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坊乃林氏的針鑿秀坊,其下繡品精緻非凡,除了上供朝廷的特級製品以外,其餘精品,對內售價普通,對外所售,皆是高價。


    即便如此,還每每都供不應求。


    謫言帶了人入內,九重坊的掌櫃林玉兒一見她,便立刻招呼了上來。


    「家主,這不是約了明天嗎?」


    謫言這次要談的一樁生意,便是跟華順府的九重坊做生意的一個老客。


    「是明天,我帶人過來看衣服的。」謫言道。


    林玉兒聞言點了點頭,而後便揚著笑臉湊上了對每件衣物都覺得新奇的元可貞。


    「姑娘皮膚白,穿這件……這件,哦,還有這件……」


    謫言對顧清琬道:「你也挑兩件吧。」


    顧清琬搖搖頭,指著身上的衣服道:「這幾個月你都讓兕心給我做了不少衣服了,我不缺衣服穿。」


    謫言看了她經年不變的緋色巫服,輕聲道:「你還真缺。」


    顧清琬聽罷有些愣,反應過來便笑了:「巫女服穿慣了。」


    十三歲之後,她便不曾穿過常服。


    「林家姐姐,就算現在有很多巫女不循舊例成日穿巫女服了,可是六大巫部的人,好像還挺守舊的。」元含章聽了兩人的對話道,她說完看了看顧清琬,而後揚起了個堪稱甜美的笑顏道:「顧……清琬姐姐?」


    謫言看了她這個笑容便想起了棗林品安居裏,這姑娘耍心機時候的樣子,便拉過顧清琬拿了一件杏底藍紋的襦裙塞她手裏道:「去試試。」


    那邊兕心瞧了這架勢,拉過她便走了。


    「你幹嘛呀?」元含章見謫言是故意支走顧清琬,便有些不滿道。


    謫言道:「你幹嘛?」


    元含章見謫言的眼眸深黑的,有些心虛地轉了轉眼珠道:「打個招呼嘛。」


    「打個招呼?」謫言揚起音調重複她的話,而後道:「姑娘,你的笑很漂亮,但是它可能有另外一個名字?」


    「什麽?」小姑娘不知有坑,傻兮兮往下跳。


    「使壞。」謫言說完,也不管小姑娘什麽反應,便繼續道:「你有什麽事兒問得道她啊?」


    「沒什麽要緊的,就想問問她,早先在宏佑,我娘不是抓了她嗎?想問她我娘抓她幹嘛的?」好一會兒,元含章堵著嘴道。


    謫言聽了這話還沒開口,一旁被跑堂領坐在一旁的慕容荻聽了,倒是先開了口。


    「你娘?抓琬兒?」


    唉—!


    謫言心內又是一陣長嘆,而後又拿了一件粉色金織的衣服塞她懷裏。


    她一臉的懵,碧蘿已經上前帶走了她。


    「雲國的瑤妃為什麽抓琬兒?」慕容荻皺眉問道。


    「去問顧家的人。」謫言說完也皺眉道:「帝王三宮六院雖然不多,但是慕容荻,她絕不會願意姐妹同侍一夫的。」


    慕容荻聽了這話,麵色蒼白地落了座。


    謫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心裏有些不齒。這人的心如冰晶,玲瓏剔透,寒意難忍。最可笑的是,算計裏來,算計裏去,還想著求個真心。


    簡直可笑。


    「言姐—。」


    李漠的一聲呼喚,打斷了謫言的思緒。


    謫言見他朝著窗外看去,便走近道:「怎麽了?」


    「你看那人……」窗外不遠處的驛站,來了一輛馬車,一列官兵。馬車上下來個麵目清雋溫和,模樣俊朗的年輕男人。


    李漠正是指著他叫謫言看。


    「這人怎麽了?」


    謫言道。


    李漠皺著的眉頭漸漸鬆開道:「也許看錯了。」


    神叨叨的……


    「看錯什麽了?」謫言問道。


    李漠看著窗外搖搖頭說:「剛還以為……」說到這兒他突然頓住,而後對謫言道:「言姐你看!」


    謫言再度朝著窗外那人看去,那個人,此時隻露了一個背影對著他們。


    謫言一看,眼睛遽然睜大。


    兩人對視一眼,而後不動聲色地將視線轉到端坐不遠處的慕容荻身上。


    「不過是個賣糖人的,也值得你如此大呼小叫?」謫言輕聲道。


    李漠立刻會意道:「素日難見。」


    一旁被林玉兒擺弄試好了一套精緻羅裙的元可貞聽了兩人的對話,立刻跑來擠在窗邊道:「姐姐,要糖人。」


    窗外做糖人的離得並不遠,小姑娘看著泛著光亮的糖人,立刻拖著衣裙往外跑,謫言心道,這孩子平時得是憋成什麽樣兒,才能逛個街也這麽歡脫啊?


    她立刻小跑著跟上,李漠看她待元氏的兩個姑娘似有不同,再一深想,便暗罵自己也太遲鈍了。


    這兩位雲國公主,可不是言姐的同母妹妹麽?


    「陛下。」宣昭見李漠落了單,便湊近道。


    李漠一聽她的招呼,便凝了眉道:「在外頭叫我三哥就行了。」


    宣昭應聲是,抬頭看到他看向窗外的目光,充滿了溫柔繾綣,衣袖中的手,緊緊握成了拳。


    「姐姐我想要這朵花兒……嗯,還想要這個猴子……」元可貞穿著嶄新的衣裙站在不遠處的糖人攤子,沖謫言笑得眉眼不見。


    六月傍晚的陽光,刺眼地照耀下來,讓謫言欣喜看到如此喜樂的畫卷。


    謫言給小姑娘買了幾個糖人後往回折,小姑娘在她前麵走得好好的,突然頓住了腳步朝東邊轉過了頭。


    謫言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一時間,也愣住了。


    不遠處的驛站口,身著銷金織錦的身影,被夕陽拉得老長,她頭上戴著帷帽。可即便不隔著帷帽,謫言也描繪不出那帽下麵容的絕代風華。


    她曾以為,再次見到她,她會生氣,會憤怒,會痛苦,會想到過往種種的困境。可如今真看見了,她心裏卻很平靜。


    異常的,平靜。


    想來過往表現的種種不忿,並非出自心底,而是來自腦中的妄念吧?


    謫言扯了嘴角。她走向元可貞,問道:「怎麽了?」


    「沒事……」小姑娘說完,耷拉著腦袋入了九重坊,像極了被太陽曬枯的草木,全然沒了剛才的精氣神兒。


    這哪裏是沒誰兒的樣子?


    這丫頭,似乎跟她的關係不好。


    謫言轉頭朝驛站的方向看了看,那邊空空如也,隻駿馬兩三,被人牽趕著,還不時朝外噴吐著熱氣。


    簡單逛了一下華順府較為熱鬧的街市,謫言便領著人朝穗馨坊跑。


    回去的時候顧清琬在謫言的要求下穿上了那件杏底紅紋的新衣,她人生得溫婉絕美,卻常年裹巫服,襯出一臉的鬱色。


    如今換了一身衣服,臉上不笑也明媚,當真好看的緊。慕容荻素來空無一物的眼中,在看著她時,也映上了如她麵色一般的一抹明媚。


    「言姐,你怎麽不換一身衣服啊?」李漠湊近謫言耳邊道:「顧姑娘成日巫女服,你何嚐不是成日黑袍覆身呢?」


    字裏行間透著一股子好奇。


    李漠是真好奇,好奇謫言著他色會是如何模樣。


    趙玄之聽了這話,不免朝李漠多看了兩眼,他和謫言偶有書信往來,也是知道楚帝和她之間的一些情況的,但今兒見了李漠這架勢,倒有些覺得,他們的關係,不像是謫言書信中寫得是好友的關係。


    「我總是出門,黑色方便啊。」謫言好性兒回道。


    趙玄之不禁更好奇了,若換作以前,謫言遇上這樣評說女子服裝儀容的,就算是朋友,也不可能毫無芥蒂,怎麽會這麽好性兒對楚帝解釋呢?


    顧清琬則一臉瞭然地看著兩人笑了下,可轉頭的時候卻看到了慕容荻看過來的眼神,又立馬轉回了頭。


    眾人晃蕩了半個時辰回到了穗馨坊,剛到門口,謫言便被兩寬袖窄領,腰際佩環作書生裝扮的兩個白袍子給攔下了。


    「師叔—,師公有請。」


    兩人齊齊拱手施禮,出聲的同時也將謫言儒門弟子的身份曝於了天下。


    …………


    穗馨坊內,二樓隔廳。


    先前顧清琬等人座的桌位上,坐著兩個白衣白袍,鬚髮皆白的老者;一個眉目溫和,一個滿臉冷峻,若說二人有什麽相同處,那便是眼底深處都透著矍鑠和通透,與顧顯風的眼神,如出一轍。


    當世三大聖儒,在民眾的傳言中被神化,謫言自打見到自己師傅的第一麵就知道,傳說聽十分,信三分即可了。因為她的師傅,在她眼裏,不過是個有些學識的普通老頭而已。


    「師傅—。」謫言蹲身朝著那眉眼冷峻的老者行萬福禮,一臉的恭敬。


    陌雲瀾沉默了半天才讓她起身。


    「這就是我九皋門不成器的老麽。」他指著謫言,對眾人說道。


    陌雲瀾的弟子,輩分在整個儒門,都排得很高,這一刻,有人猜測她救李漠的初衷,有人她為巫族斡旋各朝的目的,也有人猜測九皋門在此次六國議政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但是謫言的心,在陌雲瀾於大庭廣眾之下承認她的身份後,便開始了不安。


    師傅他……


    她抬頭看了一眼陌雲瀾,對方的眼睛蒼老,卻炯炯有神,裏頭還有太多的嘆息和心疼……


    「概不得小安安你和我走棋總也不輸,原你是陌師兄的高徒啊?」眉目溫和的老者出聲道。


    謫言朝他蹲身道:「我從師傅製藝沒對外人提過,家裏情況也不允許,實在不是故意隱瞞。趙老先生可千萬別見怪。」


    豪商長女,又偏護巫族。頂著九皋門弟子的身份,確實不合適。


    顧氏那桌人看著她,神色各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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