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崔適所料, 李齊慎一路沒停,急行將近二十天,四月十五淩晨才到豐州。


    豐州多大漠、草場, 是不同於長安城的風光, 高曠遼遠, 遠遠看見人影, 李齊慎就不輕不重地勒了一下韁繩, 驅馬緩緩過去。這時間草場還沒長到最好, 遠不及《敕勒歌》裏的景象, 但草葉悠悠地在風裏舒展,從李齊慎的位置看過去,牛羊三三兩兩,星星點點地布在草場上,居然有點悠閑的意思。


    他吸了口氣。和長安城裏縈繞的熏香不同, 這一口氣帶著些許腥味, 混著泥土、青草和牛羊的味道, 但他並不討厭, 反而油然而生一股微妙的快意, 好像他生來就該在草原上縱馬馳騁。


    “殿下,前邊應當就是寧王了。”李齊慎覺得挺舒服, 但跟他來的隨從是從李琢期身邊撥來的, 哪兒受得了這個, “您不如早些前去, 免得失了禮數。一路風塵, 也好快些休息。”


    李齊慎勒馬,微微偏頭,看了那隨從一眼。


    他沒什麽表情,那一眼不鹹不淡,偏偏看得隨從心下一驚,抓韁繩的手都僵了一瞬:“……臣失言。”


    “無妨。”李齊慎抓緊韁繩,“那就快些,車馬勞頓,是該休息了。”


    他率先催馬前去,後邊的幾個隨從趕緊跟上。他們和寧王其實隔得不遠,縱馬跑了沒幾步,就到了那一行人麵前。這邊沒多少人,寧王那邊總共也不到十個人,裏邊甚至還混了個十歲上下的孩子。


    這倒有趣,李齊慎一勒韁繩:“見過寧王。”


    “雁陽郡王。”李容津還了個禮。和李齊慎這一支偏向秀麗的麵容不像,他的長相鋒利硬朗,和馬蹄下的千裏草場還挺搭,看著就是草原兒郎的豁達樣子,聲音也洪亮,整個人的感覺介乎親王、將軍和牧民頭子之間。


    “接風洗禮的酒等會兒再說,先給咱們郡王介紹介紹。”李容津這麽稱呼李齊慎,但不是輕蔑的意思,反倒更像調侃,他動了動韁繩,讓馬走到身側一位穿著輕鎧的將軍身邊,“這是副將,高昌,高善言。”


    “見過高將軍。”李齊慎從善如流,行了個禮。


    “見過郡王。”高昌看了少年一會兒,冷硬的臉上忽然浮出個笑,還禮。


    有了個開頭,後邊就容易得多,李容津驅馬帶著李齊慎一個個見禮。李齊慎留了個心,算上李容津,來的人總共八個,三個穿輕鎧,在天德軍中任職;兩個穿的是圓領袍,似乎是文職;一個則穿當地人的服飾,是當地牧民裏的領頭人,和天德軍有物資聯係,李齊慎念了兩遍,才把“阿古達木”這名兒念順。


    最後就是那個孩子,一身胡服,像模像樣地紮著馬尾,抬頭看李齊慎時滿眼都是好奇。


    李齊慎笑笑,故意說:“這是哪位小將軍?”


    “什麽將軍,她有這個本事嗎?是我女兒,有個昭臨郡主的封號,叫她大名就行。”李容津笑了,和女兒說話時相當溫和,“伽羅,和阿兄見禮。”


    “好。”李殊檀抬手,行了個男子的抱拳禮,“殊檀見過阿兄!”


    李齊慎回禮,報了自己的名兒:“李齊慎。”


    “別告訴她大名,這小娘子沒規矩,真會拿名兒叫你。”李容津笑罵一句,又問李殊檀,“妙心身子好了沒,能不能見客?”


    李殊檀搖頭:“沒好。妙心出不來,沒法騎馬。”


    李容津歎了口氣。


    “妙心?”李齊慎問,“令嬡?”


    “令嬡什麽令嬡,聽不懂,給我說大白話。”李容津瞪了李齊慎一眼,“不過和女兒也沒什麽兩樣,都養在我這裏。是我侄女,她阿耶阿娘去得早,給她口飯吃罷了。”


    說這話時李容津顯然有點落寞,既然是家事,李齊慎聰明地換了問題:“接下來如何?”


    “還如何?接風酒啊。”李容津轉頭喊了一聲,“善言!”


    高昌應聲,當即去阿古達木那兒取了兩隻酒囊,一人一隻交給李容津和李齊慎。


    李齊慎還以為他會找個杯子:“嗯?”


    “會喝酒嗎?”李容津問。


    李齊慎遲疑片刻,搖搖頭:“不算會。”


    “那趁早學會啊,草原上的少年郎不會喝酒,可有苦頭吃!”阿古達木朗聲笑起來,“這是家裏釀的酒,加了奶,喝吧!”


    “阿古達木可是個小氣鬼,夫人釀得一手好酒,平常一滴都不拿出來。”李容津打開酒囊的封口,深吸一口濃鬱的酒香,“我先喝了!”


    他完全沒管李齊慎,咬住口子,一仰頭,一飲而盡,末了把酒饢丟還給阿古達木,意猶未盡地抹抹嘴,“你如何?”


    “多謝。”都到這份上了,李齊慎也不能不喝,他打開封口,湊近嗅了一下。


    長安城裏的酒多講究,除了胡姬酒肆裏西來的烈酒,其他的酒反複過濾,裝在花裏胡哨的瓶子裏,喝起來卻寡淡,往往一嘴米味兒。這酒卻不同,聞一下就覺得身子熱起來,像是吸了口刀進去。


    “看樣子是烈酒啊。”李齊慎帶著讚歎的意思,“酒量不佳,怕從馬上摔下去,意思意思。”


    他言行一致,真就意思意思抿了一點,忍住喉嚨口裏燒灼的感覺,原樣封好,卻沒還給阿古達木,“這酒囊暫且借我,等我能像寧王一般喝完,再還給先生。”


    阿古達木又大笑起來,像是聽見什麽好笑的事情:“一隻酒囊,送給你了!酒出了壇子就發酸,不如來我家,我讓家裏人把酒拿出來,練練你的酒量!”


    “合著你就對我小氣!”李容津半笑半惱,“我每回上你家,牛羊肉管夠,酒怎麽不拿出來,讓我幹嚼!”


    “沒辦法啊,這少年郎生得好看,我家裏兩個女兒,阿麗亞和烏雅汗,留下來和誰一起,都是我賺。”阿古達木說,“你這老男人還頂什麽用,喝醉了還要我找人把你扛回城裏!”


    李容津一甩馬鞭,“呸”了一聲,縱馬要踏阿古達木。阿古達木生來騎在馬上,怎麽會讓他踢到,一夾馬腹,轉頭跑出去。


    兩匹馬就這麽自顧自跑出去,越跑越快,李容津居然連回頭的意思都沒有。李齊慎服了,掉轉馬頭,往高昌那邊走了幾步:“高將軍?”


    “郡王見諒,寧王生性如此,此外這是在草原上,多有不尊禮數之處。”高昌說,“末將願為郡王領路。”


    “請。”


    高昌不說廢話,一拉韁繩,令馬換了方向,起步朝李容津和阿古達木賽跑的位置過去。


    李齊慎趕緊追上,縱馬跑了沒幾步,身邊忽然冒出個聲音:“阿兄,阿兄!你是長安城裏來的嗎?”


    李齊慎心說幸好馬跑得不算快,不然一說話保準吃風,“嗯”了一聲:“怎麽?”


    “那你能和我說說長安城的事兒嗎?我沒去過。”李殊檀興奮起來,“長安城是不是特別特別大,裏邊人特別特別多,我聽說裏邊還有外國人呢!”


    李齊慎扭頭看了女孩一眼:“行啊,那我和你說說。”


    李殊檀更興奮,接著拋出一大串問題。


    李齊慎有一搭沒一搭地答,但他就是有這個本事,糊弄人都說得風生水起栩栩如生,哄得李殊檀一會兒叫一會兒笑,好像真見到了長安城裏的盛世風光。


    前邊領路的高昌回頭看了看,沒說話,臉上卻露出個笑。


    這笑寡淡,李齊慎卻敏銳地捕捉到,下一瞬,他也笑起來,明朗澄澈,眼瞳裏蓄著整個草原的陽光。


    豐州草場,天德軍。


    李承儆把他丟到這地方,隨便塞了個郡王的封號,如同逐出長安城,給自己找個安寧,接下來是生是死都不管他。


    但李承儆恐怕永遠不會想到,就算能想到,也來不及了,李齊慎要的就是離開長安城,越遠越好;再接近軍隊,越近越好。


    埋藏於心的火再度燒起來,這草場就是他的燃料,李齊慎深吸一口氣,抽了一馬鞭,迎著朝陽大風,向前方新釀的酒、新烤的牛羊肉,還有來來往往的人跑去。


    **


    第二日是和謝勻之約定的日子,先前就和女官提過,謝忘之不急著起床,多睡了一會兒,差不多卯時過半才起。她剛起床,還沒洗漱完,就聽見尖利的女聲。


    “晦氣死了!”先起的薛歌書在外邊喊,“哪兒來的死貓,快弄走!”


    乍聽見薛歌書這麽一嗓子,謝忘之驚得慌忙吐了漱口的青鹽水,臉都沒抹,心急火燎地小跑著推門出去:“貓怎麽了?!”


    果然是謝忘之養的,薛歌書露出個笑,雙手抱臂,稍稍抬起下頜:“我看這貓半死不活的,晦氣,而且我討厭貓,快點弄走。”


    謝忘之看了木盆一眼。煤球聽不懂人話,但能感覺到薛歌書的敵意,奈何一條前腿被棉布紮得結結實實,抬起來都費勁,壓根不能跳起來撓他,隻能趴在盆兒裏,尾巴一下一下拍著盆邊。


    看樣子還挺精神,謝忘之鬆了口氣,她和謝勻之約好了今天就走,不想臨走還和薛歌書吵起來,盡可能溫和地說:“它受傷了,我怕它在外邊活不下去,就放在外邊,不會傷人的。過會兒我就把它帶走。”


    “現在弄走。”


    謝勻之還沒來,謝忘之總不能揣著貓去門下省找他:“我過會兒就……”


    薛歌書沒等她說完,上前半步,一腳踹翻了那隻木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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