒謊呢。”溫七娘的視線往謝忘之那邊一轉,又轉回來,湊近一點,悄悄地說,“別看啦,人家就一個人,孤零零的,不像我們這邊熱鬧。你非看,看得她不好意思了怎麽辦?”


    “誰看她啦?”鄭涵元聽得舒服,麵上卻不能顯,“少說這話,來者都是客,我都得以禮待之。”


    “嘴上倒是這麽說,心裏的那個‘客’是誰,用得著我點嗎?”溫七娘往另一側拋了個眼神,“你盡管放心,我打聽過啦,從沒人說郡王和她認識,要真認識,現下宴上這麽閑,也不至於丟著她不管。你說是不是?”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李齊慎回長安的那天,隔著朱雀大街上漫漫的人,謝忘之臉上驟然淌下的眼淚、李齊慎抬頭時刹那的眼神,混在一起,還是讓鄭涵元膽戰心驚。


    但她確實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幹脆瞎推測,隻覺得謝忘之是上趕著貼人家,李齊慎則是少年風流,無所謂是哪家娘子。


    世家出身又如何,長安謝氏又如何,該不搭理,還不是不搭理。這麽一想,她又對謝忘之多了幾分帶有輕蔑意思的憐憫,換了話題:“行啦,不說這個,聊點別的吧。”


    溫七娘會意,立刻轉了話題,著眼在鄭涵元今日的打扮上,誇誇衣擺上的繡紋,聊聊發上的絹花,一來二去,邊上閑著的幾個娘子也被引過來,嘻嘻哈哈地聊起來。


    那邊聊得開心,謝忘之孤零零一個人,樂得清閑。她端正地坐著,雙手放在膝上,視線卻沒按禮微微垂落,反倒越過人群,落到稍遠處的郎君身上。


    李齊慎今天穿的是身疊成翻領的圓領袍,革帶勒出勁瘦的腰身,他又長得高,身姿挺拔修長,自有一股瀟灑落拓的意思。在他麵前的郎君和娘子身著輕鎧,看樣子是軍中人,一樣的站姿挺拔,看著還挺養眼。


    謝忘之看了一會兒,身邊突然冒出個聲音:“娘子這是在賞桃花?”


    謝忘之一驚,沒來得及答話,孫遠道已經坐了下來,且還毫不避諱,大喇喇地坐在她身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倆是同伴。


    “沒有。”謝忘之當即有點不太舒服,但不好開口趕人,隻不動聲色地往邊上避了避,拉開距離,“隨便看看而已。”


    孫遠道“哦”了一聲,沒硬往上湊,耐著性子瞄了一眼桃花林:“不是賞桃花,那可見著雁陽郡王了?雁陽郡王好英才,認識的也是俊傑呢。”


    謝忘之不想答話,但她不傻,感覺後半句話意有所指,半側著臉,睫毛一動,看了孫遠道一眼:“郎君此話何解?”


    “……何解……這得聽我說。”孫遠道讓那一眼看得骨頭一酥,恨不得把身邊的小娘子摟進懷裏揉弄一會兒,哪兒還顧得上賣關子,直截了當,“那兩位都是天策府裏的英才。”


    “天策府?”


    “對,天策府。這時間曲江多宴,恰巧這支調來護衛,聽說是府裏傳承和寧王有什麽關係,這才和郡王聊起來。”孫遠道一把打開折扇,晃了晃,“那郎君是校尉,女郎是副尉,都還年輕,天策府裏可是論軍功往上爬的,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涉及軍隊,且還是天策府,謝忘之直覺李齊慎這會兒恐怕是在談什麽,但她不會和孫遠道聊這個,半真半假地致謝:“多謝孫郎君,我知道了。”


    嘴上說謝,一點表示都沒有,孫遠道心急如焚,但他總不能大喇喇地說“不如娘子替我倒杯酒”之類的話。這事兒急不得,他心念一動:“這回設宴的是鄭娘子,聽聞這回有西域來的酒,浸瓜果別有風味,不如差人去取一些,娘子也好賞味?”


    這吃法謝忘之知道,酒浸進瓜果裏,吃起來隻覺得清甜且香氣特別,但若是不留神,吃著吃著就醉倒過去了。她心說這是有病才在信不過的郎君麵前這麽吃,但她不會直說,隻朝著孫遠道笑了笑,頗有點含羞的意思。


    “畢竟是鄭娘子設宴,我不好多說,也不好胡亂差使侍女,顯得沒規矩。”她輕輕地說,“不若勞煩郎君一趟?”


    “……行,當然行。”這伎倆拙劣,謝忘之本身也不太會用,奈何孫遠道一心想著親近,被迷得腦子發暈,立刻起身,恨不得一整車直接拉過來。


    他一走,謝忘之迅速起身,趁他還沒回頭,提著裙擺混進來往的人裏,沒兩步就混到了對麵,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剛好在李齊慎和鄭涵元連成的線上。


    不過鄭涵元沒注意她,一來是她在的位置地勢高,二來就是李齊慎。


    姿容冷麗的郎君談完,禮貌地和天策府裏的兩位告別,卻沒急著過來,反倒退開幾步,仰頭看了一會兒,抬手折了一枝桃花。那桃花開得正好,花瓣分明,淺淺的粉色,襯得他肌膚格外白皙,在太陽底下通透得猶如美玉。


    鄭涵元被這美貌震了一下,本能地想回避,眼睛卻不聽使喚,牢牢地定在李齊慎身上。


    溫七娘何等人精,一看就知道她什麽心思,看看李齊慎走過來的方向,一揪鄭涵元的披帛,含笑說:“完了完了,郡王這是帶著桃花來見你了,我們鄭小娘子,接還是不接呀?”


    “去,瞎說什麽!”鄭涵元麵上一紅,心裏有幾分雀躍,嘴上卻要啐溫七娘,“誰說這桃花是折給我的,保不準郡王是看這桃花好看,信手一折呢。”


    溫七娘也不惱:“信手一折歸信手一折,若是折給誰,那肯定是給你!說句實話,在座這麽多娘子,哪個比得上我們元兒美貌?”


    她看看李齊慎,再扭頭,故意湊近鄭涵元,擠眉弄眼,“你自己瞧,郡王可真是往這裏走呢!”


    鄭涵元在主座附近,從李齊慎先前在的桃花林劃一條線,剛好是桌子最多的地方,坐了不少娘子郎君,好幾個娘子都麵上泛紅,一麵猜著郡王這枝桃花給誰,一麵又暗自期盼是給自己。


    然而李齊慎誰都不看,鬆鬆地握著桃花,沉默地往前走,仿佛真是覺得桃花好看,隨手一折,又仿佛把終點定在鄭涵元身上。


    鄭涵元一陣心驚,偏偏邊上溫七娘還煽風點火:“你看,你看,郡王過來了,可不是朝著你嗎?”


    “不許胡說!”鄭涵元嘴上半嗔半惱地嗬斥,一顆心卻越跳越快,視線鎖死在李齊慎身上,不住地絞著手裏的絲帕。


    看樣子這桃花確實是給她沒錯的,在場這麽多娘子,打李齊慎主意的不在少數,這一下可真是給足了麵子,那她當然不能辜負李齊慎,得好好地接這枝桃花。


    但又不能太熱情,畢竟世家貴女出身,總得矜持些,否則顯得像上趕著……


    鄭涵元想著等會兒該怎麽接桃花,才顯得有禮有節又不會傷李齊慎的心,視線一飄,忍不住落到了謝忘之身上。


    謝忘之還是一個人,沉默地坐在桌子後邊,不和人搭話,也不使喚侍女,好像壓根沒這個人。她還低著頭,一旦掩了美貌,更不容易被發覺。


    眼看著李齊慎的腳步漸漸靠近,快到謝忘之那桌邊,鄭涵元先是一驚,帕子絞得更緊,看李齊慎沒有停下的意思,她手又一鬆,看謝忘之時既有種酣暢的快意,又有些莫名的憐憫。


    可見雁陽郡王不是那般膚淺的人,光有張美貌的臉沒什麽用,在樓上垂淚也沒什麽用,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他知道誰才是長安城裏最值得的貴女。


    鄭涵元忍不住稍稍抬起下頜,覺得或許不該那麽早接,還是得晾一晾李齊慎,免得讓他覺得太好得手。


    然而她兀自想著,李齊慎的腳步已經停了下來,就在謝忘之的桌前,順手格開拿著果盤湊過去的孫遠道,一撩下擺,直接坐在了謝忘之身邊。


    這場麵真沒想到,溫七娘一愣:“這……”


    “要你胡說!”鄭涵元狠狠一咬牙,看好友也不爽起來,羞憤至極,一撕帕子,扭頭坐回自己桌邊,滿臉漲紅,恨不得一腳踹了桌子。


    她憋了一會兒,一掌拍在了桌上,沒拍響,反倒弄得自己掌心通紅,一直痛到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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