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忘之:“……”


    她覺得李齊慎確實是個人才, 她兀自心潮澎湃難以排解, 他在乎的東西卻莫名其妙, 一句話劈頭蓋臉下來,什麽綺思都劈沒了。


    “不是, 誰都是人,沒有特別的味道。”她幹巴巴地答, “是沐浴後用的香露,做的時候應當蒸的是桃花, 故而是桃花香的。”


    “原來如此。”李齊慎覺得還挺神奇。


    謝忘之不想理他,自顧自低頭,連個“嗯”字都不給他。


    她是側坐,又比李齊慎矮, 這麽一低頭,李齊慎隻要稍稍垂下眼簾,就能把她整個人收進眼裏。


    當朝論美人,愛的往往是豐腴些的, 撐得起棠紅葉綠的襦裙,也壓得住各色花鈿。謝忘之卻不,她纖瘦、單薄,身上的襦裙看著華貴, 顏色也是素淡的, 還沒上妝, 隻在唇上意思意思抹了一筆紅色。


    李齊慎從小到大見過的美人不少, 李殊檀和長寧公主走的是明豔的路數, 謝忘之則秀麗,有她自己的味道。說起來梁貞蓮也是安靜恬淡的模樣,但若是把兩個人放在一塊兒想,李齊慎覺得在馬上懷抱謝忘之是妙哉,懷抱梁貞蓮恐怕得起一身雞皮疙瘩。


    他趕緊把梁貞蓮從腦子裏甩出去,專注地看著身前的女孩,一點點描摹過她漂亮的眉眼、秀氣的鼻梁,再到尖尖的下頜,越看越覺得她哪兒都好看,睫毛長是好,耳側那縷發絲也是好。


    尤其是唇色,淡淡的紅,纖濃有度,點在薄薄的嘴唇上,讓人想試著摸一摸。


    李齊慎心裏微微一動,喉結不自然地滑了一下,一扯韁繩:“走了。”


    謝忘之哪兒知道短短一瞬,這郎君腦子裏冒出了什麽不合洽的東西,剛想答話,李齊慎已經催馬跑出去了。大宛馬跑起來要命,她一時沒坐穩,晃了兩下才抓住馬鞍,把李齊慎先前微妙的反應拋在了腦後。


    長安城裏不許縱馬,李齊慎自己倒是無所謂,但懷裏還有個謝忘之,他沒敢真跑起來,隻控著照夜小跑。可憐照夜一匹精心培養的戰馬,蹄子都放不開,一路憋屈到東市。


    下馬時李齊慎先下去,拍了戰馬一把,摸了一塊糖喂它,才沒被當臉噴個響鼻。他笑笑,伸手扶謝忘之下馬:“當心。”


    謝忘之攏著披帛,稍稍提起裙擺,借了一把力下馬:“去哪兒?”


    “先走走吧。”五年沒回長安城,李齊慎也不知道東市有什麽,回憶著角落裏好玩的攤子,“不著急。”


    “好。”謝忘之笑笑,“聽你的。”


    兩人都不知道能去哪兒,照夜更不知道,任由主人牽著,邁著蹄子往前走。它是匹戰馬,又有大宛血統,格外矯健高大,在街上惹人注目,牽馬的還是個漂亮郎君,身邊同行的則是美貌娘子。


    不少人有意無意地看過來,謝忘之有點不舒服,輕咳一聲,找了個話題:“這馬是你養的嗎?”


    “算是。”李齊慎想了想該怎麽說,“分給我,平常隻由我用,喂馬刷馬也得我幹。”


    謝忘之想了想李齊慎苦哈哈地刷馬的模樣,沒忍住,笑了一下,故意說:“煤球都沒讓你親手喂過洗過呢。”


    李齊慎才想起還有個煤球:“樂言來信曾說你把煤球抱回家了,我怎麽沒看見?”


    “它平常也不怎麽回來,隻偶爾來吃飯,或是睡一覺。”謝忘之實話實說,“這幾日好像看上了外邊的貓,沒回來過。”


    李齊慎懶得管它,剛想換個話題,看見謝忘之停下腳步,他隨口問:“怎麽?”


    “你看,煤球。”


    李齊慎一愣,順著看過去。謝忘之指的地方是街對麵的麵具攤子,一根竹竿,掛了不少麵具,從昆侖奴到貴婦人,一應俱全。謝忘之指的應該是其中那個黑貓麵具,圓圓大大的臉,貓眼睛的地方挖空,戴上剛好能透過兩個孔看見。


    “煤球的臉有這麽大嗎?”李齊慎失笑。


    “沒有,”謝忘之一本正經,“它不胖,它隻是毛絨絨的。”


    兩人純粹是拌嘴,互相逗著玩,說完卻各自一愣。這話他們曾經說過,時隔五年,站在麵具攤子對麵,居然無意識地交匯,好像和過往的自己重逢。


    刹那間的心緒湧上來,謝忘之掩飾地撫平袖口:“走吧,我喜歡麵具,想買一個。”


    李齊慎當然答應,單手牽著照夜,另一隻手鬆鬆地護著謝忘之,和她一起過街。謝忘之果真拿的是黑貓,沒多說話,直接付賬,一扯李齊慎的袖口,繼續往前走。


    李齊慎不強求誰付這個錢,笑吟吟的:“體諒我窮?”


    “您可是郡王,又有軍餉,有什麽窮的?要窮也是我窮。”謝忘之稍稍轉身,隨手把麵具扣在了李齊慎頭上。


    這麵具後邊的繩子鬆,恰巧李齊慎沒摘發冠,細繩卡在發冠上,檜木往下一沉,剛好遮住那張冷麗的臉。黑貓麵覆在他臉上,挖空的眼睛處露出他的眼睛,淺淺的琥珀色,眼瞳深處沉著碎金。


    謝忘之抬手,扶住麵具兩側,把黑貓扣在李齊慎臉上,隔著麵具,注視那雙漂亮的眼睛。


    “有句話忘了和你說。”她微微一笑,“長生,你回來啦,我很高興。”


    她用的是小字,不再是先前調侃般的“郡王”,李齊慎心頭一顫,莫名的暖意湧上來,泡得他咕嚕嚕地冒泡泡。他也笑笑:“對,我回來了。”


    “我知道你是誰。”謝忘之頓了頓,繼續說,“你戴著麵具,是煤球,或者是別的哪隻黑貓,但麵具後邊是你,是我認識的人。”


    她說得很認真,眼瞳澄澈,滿滿地倒映著眼前的郎君,話說得沒頭沒腦,神色卻虔誠,仿佛對著神像發願。李齊慎沉默地聽她說完,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語調倒是輕鬆的。


    “對,是我。”他單手卡住麵具的下頜,趁著謝忘之收手,他手一動,把麵具移下來,再度露出冷麗的麵容。他用指尖勾著細繩,“回頭給煤球戴,表裏如一。”


    謝忘之被逗笑了,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這一下是玩鬧,李齊慎渾不在意,反倒張開手臂:“一別經年,要不要抱一下?”


    “剛才在馬上,你不就抱著我嗎?”當朝風氣開放,又是少時相識,謝忘之沒打算避這個嫌,但也沒伸手,故意嗆李齊慎。


    “那不叫抱,那是時勢所迫。”


    “哦?”謝忘之瞄了李齊慎一眼,故意稍稍抬起下頜,硬做出一副小娘子的驕矜模樣,“那勞煩殿下說說,抱是什麽?”


    她剛說完,身上驀地一緊,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抱她的郎君比她高大半個頭,手長腳長,這一抱就格外結實,簡直是把她整個人嵌進懷裏。隔著春裏的衣裳,雙方擁在一起,彼此都能感覺到呼吸起伏。這個擁抱沒有絲毫愛欲,隻是故友重逢,刹那仿佛千年,雙方都白發蒼蒼。


    “不知道嗎?”李齊慎貼著謝忘之的耳朵,輕輕地說,“得是情之所至。”


    謝忘之麵上忽然一紅。


    臉紅這回事沒法讓人感覺,李齊慎抱著謝忘之,壓根看不見,他也沒在意,又摟了一下,低頭時在女孩領子上嗅到了微微的桃花香。


    李齊慎微微一笑,鬆開謝忘之。


    東市街上人多,他們站的位置不算太偏,他剛鬆手,後邊撞過來一個人。李齊慎趕緊扯了一把,帶著謝忘之往邊上一避。


    謝忘之被拉得一偏,倒是沒被撞到,然而腳下步子亂了一瞬,不小心踩在了李齊慎的靴子上。本來是無心之失,那一腳也不算太重,李齊慎臉色卻微微一變。


    謝忘之一愣,以為他是惱了,想道歉,但李齊慎沒看她,直接往邊上一伸手,揪住了個十歲上下的男孩。


    “你幹什麽?!”男孩哪兒能讓他揪,一抹鼻子,髒兮兮的小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惱怒,“放手,給老子放手!”


    “你才幾歲,怎麽說話呢。”李齊慎一抬手,直接在男孩臉上拍了一下,還挺清脆。


    男孩被拍得一懵,顧不上頭上發痛的地方:“你管老子怎麽說話?撒手,撒不撒手?”


    他一副不撒手就打人的架勢,奈何隻長到李齊慎腰腹偏上一截的位置,讓李齊慎這麽揪著,實在很沒有氣勢,活像隻被主人揪住後脖子的貓。李齊慎倒沒惱,在他腦門上又拍了一下:“把剛才拿的東西拿出來,否則我們京兆府見。”


    謝忘之感覺不對:“怎麽了?”


    “你說的什麽東西?”男孩一凜,旋即抬腿想踢李齊慎,手腳並用,甚至張嘴咬他的手,“給我鬆開!鬆開!”


    好歹在天德軍裏摸爬滾打,李齊慎怎麽可能讓他咬到,三兩下製住男孩的動作。他沒什麽憐憫之心,單手控住男孩,另一隻手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劍,劍鞘格在男孩脖子上。


    “拿出來。”要不是在謝忘之麵前,他早就扭斷這男孩手腳,格上去的也應該是鋒利的刀鋒,李齊慎覺得自己這幾下還算善良,耐著性子,“不然我就揪你去京兆府了。”


    他不是開玩笑,男孩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嘴巴一癟,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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