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舟繼續平穩前行,間或會從遠處傳來刺耳的金鐵撞擊聲和爆破聲。


    飛舟內部,從一開始就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邊,一麵是那十來個內門弟子,一麵則是蕭長老這邊的人。


    “奚贏那魔頭實在太不要臉了,有本事找我們宗主去堂堂正正一戰,專門逮著落單的弟子算什麽玩意兒?”


    “可不是嘛!幸虧這回有清陵君在,不然我們可就凶多吉少。”


    “也不知道沈師兄能不能贏。畢竟他跟奚贏差了兩個小境界,劍修是能夠越級挑戰對手,可是兩個小境界,會不會還是太勉強?”


    隻聽虞清瑤道:“師兄當然能贏!兩個小境界算什麽,就算差一個大境界,也無所畏懼!”


    聶棠低著頭,既不關心他們的爭論,也不去看後方那場聲勢浩大的決戰。


    她一直在回想上輩子發生過的事情。


    關於沈陵宜到底是如何隕落的,她所知道的實在是太少了,好像宗門內部一直都對他的事情有點諱莫如深,很少提起。


    再加上她是那種一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就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


    不管她現在怎麽苦思冥想,就隻能根據零碎線索做出一些符合情理的推測。


    而她的表姐聶瑤則一直在她身邊轉來轉去,時不時跑到窗戶邊上去張望一番,嘴裏還一直自言自語,不停地打斷她的思路。


    聶棠在被打斷好幾次冥想之後,也隻能無奈放棄。


    反正她還有時間,到時候順利入駐沈陵宜的洞府,就能每天都看著他。總不至於把人都放在眼皮子底下了,他還能突然就死了。


    當然,她從一開始也沒有指望自己真能作為爐鼎為他收下,按照上他那種說一不二的行事風格來看,他說不需要爐鼎那就是不需要。


    那麽,她應該還能混個雜役什麽的。


    突然船艙外麵響起了一聲尖利的風聲,有人禦劍從後麵追了上來,聽動靜很快就要接近飛舟。


    蕭長老忙不迭吩咐身邊的弟子道:“快去看看後麵禦劍的是誰!”


    他話音剛落,就聽嘭得一聲,那人已經落在了船板上。


    所有人都注視著船艙的那扇小門,心中忐忑。


    他們自然希望是沈師兄凱旋歸來,而不是他落敗在奚贏老祖手下。隻是兩人的修為相差有些大,能夠越級挑戰,還能贏的修士,到底也還是少數。


    如果是奚贏老祖追上了他們,在場的人恐怕沒有一個能夠逃得掉的……


    哢嗒——


    船艙的門打開了,一陣淩厲而刺骨的冷風從外麵湧入,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


    但是很快,艙門又被合上,一切恢複風平浪靜。


    回來的人是沈陵宜。


    幾乎在同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虞清瑤笑靨如花,抱著瑤琴正要上前,就見之前那個喊沈陵宜“師兄”的凡人少女跑到她的前頭,歡悅地笑道:“太好了,你回來了!我……我們大家都很擔心你。”


    虞清瑤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無蹤無影,右手緊緊地抓住了琴弦,錚得一聲,琴弦斷裂。


    沈陵宜同之前那個魔修一樣,穿著的是黑衣,並看不出他是否受傷。


    可是當他一踏進船艙,船艙裏的空氣中立刻就漂浮著淡淡的血腥氣。


    尤其是,他的左側臉頰還有一塊未幹的血跡,他皺著眉,抬起衣袖擦了兩下,非但沒有擦幹淨,反而還把那一塊血跡給抹得更大。


    他不等聶瑤撲到他麵前,便抬起一隻手,語氣很冷漠:“你離我遠點。”


    這回換成聶瑤臉上的笑容凍結。


    而虞清瑤則重新笑了起來,她抽出一塊雪白的手帕,遞了過去:“師兄,你把臉擦一擦吧。”


    沈陵宜接過手帕,又重新回到之前一直坐著那個角落裏。


    當他靠著牆坐下,又有無數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他早已習慣被人用這樣明裏暗裏的目光注視,完全能夠泰然處之。


    他拿起那塊虞清瑤遞給他的手帕,直接蓋在了勾陳的劍刃上,雪白的手帕很快被鮮血汙濁了。


    “整個宗門都知道我的師父是師兄的母親,就隻有我喊這一聲師兄才是名正言順。你是新來的,不知者不為罪。”虞清瑤微微抬起下巴,盯著那個跑在她前頭去獻殷勤的凡間女子,“更何況,從今往後我們就算是同門了,你叫什麽?”


    聶棠暗自一歎。


    她是記得虞清瑤的,也記得她曾經苦苦追在沈陵宜身後的那段軼事。當然最後他們是沒什麽結果的,甚至連花骨朵兒都沒長出來過。


    她也知道虞清瑤愛吃醋。


    表麵裝得越不在意,心裏就越是醋海翻騰。


    反正後來沈陵宜隕落,她也成了他人道侶。弦笙君還跟她開過一嘴玩笑,說虞清瑤一個人就把他們整個宗門的醋都吃光了。


    聶瑤在沈陵宜那裏吃了一個閉門羹,臉色不好看,說話的語氣也很不耐煩:“我叫聶瑤。”


    “聶瑤,”虞清瑤微微笑了,“原來你的名字跟我的名字還挺像的啊,都有一個瑤字呢。”


    她說完這句話,就向蕭長老走去。也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麽,虞清瑤最後滿意地離開了。


    蕭長老無奈地看著聶瑤,歎氣道:“進了宗門,就要跟凡塵羈絆徹底斷了聯係。你的名字是你父母給的,既然他們現在都已經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了。我就幫你把名字改了吧。”


    就算是個傻子也能聽得出,那什麽“斬斷凡塵羈絆”是假,虞清瑤就是看她不順眼,不願意她的名字裏也有個“瑤”字!


    就連別人父母取得名字都要指手畫腳,這未免也霸道了。


    可是大家同情歸同情,也不會有人為聶瑤強出頭。


    聶瑤氣得全身都在發抖:“她實在也太霸道了,就因為我的名字跟她的名字有一個字是重合的,她就讓我改名?那她為什麽不改?”


    蕭長老原本還算喜歡她,覺得她是三靈根,資質還不錯。


    可是她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得罪了虞清瑤,那就說明她根本就沒有一點點自知之明,被捧了兩句整個人就飄得找不到北。


    他向來都很溫和的神色也帶上了冷意,嗓音也遠不如之前那樣和善了:“這就是我們宗門的規矩,你要是不願意遵守規矩,也沒關係。等到了地方,我就找人送你回去。”


    聶瑤頓時慌了。


    她當初通過宗門挑選,這事是鄉親們都知道的,要是她再中途被送回去,大家都會在背後編排她,她那一雙重男輕女的父母也會覺得她丟人,到時候說不準就把她賣給哪個老頭當小妾!


    她絕對不要當妾!


    她隻能忍氣吞聲道:“那……那就改吧,請蕭長老賜名。”


    蕭長老見她屈服了,臉色也緩和了許多,緩緩道:“這姓氏就不必動了,到底也是隨你親生父母的,名就改成雙名,就叫肅羽,‘肅肅鴇羽,集於苞栩’的肅羽。“


    聶瑤之前還以為虞清瑤會給她取一個帶有侮辱性質的名字,可是——肅羽?聶肅羽?聽上去似乎也沒什麽。


    可是不少內門弟子聽見這兩個字,立刻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雖然極力收斂,可那未盡的笑聲更顯諷刺。


    蕭長老看著懵懂無知的聶瑤,不由搖了搖頭,又強調了一句:“從今往後,你就叫聶肅羽,記住了嗎?”


    聶瑤遲疑地點了點頭,應聲道:“是,我記住了。”


    但疑惑的眼神還是禁不住往那些憋笑的內門弟子身上掃,對方見她看了過來,還是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又強行扭過頭,悄悄對身邊人做口型:“虞師姐這可真厲害。”


    這凡人女子的道行果真還是太低了。


    聶瑤被改名的事,就同沈陵宜趕走魔修一樣,就隻是路徒上一個小小的波折。


    眾人很快就把它們拋之腦後,走出船艙,準備進入宗門。


    萬界歸宗有規矩,一旦到了宗門的山口,所有弟子必須從下來步行。在宗門主峰範圍內,不得禦劍或是用法器飛行。


    飛舟砰地一聲在山門外降落,激起了纖細的飛塵。


    內門弟子們一蜂窩地下了飛舟,嘻嘻哈哈地跑了進去,待走出主峰的範圍,各自取出法器,飛往各自的洞府。


    誰都知道清陵君愛潔,被魔修淋了一身的血,忍耐了半路,哪裏還能再忍,第一個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蕭長老給他們先安排在山下的外院,又令他們待在房中,不要到處亂走,就卷著這次的弟子名冊去向宗主匯報了。


    蕭長老知道聶瑤跟聶棠是親戚,就把她們安排在了一間房中。


    聶瑤走進房中,猶豫再三,決定還是問一下聶棠:“喂,‘肅羽’兩個字很不吉利嗎?”


    聶棠微微一愣,沒有預料她會拿這個問題來問她。


    舅舅舅媽重男輕女,一心想把他們的小兒子培養飽讀詩書之士,被貴人賞識才學,再舉薦為官。


    他們願意花錢讓小兒子去書院上學,卻舍不得花幾個錢送她們去女學開蒙,認些簡單的粗淺文字。


    其實這也無可厚非。


    畢竟左鄰右舍有女兒的,也沒有一家肯花錢送去女學的。俗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若是讀了書,還不知道該怎麽大逆不道呢。


    在上輩子,聶棠剛入宗門之時,就一個大字不識的睜眼瞎。


    所以她在接到宗門基礎功法的玉簡時,整個人都不好了,不認字也罷了,就算有人幫她一字一句地讀出來,她也不得其解。


    這連功法書都讀不懂,那還修煉個什麽?


    所以她雖是雙靈根,但一開始修煉速度比許多人都要慢上一大截。


    而現在,聶棠雖然知道“肅羽”二字是什麽意思,但也隻是淡淡道:“表姐,你跟我一同長大,你不懂的東西,我當然也是不懂的。”


    聶瑤也就是試探地問她一下,聽她說不知道,也小小地鬆了一口氣:“我跟你從小一塊兒長大,可我怎麽覺得你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呢?”


    聶棠淡淡地望著她。


    她也毫不退卻地看了回去,緩緩道:“你那天跟師——清陵君說的話,我都在一邊聽到了。你說在七八年前,有一位仙師教導了你,根本就是說謊!”


    “我記得再清楚不過,那年你去河邊洗衣服,失足落水,回來之後有大半年都臥床不起,我媽還罵你是掃把星,不會幹活隻會花錢,是個藥罐子!”


    聶棠聽到她說了這兩句話,沒有任何情緒,轉身就去鋪床。


    她從舅舅舅媽家離開的時候,根本沒有帶走任何東西,除了一身洗得發白了的舊衣裳,就跟上輩子一樣。


    後來,蕭長老看她身上的衣服太寒酸,又讓人找了一套新的給她,所以,她這回就連一套衣服都沒穿走。


    她彎下腰,把被子鋪好,又撫平了褶皺,無奈道:“與其管我的事,還不如管好你自己的手腳,今天教訓的難道還不夠嗎?”


    “既然你這麽想‘肅羽’二字到底何意,我也不介意告訴你。‘肅肅鴇羽,集於苞栩’出自詩經唐風,不是什麽好話,鴇這種鳥類在傳說中十分放蕩,代指青樓女子。”


    “現在你懂了吧,聶肅羽?”


    聶瑤被她氣壞了,抬起手指著她,半晌都沒擠出一個字來。


    聶棠整理完床鋪,徑自坐在床上,抽出之前蕭長老發給他們的宗門門規緩緩地翻著。


    她翻了兩頁,又忽然一抬頭,正看見聶瑤臉色煞白,死死地盯著她。


    聶棠不禁奇道:“你這樣盯著我也沒用,這名字又不是我給你取的。”


    隻能說,虞清瑤那手段比較毒,屬於兵不血刃的那一種。從此以後,聶瑤恐怕都要頂著這個令人恥笑的名字在宗門過下去了。


    聶瑤用力地踢了一腳兩張床之間的圓桌,氣哭了:“欺人太甚,我不過是跟清陵君說了一句話罷了!這種無端的飛醋都吃,難道清陵君就會多看她一眼嗎?我看也未必!”


    聶棠又低下頭,繼續看著翻閱門規。


    反倒是盤踞在她頭頂上的少白好奇地問:“符修,為啥那個女人給這個女人取了個不太好的名字,這個女人就氣成這樣,還說那個女人欺人太甚。這不就是一個名字嗎?”


    聶棠抿唇一笑,淡淡道:“如果我以後都叫你小水蛇,你還能高興地起來嗎?”


    少白:“不準叫本龍小水蛇!”


    它從她的身上爬下來,大大咧咧地往枕頭上一攤,還翹起了纖細的尾巴晃動兩下:“原來雜役們住的是這種地方啊……?”


    聶棠忽然專注地盯著占據了她的枕頭還翹著尾巴的少白:“……我怎麽就沒想到呢?”


    少白被她用這種眼神盯著,忍不住害怕地用尾巴卷住了自己:“你、你想幹嘛?我告訴你、告訴你啊符修,蛇肉是很臭很老的,一點都不好吃!”


    聶棠一把將它從枕頭上撈了起來,問道:“你還記得你的主人是怎麽死的嗎?”


    她是不知道沈陵宜到底經曆了什麽,可是作為跟在他身邊多年的少白,總該非常清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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