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雨盼一直覺得,她實在是沒什麽用。


    她是長安城外的農家女,靠天吃飯,難免有時吃不飽穿不暖,但總也是自由的,不用看人臉色過活。宮裏的日子哪兒有那麽好混,但凡在外能有一口飯吃,誰願意入宮去伺候人。


    然而阿娘病重,醫館收的診金倒是不多,但開的藥一副比一副貴。要治,那就得拿出銀子來;不治,那就是眼睜睜看著阿娘死。


    恰好那時候開春,正是小宮女進宮的時候,姚雨盼想想病榻上的阿娘,再想想家裏等著吃飯的弟弟妹妹,心一橫,混了進去。她樣子端正,人也聽話,沒被篩下去,還拿了銀子回家,從此進了宮門,再沒有見過家人。


    她在家時幫不上什麽忙,在宮裏也是一樣。姚雨盼也想過往上爬,夜裏縮在被子裏偷偷摸摸,想著若是能當上女官,寄回家去的銀子能多幾錢,但她畢竟農家出身,前十幾年都在田間地頭,悶頭幹活她會,真要和人打交道,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宮裏的日子真的這麽難過,別人是“過”,她是“挨”。


    然而,機緣巧合,她見到了清思殿的七殿下,姿容冷麗的美人,不笑時像是尊玉雕。從他手裏接過玉墜時,姚雨盼整個人都在顫抖,好像隔著什麽,摸了摸這輩子不敢奢求的東西。


    她不是喜歡七殿下,她知道自己農家出身,一個小宮女而已,配不上他。但她心裏也藏著一點隱秘的心思,她想再見見七殿下,想和他說話,哪怕一句也可以。


    可是她不敢。姚雨盼隻敢在被子裏回憶,咀嚼著宮裏唯一的一點歡喜,但是與此同時,謝忘之坦坦蕩蕩混不在意,說做粥就做粥,都沒和她們商量,直接把粥送了出去。


    姚雨盼想,她有一點嫉妒謝忘之了。但這不是謝忘之的錯,是她自己的錯,石曼晴前車之鑒,她怕控製不住自己,變成石曼晴那樣的人,所以蕭貴妃遞話時她忍著恐懼答應,搬出尚食局。


    含象殿和尚食局不一樣,蕭貴妃精致雍容,含象殿也是如此,每個人看著都對姚雨盼很好,但笑都不是真的,像是個化在臉上卸不掉的妝。今晚蕭貴妃照例去陪皇帝,含象殿裏管得不嚴,姚雨盼偷偷跑回尚食局,在屋子裏縮著,才覺得終於能喘上一口氣。


    她沒敢點燈,縮在榻上,偷偷透過窗看外邊宮人來來往往。然後,她無意間看見了謝忘之,還有她身邊的少年。


    少年一身小內侍的青衣,披著長發,細細的辮梢繞過肩頭,在肩前微微顫動。清思殿的七殿下背著手,一路跟在謝忘之身邊,和她說話時微微彎腰,幾乎要貼到她耳邊。


    除夕夜整宮都掛了宮燈,少年和女孩沿著正紅的宮牆行走,暖黃的燈光落在他們身上,像是幅剪影。


    姚雨盼腦子裏跳出的第一個詞居然是“般配”,她渾身發顫,在謝忘之進屋後,忍不住問:“忘之,我剛剛看見,有人和你一起回來的。他是誰?”


    謝忘之哪兒知道姚雨盼為什麽問這個,老實回答:“是我在宮裏認識的內侍。上回蕭貴妃愛吃透花糍的消息,就是他告訴我的。”


    “……內侍?”


    “嗯。”謝忘之莫名其妙,“怎麽了?”


    “……沒什麽。”前因後果忽然連起來,姚雨盼一陣悲涼。


    竟是如此,原來七殿下和謝忘之早就認識,那個冷麗如同玉雕的少年在謝忘之麵前,甚至願意演個小內侍。紅封裏的賞銀、意外撥來的銀絲炭,哪裏是七殿下憐憫她啊,不過是因為謝忘之和她同屋,她才能蹭到這麽一點點歡喜。


    她閉了閉眼,忍住眼淚,“忘之,我……我有件事兒想求你幫忙。”


    “這麽生疏幹什麽,直接說吧。”謝忘之絲毫沒有發覺,含笑說,“我能幫的一定幫。”


    “都過年了,我想給家裏寄些錢,給我阿耶還有弟弟妹妹買刀肉也好。”姚雨盼摸摸手裏的小布包,“但是月例還沒發,我這邊隻有些蕭貴妃給的賞……”


    謝忘之懂了。宮人給家裏寄錢理所應當,直接把攢下的月例拿去就行,自然有出宮跑腿的內侍會把錢寄到,當然意思意思總得給點東西。但宮裏也要花錢,月例其實攢不下多少,多半還是得靠賞賜。


    若是賞的銀子,入簿對一對,寄出去就行了;麻煩就在於賞的鐲子玉佩什麽的,得先托人換成銀子,再送去家裏。玉這東西價錢又不定死,全靠內侍一張嘴,背地裏偷偷貪點也是有的,要是運氣不好,撞見個膽兒大的,說這鐲子隻值一錢銀子,這口氣也得吞下去,要不然就別想著給家裏寄錢。


    姚雨盼性子軟,不太會和人打交道,以前也沒幹過這事,謝忘之猜她是害怕。無非是去內侍省跑一趟,還能順便找長生,她應下來:“好,我幫你。不過賞下來的東西能換多少錢,得看那邊的意思,我不好說。”


    “不要緊,多少都行。”姚雨盼把布包遞過去,“裏邊就一隻玉鐲、一對銀簪,還有一對珍珠耳鐺。”


    蕭貴妃還挺大方,謝忘之打開布包看了看,確實是這幾樣東西,她把布包原樣係好,小心地放進榻邊的櫃子裏鎖上,回頭問姚雨盼:“那你在含象殿,有什麽打算?”


    姚雨盼沒想過,抿抿嘴唇:“……先這麽著吧。貴妃娘娘人還算好,給東西也大方,我能攢些錢寄回家就算是好運了。我後邊還有幾個妹妹,我總不能讓她們也來做宮女。”


    謝忘之“嗯”了一聲,不知道該怎麽接這個話。


    姚雨盼也說不出話,憋了一會兒,起身:“那我這就走了……”


    “寒月還沒回來呢。”謝忘之一愣,“要不再等等?我去弄碗甜湯給你。”


    看她真要去小廚房,姚雨盼連忙攔住:“……不用了。我是偷跑出來的,也不知道那邊的規矩,還是先回去了。就和寒月說一聲吧。”


    含象殿那邊確實不熟,謝忘之總覺得姚雨盼有古怪,但又挑不出哪兒不對,隻能點點頭:“好,那你路上小心。”


    姚雨盼胡亂點點頭,急匆匆地推門出去。


    看著她漸漸跑遠,謝忘之愣了一會兒,沒想出來什麽,隻能撓撓臉,坐回自己榻上。


    **


    答應人的事兒不能拖,第二日謝忘之就帶著樓寒月的小布包,另做了一籠點心,去了內侍省。


    她運氣還算好,今兒管這個的是以前見過的少監。這少監人不壞,也不貪,總是笑眯眯的,看著就很和善,就是話多,記個賬的時間能說一堆話。


    “哎喲,這鐲子好,這墜子也好,從哪兒來的?”少監對著光依次看過去,記在簿子裏,“我算算,總共十兩銀子,你看行不行?”


    謝忘之不懂玉價,但她信少監,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紅封,隔著台子遞過去:“好,那就麻煩您了。這是辛苦錢。”


    直愣愣杵過來這麽一個紅封,少監哭笑不得。到他這個位置,又在這個行當上,拿點辛苦錢再正常不過,但也沒有這麽明晃晃的,台子後邊的女孩還一臉天真,一雙眼睛澄澈明亮,像是渾然不覺在幹什麽私底下的事,隻以為是規矩。


    少監在心裏歎了口氣,全當做好事,把紅封推回去:“行啦,又不是你的東西,宮裏誰不是替人辦事?今兒就算賣你個麵子,大過年的,留著給自己買糖吃吧。”


    “我的麵子沒這麽值錢吧?”好在還有一籠糕點,謝忘之把食盒放上去,打開蓋子,“那這個給您吃。”


    食盒裏放著幾樣點心,每種兩三塊,甜鹹口分開,連糖酥都有,做得挺精致,一股糕點特有的香氣,少監看著就食指大動。收銀子是一回事,收糕點就是另一回事,就算有人管到麵前來,少監一句“妹妹心疼阿兄,送來解個饞”也能噎回去。


    “行,那我就收這個。”他不客氣,東西一收,拈了塊糖酥,嚐了嚐,“味道不錯啊。”


    “我在尚食局裏是做點心的。”


    “難怪了。”少監點頭,“那下回你再來,給我帶這個就行。”


    一籠點心而已,花不了多少時間,謝忘之應聲,想了想:“對了,我能再問您一件事嗎?”


    “行啊,隨便問。”


    “內侍省裏,是不是有內侍的名冊什麽的?”三省六部都是有的,謝忘之摸不準內宮是不是也這樣,試探著問,“我有個朋友是內侍,但他忘了告訴我在哪兒做事,我平常都找不到他。我想問問。”


    “……有倒是有。”少監想了想,“但底下的小內侍名兒容易改,不一定能對得上,也可能名冊翻出來,一個名兒有十來個人。”


    “不要緊。您能幫我找找嗎?”


    翻翻冊子的事情,少監點頭:“說吧,他叫什麽呀?”


    “長生。”謝忘之一喜,連忙說,“他叫長生。”


    她剛說完,台子後邊的少監一頓,像是被針紮了一下。過了會兒,他緩緩抬頭:“……我說句實話。妹妹,你該不會,被人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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