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幾年,好歹是出生長大的地方, 要說平常心裏一點都不想, 那是假話,但真站在自己院子門口, 謝忘之一時半會兒居然不敢進去,兩條腿僵著,連先邁哪條腿都不知道。


    “怎麽,不喜歡這院子啦?”謝勻之看出她有點兒近鄉情怯, 故意說, “裏邊的東西一樣沒動, 冬裏幾盆蘭花凍死了, 我都沒敢讓人扔, 就怕你回來打我。”


    “我哪兒有那麽壞!”謝忘之瞪了謝勻之一眼,作勢要捶他。


    “你看看, 你看看, 不就是這麽壞, 可憐我告假跑過來接你回家,你還打我。”謝勻之嘴上抱怨, 麵上卻笑吟吟的, 趁著謝忘之伸手,一把捉住她的手, 不鬆不緊地牽著指尖, “走, 阿兄帶你回去。”


    指尖的感覺和當年進宮前也沒什麽兩樣, 幹燥溫暖,謝忘之睫毛輕顫,輕輕“嗯”了一聲,含著點笑,跟著謝勻之穿過月亮門,進自己的院子。


    兩人一進門,謝勻之一早差人交代過,院子裏的侍女都是謝忘之進宮前就在的,乍看見她回來,愣了片刻,齊齊屈膝:“奴婢見過娘子。”


    在宮裏得對著別人行禮,回家反倒是受禮的,這感覺挺微妙,謝忘之笑了一下,點頭:“我回來啦。”


    “對,你回來了。”謝勻之順手摸摸她的頭,轉頭和院子裏的侍女說,“伺候娘子沐浴,再換身衣裳。”


    領頭的綠珠最機靈,當即上前應聲,又叫了紅雲和碧柳,帶著謝忘之往屋裏走。


    這三個侍女都十六七歲,在謝忘之院子裏的時間最長,照顧人的事兒得心應手,一把她引去沐浴的地方,綠珠率先替她褪衣裳、摘花釵。等謝忘之進了浴桶,紅雲撈起那頭漆黑的長發,一麵梳著,一麵用木槿葉和皂角抹著,碧柳則替她看著水溫,順帶往水裏放溫養身子用的藥材。


    等洗幹淨身子和長發,出來也是一樣,三個侍女各幹各的,替謝忘之重新梳了頭發,再穿上新裁的衣裳,最後碧柳端了鏡子來:“娘子看看,可還有不妥之處?”


    這麵鏡子不算太大,讓碧柳托著,勉強能照出半身,鏡中的女孩改了宮人的丫髻,長發半披半挽,發上的簪子以檀木和白玉做成,耳垂上還懸著小小的珍珠。這些東西華貴典雅,她身上的襦裙也是如此,用的是上好的絲綢,刺著細密的暗紋,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又不至於讓人覺得華麗過頭。


    鏡中的女孩自然是漂亮的,一張臉還沒長開,眉眼間殘存著孩童的稚氣,但隱約看得出將來極盛的美貌。謝忘之盯著鏡子看了一會兒,忽然抬手摸了摸發簪,再摸了摸自己的臉。


    綠珠以為是發簪插的位置不對,或者覺得臉上發幹,連忙問:“娘子可有哪兒不舒服?”


    “沒有。”謝忘之搖搖頭,她隻是覺得鏡中的人有點陌生,分明是每天晨起看見的臉,這麽一打扮,反倒不像自己了。


    這身衣裳漂亮而合身,發飾和耳鐺也漂亮,她站在自己屋裏,麵對鏡子,卻從心底湧起股莫名的迷惘,好像並不開心,又好像無人可以傾訴。


    謝忘之無聲地歎了口氣,把心思遮掩過去,對著綠珠笑笑,“出去吧。我想和阿兄再說會兒話。”


    綠珠不疑有他,何況就算看出謝忘之有什麽心思,不開口,就不是她一個侍女能問的。她點頭,引著謝忘之往外邊走。


    剛出門,候在外邊的青玉上前,行了一禮:“娘子,有人遞帖子拜訪,郎君去見客了。夫人在正屋等您過去。”


    能在謝府被稱作“夫人”的,自然是謝忘之的繼母,同出琅琊王氏的貴女。王氏端正自持,待謝忘之很好,挑不出一點錯,但總歸隔著一層,兩人不算太親近,何況中間還有這麽幾年沒見麵,王氏又有自己的孩子。


    謝忘之想了想,沒多說話,隻點點頭,直接往正屋去。


    正屋外間是待客的地方,謝忘之一進去,果真看見了王氏。這麽幾年沒見,王氏倒還是她印象裏的樣子,端莊、雍容,一舉一動都在規劃好的框子裏。


    “你回來啦。”王氏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既是繼女又是外甥女的娘子,略略一頓,還是把先前準備好的話倒出來,不痛不癢,“先想想,可還缺什麽?我好叫人添置。”


    “多謝夫人,不缺什麽。”


    “不必答得這麽快,許久沒回來,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也是有的。若是想起要什麽,差人來說一聲,立刻就能添上。”王氏寧可謝忘之提一堆要求,這麽一句,她反倒難做,指尖撥了撥袖口,“對了,你這幾年都不曾露麵,過幾日有宴,我帶你去散散心,也好同以前的朋友敘敘舊?”


    放眼長安城的世家權貴,謝忘之還真沒幾個貼心朋友,其中一個還遠在豐州,她不想赴宴:“車馬勞頓,我想休息,就不去了,多謝夫人念著我。”


    又被拒絕,王氏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善意,最後一搏:“這倒也是,是我想當然了,是該好好休息。你再想想,休息的這段時日,可要些什麽?”


    謝忘之本能地想拒絕,話到嘴邊,卻打了個滾:“您能替我請個先生嗎?我有些想學的東西。”


    “能,當然能。”王氏一喜,鬆了口氣,“盡管說,我差人去尋最好的先生。”


    “這倒也不必,您隨便請位先生來,方便就好。”謝忘之頓了頓,看著王氏,“箜篌。我想學箜篌。”


    **


    謝府門口。


    還在春裏,今兒太陽卻不小,杵在門口曬了這麽一會兒,身上熱得要命,薛少山心裏卻一陣陣地發涼,背後一層冷汗一層熱汗,衣角都能擰出水來。


    沒別的,要怪就怪他身邊這個不爭氣的女兒。他沒怎麽插手過,平常都是夫人教養,也不知是哪環出了錯,薛歌書在家和庶出的姐妹過不去,今年好說歹說入了宮,又幹出欺辱宮人的事兒。


    若真是個宮人也就算了,頂多背個仗勢欺人的惡名,偏偏她運氣實在爛,欺到了長安謝氏的嫡女頭上。不巧,門下省給事中也是這個出身,薛少山想到那個總是笑吟吟的郎君就發虛,生怕被背後下個絆子。


    他也是實在沒轍,才急匆匆地告假,拉著薛歌書,頂著大太陽到謝府門口杵著,遞了帖子,希冀能見謝勻之一麵。


    又等了足足一刻鍾,眼看日頭越升越高,謝府門口來來往往都是官家子弟,讓他們戲謔或者好奇的眼神刺著,薛歌書忍不下去了,一把捂住臉,聲音都帶了哭腔:“……阿耶!我們還得等到什麽時候啊?”


    “哭什麽?還不是你給我惹出的事兒!”薛少山打她的心都有,但在別人府前,總不好動手,他也覺得曬,搓搓手,上前問守在門口的守衛,“哎,能不能通融,我與你們郎君是同僚,能否讓我先進去?”


    守衛實心眼兒,管他是誰,搖搖頭:“不行。”


    薛少山不能硬闖,訕訕地退回去。


    剛下台階,門裏出來個人,正是先前替他遞帖子的那個管事。管事也不擺架子,直接到薛少山身邊,行了個禮:“補闕,您得見諒。真不巧,我們郎君身子不適,不能見客,您請回吧。”


    要真不能見客,一早就該說了,熬到現在才回話,就是借故磋磨人,但官大一級壓死人,薛少山還能怎麽辦,隻能賠笑:“這倒真不巧。也不知給事中是什麽症候,家裏還有幾支老參……”


    “這就不了。”謝勻之一早就料到薛少山會來這一套,提前說過,管事複述即可,“我們郎君說了,小病而已,無需在意,不至於影響公事,您隻管放心。”


    後邊半句顯然意有所指,謝勻之這人看著不著調,但說到做到,有這一句,就是不計較的意思了。薛少山鬆了口氣,又和管事客套幾個來回,轉身帶著女兒上馬車回府。


    一上馬車,薛歌書又不安分,撕著帕子:“阿耶,這家人怎麽這樣啊!這是故意晾著我們,折騰人呢。心眼這麽小……”


    “行了!”薛少山火氣被激起來,“現下和我說心眼小,你自個兒心眼就大了?不知道你阿娘是怎麽教你的,在家和歌梨過不去,到了宮裏還是這個死性子。大明宮裏的人,你也敢亂動?”


    “我……”薛歌書哪兒會承認自己做錯,“分明是她先讓貓抓我的!”


    “抓你怎麽了?你知道那是誰嗎?那是長安謝氏的嫡女,別說讓貓抓你,就是踩你的臉,你也得誇她踩得好!”薛少山煩了,“給事中是人家的阿兄,不向著她妹妹,難不成還向著我們?你以為你是她嫂嫂?”


    薛歌書見過謝勻之幾回,聽薛少山賭氣的一句,反倒心念一動:“或許真能呢……”


    “做你的夢!”薛少山挺清楚差距,直接斷了女兒的念頭,“別肖想了,我看你也別在宮裏了,免得給我惹禍事,趕緊回家,收拾收拾,到了秋裏,趁早嫁給你表哥。”


    這表哥薛歌書知道,除了家世還能看,簡直是一事無成,長相也不如何,年紀輕輕就成了座肉山,她張口拒絕,惱得胡亂說話:“我才不嫁!要嫁怎麽不讓歌梨、歌丹去,我才不嫁那樣的人!你自己沒本事,不敢惹謝氏,就賣女兒,我做錯什麽了?就怪你,怪你沒本事,才讓他們踩……”


    她話沒說完,一聲脆響,臉上一陣刺痛,薛歌書清晰地感覺半張臉腫起來。


    她被打了,被阿耶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巴掌。


    薛歌書當即想哭想鬧,還沒開口,先撞上薛少山的眼神。薛少山冷冷地看著她,不像是看女兒,倒像是看個惹禍的物件。


    薛歌書霎時知道這事兒沒餘地,再吵也沒用,多挨幾個巴掌罷了,就像以前府上阿娘動手發賣的妾室,再受阿耶寵愛,被這麽一看,還是得哭哭啼啼出府。


    ……完了。全完了。


    嫁這麽一個人,後半輩子就算是毀了,還得讓薛歌丹、薛歌梨她們嘲笑;可若是投繯自縊,她又不敢。


    薛歌書整個人驀地頹下去,眨眨眼睛,忽然抬手捂住臉,嗚嗚咽咽地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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