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思殿的七殿下是真大方, 謝忘之不過一個尚食局的小宮女, 到了殿裏,炭是銀絲炭,燭是白蠟燭, 獨居的屋子布置得和她在謝府的閨房也沒太多出入。她莫名其妙, 但都這麽多天了,當時沒問,再問就顯得矯情, 隻能略有些忐忑地住下去。


    不過這蠟燭是真的好,點一夜也不晃眼睛,謝忘之這幾天都借著燭光繡荷包, 到今天兩個荷包都隻剩下收尾的一點, 並不覺得眼睛發酸。


    手上的荷包刺完最後一針,她對著燭火看了看, 對繡樣挺滿意, 小心地把荷包放進小筐裏, 著手打算換線繡另一個。


    剛把要用的線挑出來,還沒入針,窗忽然響了。


    這兩天夜裏多風, 許是窗沒關實, 被吹著了, 謝忘之沒太在意, 繼續在小筐裏翻找。她撚出一縷線, 指尖壓住線頭, 窗又響了,且比上回要重,不像是風吹,反倒像是被敲的。


    謝忘之愣了一會兒,放下針線,矮身挪到窗邊上,躲在窗下,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她緊盯窗紙,等著看會冒出什麽。


    清思殿沒有立規矩的女官,但殿裏的情狀說句井井有條也不為過,宮人訓練有素,隻埋頭做自己該做的事,平常連話都不怎麽說。謝忘之實在想不出會有誰這麽膽大且無聊,閑著沒事大半夜的跑她這裏來,還隻這麽逗人似地敲窗。


    她不認識什麽人,直覺對方是故意嚇她,又急著繡荷包,難免有點著惱。她心想,若是這個敲窗的不冒頭就算了,要是還敢冒頭,她就……


    謝忘之還沒把“就”後邊的事兒想完,窗紙後邊突然露出個黑影。屋裏比外邊亮,這道影子不明顯,模模糊糊地投在窗紙上,邊緣影影綽綽,窄窄短短,像是根小棍子。


    那影子湊近窗紙,不輕不重地敲了幾下,正是先前的聲音。


    謝忘之盯著那道淺淺的黑影,惡從膽邊起,忽然起身推開窗,伸手一把抓過去……


    ……抓到個毛絨絨的東西,條狀,末端又軟又韌,像是厚實的肉墊。


    窗後邊探出個漆黑的貓頭,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耳朵尖尖分別顫了兩下。煤球滿臉無辜,“喵”了一聲。


    抓著貓的少年也一臉無辜,一手托住煤球,一手拎著煤球的前爪,在謝忘之掌心裏拍拍:“怎麽突然開窗?差點撞到我的頭。”


    剛才開窗那一下確實用力,推得窗欞都悶響一聲,窗框要是打在人頭上,非開個口子不可。謝忘之惱著讓人打擾,但敲窗的是長生,她哪兒還想得起惱不惱,趕緊道了聲歉,再看看四周:“你怎麽來了?這兒是清思殿,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麽進來的?”


    “就這麽混進來的。”長生含含糊糊的,“讓我進去?”


    時下風氣開放,但再開放也不至於能隨便讓個少年摸進睡覺的屋子裏,謝忘之有些猶豫,轉念想想這是清思殿,橫豎長生不會做什麽,若是讓人看見或是抓到,他們倆才是都玩完。她也不顧忌什麽男女之防了,點頭:“我去給你開……”


    話沒說完,煤球“喵”得顯而易見的惱怒,謝忘之隻看見一團黑影朝自己丟過來,踉蹌兩步才接到黑貓。煤球在她手臂上一甩長尾,猛地扭頭轉向窗戶,大有要撓長生的意思。


    剛把貓丟進屋的少年卻絲毫不慌,趁著謝忘之沒反應過來,他單手在窗框上一撐一抓,整個人跳到窗上,一手扶著窗,正往下伸腿。


    這一套動作很利索,用不了幾息的時間,長生從窗上跳下來,順手回身把窗關實,隔絕外邊的風聲和月光。


    他自己沒覺得有什麽,跳窗也不是一回兩回,奈何他長了張漂亮的臉,身形修長,這麽一個來回,頗有點跌宕風流的意思,麵上偏偏還含著笑,淺琥珀色的眼瞳裏揉著整把的碎金。開窗時長生披著滿身風月,關上窗就是誤闖閨中夢裏的少年。


    要是讓人看見,不知道長安城裏多少貴女要夜夜守在窗邊,等著這小郎君來翻一回。


    但是謝忘之顯然不在此列,長生翻窗那一下確實漂亮流暢得不可思議,她卻隻覺得心驚膽戰:“……你怎麽跳窗呀?我會給你開門的,萬一扭著腳了怎麽辦?”


    “我還不至於翻個窗扭腳。”長生直接往桌邊一坐,答了之前的話,“這兩天教坊沒事,我反正閑著,路過就想著來看看你。”


    “來看我幹什麽?”


    長生在桌邊交疊雙腿,手肘撐在膝上,掌根半托著下頜,笑眯眯的:“想你了呀。”


    謝忘之本來想說他,乍聽見這麽一句,麵上卻驀地紅起來。這話稀鬆平常,朋友之間本來就該互相念著,但從長生嘴裏出來,四個字飄進耳朵裏,她總覺得有些微妙的怪異,像是枝新生了葉兒的枝條,毛絨絨的葉尖撫在心上。


    她抿了一下嘴唇,視線來回飄了幾次,才低頭裝作整理衣擺:“那我也想你的。”


    整理衣擺得伸手,手一鬆,煤球立即從她懷裏跳下去,一路竄到長生邊上,對著長生的褲腿就是兩爪子。長生一把按住它的後脖子,在貓頭上彈了一下,彈得煤球往後一仰,耳朵都放平了。


    謝忘之沒看見一人一貓在鬧什麽,也走過去,學著長生的樣子在桌邊坐下:“對了,先前一直沒看見你,這段時間你在幹什麽?”


    “在教坊裏譜曲。”長生實話實說,“千秋節上我該彈個曲子。”


    “千秋節?不是三月裏的事情嗎?”


    “對。”長生從後腦到背上使勁摸了煤球一把,才鬆開它,“譜曲沒那麽容易,還得看看和箜篌合不合恰,要花的功夫多。我從年前開始譜,到如今也才差不多。”


    謝忘之會彈七弦琴,但算不上精通音律,不太懂這方麵,隻能順著長生的話:“這樣啊,辛苦了。”


    “尚好。”想到譜的那支曲,長生忽然笑了一下,一瞬間有些譏諷的意思,抬眼看謝忘之時卻不顯,仍是笑吟吟的,“那你呢,做了些什麽?”


    “我沒做什麽,無非是吃吃睡睡,和在尚食局也沒什麽兩樣,做菜的次數都少了。”謝忘之說的也是實話,她想了想,起身,“對了,我給你繡了個荷包。”


    她直接往榻邊走,並不惺惺然作羞澀態,長生也懶得避這個多餘的嫌,跟著走到榻邊站定,看著女孩從小筐裏取出個荷包。


    “喏,就是這個。”謝忘之把荷包放在掌心,雙手托著遞過去,期待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不知為何,冒出點莫名的羞澀,“我上回就說啦,之前繡的那個不精細,等有空就給你重新繡一個。這兩日清思殿裏事情少,也用不著我……我就想著趁這個空繡一個。”


    她抿抿嘴唇,聲音都低柔幾分,“你覺得怎麽樣?”


    “好看。”長生立刻回答,說完才從謝忘之手裏把荷包拿過來。


    平心而論,謝忘之的繡工一般,要和姑蘇繡坊來的繡娘比是自取其辱,但勝在構思精巧,繡樣描摹得漂亮,比繡娘千篇一律的精致繡樣多了幾分靈氣。


    和之前那個一樣,這荷包也是深青色的底,正好襯長生身上的圓領袍。這回繡在上麵的卻有點寫意的意思,黑線虛虛地勾了隻黑貓蹲坐的側影,長長的尾巴拖著,一看就是煤球。


    長生撫過黑貓的脊背:“煤球有這麽瘦嗎?”


    “……唔,”謝忘之一噎,看看地上後腿都快撓不到耳朵後邊的黑貓,再看向長生,艱難地說,“它不胖,它隻是毛絨絨的。”


    長生沒忍住,笑了一下,旋即端端正正地把荷包掛在自己腰上:“謝謝,我有兩個荷包了。”


    “兩個?”謝忘之覺得奇怪,“沒有別的嗎?”


    “沒有。”


    謝忘之想了想,笑笑:“是因為不愛用荷包……”


    “不。”長生打斷她,稍稍俯身,看著女孩的眼睛,輕輕地說,“因為在你之前,沒人送我。”


    他看著謝忘之,謝忘之同樣看著他,在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睛裏清晰地看見小小的自己,仿佛和裏邊那個一臉茫然的女孩對視。離得這麽近,謝忘之忽然發現長生眼睛裏的碎金比年前明顯一些,下半部分仿佛熔金,亮得讓她心頭一顫。


    她無端地緊張起來,驀地別開臉,掩飾一般地說:“……這樣啊。你別站著,站著累。坐吧。”


    就一張榻,長生心說我能往哪兒坐,倒是沒說出口,隻裝作對放針線的小筐有興趣,湊過去看了看。


    這一看,他還真發現了個東西。


    也是個荷包,偏藍的底,繡樣還沒完全,差幾針勾邊收尾,但繡樣已經清晰地顯出來,是隻展翅的鷹。鷹紋說起來男女皆可用,但一般總是男人用的,長生瞄了一眼,謝忘之自己腰上的荷包繡的是女兒家喜歡的蘭花。


    “這荷包繡得挺好看。”他直覺不對,拿了荷包,狀似無意地問,“繡給你阿兄的嗎?”


    謝忘之沒來得及攔住長生,眼睜睜看著他拿了荷包,但又不能硬奪,顯得太小氣,還遮遮掩掩的。她看了長生一眼,本來沒什麽心思,在他麵前,心底卻湧上來一股忐忑,好像不想讓他知道。


    她也不清楚這是什麽心思,憋了一會兒,老老實實地說:“……不是,是繡給七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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