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教坊設在長安、洛陽城內, 內教坊直接在大明宮裏, 離太液池不遠,過了清暉閣就是。長生所言非虛,教坊邊上果然滿滿當當地栽了梅樹, 都是紅梅, 這時間開得正盛,梅花的紅又不紮眼,乍一看隻讓人有驚豔意, 不至於覺得俗氣。


    謝忘之跟著長生從梅樹下走過,撣去肩頭或是發上落到的梅花瓣,沒忍住, 臨到門口, 又回頭看了一眼:“真好看。”


    “對吧,見過長在枝上的梅花, 折下來放在瓶裏的, 還有什麽可看?”美景常在, 長生不像謝忘之那樣驚奇,“先進去吧,暖暖身子, 過會兒再出來。”


    謝忘之點頭, 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 繼續往裏走。長生帶她走的是偏門, 進的也是小屋子。屋裏打掃得幹幹淨淨, 各式樂器整齊地擺著, 等著教坊裏的人取用。


    她剛進門,那邊忽然冒出個急促的女音:“長生!”


    “你倒是還敢回來?賀先生新譜的曲交給你,讓你調箜篌,你倒好,跑到外邊去,三五天不見人影。”疾步過來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做的是教坊女伎的打扮,雲鬢花顏,一張臉相當明豔,怒起來卻是柳眉倒豎,像是要把長生當垂楊柳給拔了,“你自己譜的曲呢?年前就說,我怎麽到現在還沒……”


    她剛伸手去揪長生的耳朵,視線一偏,乍看見邊上的謝忘之,僵了一瞬,然後立即收手。女人朝著謝忘之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略略低頭時發梢落在耳畔,溫婉如同流水。


    “小娘子見笑。妾名鶴鳴。”她緩緩抬頭,十足的端莊嫻淑,臉上哪兒還有剛才怒錘長生的樣子,簡直像是刹那間換了個人。


    謝忘之傻了:“……”


    “我師從賀先生學的箜篌,這是鶴鳴,按外邊的說法,算是我師姐。”長生倒是早就習慣了鶴鳴變臉如翻書,摸摸鼻尖,和謝忘之解釋,之後再和鶴鳴說,“賀先生的新曲我試過了;譜的曲子隻有一半,先擱置著。”


    鶴鳴顯然不太信:“真的?”


    “騙你有什麽意思?”


    “……行啦。”鶴鳴上上下下看了長生一圈,“若是你小時候少鬧騰點,如今我也不至於凡事都覺得你蒙人。”


    她歎了口氣,視線再轉到謝忘之身上,“這位小娘子是?”


    謝忘之還真不知道怎麽答,茫然地眨眨眼睛,還沒開口,先聽見長生淡淡的聲音:“是我朋友,來教坊玩會兒。”


    “朋友?”鶴鳴更不信。


    宮裏的日子沒那麽好過,正兒八經窮苦出身,不得已到教坊學藝的尚且要互相傾軋,她可不信這位流著隴西李氏血的殿下,會把朋友帶到教坊來。但眼前的小娘子看著年齡尚小,長得乖乖巧巧,眼瞳清澈茫然,看著也不像是有心眼的,好像真是相信朋友,一忽悠就被拐去別的地方。


    “行。”鶴鳴覺得謝忘之是被長生騙了,但她懶得多管,“那你帶著,別在人麵前落了教坊的麵子。”


    她過來找長生就為了剛才兩件事,說清楚就行,沒留著礙眼的必要,最後倒是想起什麽,再朝著謝忘之笑了一下,轉頭就走。


    看著鶴鳴娉婷嫋娜地走出去,謝忘之才想起來先前忘了回話,實在是有點失禮:“……呀,我忘了和她見禮了。”


    “沒事,我們不在乎這個。平常見著誰都得行禮,煩死了。”長生混不在意,自顧自走到靠牆的一個架子邊上,開始翻找,“這地方是放譜子和樂器的,不能見水,沒東西給你喝。”


    “沒關係,比外麵暖和就行了。”謝忘之搓搓略有點凍著的手,環視一圈,突然想到什麽,“不對,長生,這是放樂器的地方,我不是教坊的人……這麽貿然進來是不是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我在呢。再者,樂器而已,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長生一時沒找到想要的簿子,低聲說,“好久沒動過……總不會換地方吧。”


    “……在找什麽?”


    “名錄。”


    謝忘之一驚,連忙解釋:“……不用!我信你,真的不用找給我看。先前懷疑你,本來就是我不對,是我疑心重,聽了別人的話就懷疑朋友……是我的錯……”


    她心思單純,遠遠不到能和人玩心眼的年紀,先前長生先發製人,硬讓她摸頸上的軟骨,就讓她心存了個“隨便覺得男孩是內侍”的愧疚。何況中途還殺出個鶴鳴,顯然是教坊女伎,看鶴鳴和長生相當熟稔,且還提到了“賀先生”,更證實了長生確實是教坊裏的樂師。


    現下長生這麽說,謝忘之順著往下想,覺得是自己亂懷疑人,傷了他的心,他才非要拿名錄出來。但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胡亂說了一通,臉上又漲出一片紅,又急又愧,眼前卻遞過來一卷略舊的簿子。


    長生拂去上邊的積灰,翻到其中一頁,清清淡淡:“看看吧,算是安心。”


    他這麽說,謝忘之沒轍,隻能雙手接過簿子。


    簿子厚薄適中,紙微微發黃,邊緣也毛起來,看樣子是年頭不少。長生翻的那一頁記著的名兒不多,開頭是“賀景”,謝忘之猜應當就是先前提及的那位“賀先生”。賀景下邊畫了幾條枝杈一樣的線,記的人都是有名無姓,眼熟的就是鶴鳴和長生。


    謝忘之拂過“長生”兩個字,像是隔著紙麵,輕輕地撫摸當年被記上去的那個男孩,她垂下眼簾:“都沒有姓嗎?”


    “教坊之人,除非出身好,或者混出頭了,能留個姓。剩下的要什麽姓呢,有個名可以稱呼就行了。”長生淡淡地說,“宮人不也是這樣嗎?”


    確實如此,若不是在尚食局,有機會謀個女官的名頭,謝忘之暫且不論,同屋的樓寒月和姚雨盼肯定保不住家裏帶來的名姓。要是當時運氣不好,被分到尚儀局,再去各殿伺候,估摸著就是直接隨便改個好上口的名兒,宮裏這十年就這麽過去。


    提起來總歸傷心,長生的語氣越淡,謝忘之越難過。她合上簿子,依舊雙手捧著,端端正正地還回去,認真地說:“對不起,我不應當懷疑你,是我的過錯。”


    “不要緊,確實是我沒說清楚,算起來也有錯。不必在意。”長生真不覺得如何,他對謝忘之本就沒什麽期望,隻求她平安喜樂,至於旁的,他才懶得多想。他接了簿子,放回去,隨口說,“想聽我奏曲嗎?”


    謝忘之不怎麽愛樂,但一番好意,她不好拂,遲疑著:“……可以嗎?”


    “有何不可?”長生轉回來,張手比劃一下,“這一麵,所有的樂器,我都會。”


    “……都會?”謝忘之看看那麵架子,驚了。


    “我四五歲時就在教坊,算算都十年了,算不上精通,奏一段總是可以的。”長生笑笑,“選吧,不會的我也硬裝我會。”


    謝忘之被逗笑了,陡然輕鬆下來。她本來就還是會好奇的年紀,盯著架子看了一會兒,視線落到最下層的箜篌上。豎箜篌大,滿滿當當地占了一層,琴頭琢得彎曲柔潤,雕出鳳首作為裝飾,繪金彩,嵌翡翠。


    居然是架鳳首箜篌,謝忘之想起之前鶴鳴的話:“我記得,你會彈箜篌?”


    “是,我是奏箜篌的。”長生順著看過去,看到那架鳳首箜篌,“喜歡這個?”


    “算不上喜歡,我不會。”謝忘之老老實實,“但我想聽你彈。”


    “行,一選就選了我真會的。”


    鳳首箜篌重,長生沒敢直接搬,幸好箜篌底下有個帶滾輪的底座,他輕輕控住,小心地把這架西來的樂器移出來。鳳首箜篌得抱彈,他把箜篌移到屋子中央,直接坐下,雙手輕輕搭在弦上。


    “這是豎箜篌,外邊來的,平常其實不怎麽用,隻有演奏天竺樂或是驃國樂的時候會拿出來。”長生輕輕撥弦,依次把音試過去,“你聽,是不是不太一樣?”


    謝忘之不懂這個,但聽長生這麽說,好像確實是這個意思,鳳首箜篌的音色柔潤婉轉,聽得出不同於盛世長安的異域風情。


    她點點頭:“你想彈什麽曲子?”


    “是我自己譜的,還沒取名。不過……”長生頓了頓,笑笑,“算了,隻有半支,你先聽著試試。”


    “好。”


    謝忘之一點頭,樂聲頓起。


    按理說,鳳首箜篌這樣外來的樂器,演奏時總有外來意,她以為會像先前試撥時那樣,聽出天竺或者驃國的意思。然而長生正兒八經彈起來,這支曲子居然更像是漢家琴曲,冷靜平和,內裏藏著說不出的東西,無端地讓人想要落淚。


    長生半抱著箜篌,微微垂著眼簾,指尖掠過十四根弦,奏出隻有他自己知道的曲子。光從門窗裏照進來,擦過鳳首,照亮金翠,最後落到他身上,他坐在光暈裏,漆黑的長發淌過衣衫,發梢上卷著光點。


    奏到中段時他稍稍低頭,神色平和,側臉輪廓明晰,長長的睫毛上點染著照進屋裏的光,眨動時在眼簾上輕輕跳動。光是暖的,落在他身上卻冷了,長生坐在那裏,一言不發,沉默地奏曲,像是尊冷麗的玉雕,又像是作古千年的壁畫。


    謝忘之愣愣地看著他,忽然鼻子一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喂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醉折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醉折枝並收藏喂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