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見到這位儀表出眾,西裝筆挺的男人時,他的談吐和駕駛的車子,以及自身流露出來沉穩內斂的氣質,讓她直覺到他肯定是在某個專業上有成就的男人,她甚至為著有這樣出色的客戶上門而感到光榮。畢竟她中介的房屋多是老舊或地處偏僻的房子,通常和她交涉的多是掙錢不多的中產階級,或是剛結婚沒什麽資金的新婚夫婦,絕少有開著賓士車、穿名貴西服的人找上來。


    打昨天起,她就在猜想這位譚先生的職業和身分,她也有虛榮心,老實說,能和這樣英俊迷人的客戶打交道,令她工作起來很愉快。


    但是現在——蘇曉蓉對他升起一股厭惡感。當他提議可以請警察驅逐那可憐的女人時,她立刻反感至極。哼!她當然知道可以請警察幫忙,想當初她們家被法院拍賣,她跟母親就是被警察和法務人員「請出」房子的,每件家具都貼上封條。要不是沒錢請搬家公司,她們也不會賴著不走啊——


    正因為有這段往事,所以方才聽那女人訴苦,她才會激動落淚,感同身受。因為這段往事,他的提議讓她感到可惡。太冷血了,沒想到他是這種人!


    曉蓉低頭沉思。她望著譚先生擦得幹淨黝亮的名貴皮鞋,她想,他是不會了解被錢逼迫的痛苦,所以才會這樣無情吧?!就因為有這種不通人情隻講利益的人,社會才會這樣冷漠。


    她發什麽呆?譚隱之蹙眉,催促說:「你快記下電話——」他大可不必幫她的,身為一個售屋員,這種法律程序是基本知識,可是他還是忍不住想提點她一下。不過他萬萬沒想到接下來的發展,竟讓他氣得想勒死她!


    她深吸口氣,抬頭笑說:「不用,謝謝你。」她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就讓她多住幾天,我先推銷別的房子——」


    「你說什麽?」他顯得不敢置信。


    「呃……」他冰冷的聲音,令她莫名緊張起來,她輕聲重複道:「我是說……我可以先推銷別的房子。」


    啪!譚隱之關上pda,收回外套裏。「隨便你。」他邁向停放路旁的車子。


    她追逐著那抹疾步的身影。「喂?生氣了?」


    譚隱之拉開車門,回望住她。見她一臉困惑,仿佛不明白自己說的話有多蠢。


    「我要買剛才那間房子。」


    「嗄?」她慌道:「可是……那個女人……她、她沒地方——」


    「蘇小姐,你是售屋員吧?」他按住車門,表情莫測高深。「我要買那間房子。」他把話又說了一遍。


    「可是……」曉蓉一臉為難。


    他輕蔑的眼神冷得像冰。「你要勸我別買?蘇小姐,我不得不說,身為房屋經紀人,你太失敗了。」他坐入車內,砰!車門關上,他發動引擎倒出車子,疾馳而去。


    曉蓉呆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表情恍惚,被他拋出的話震住。他那輕蔑的口氣,重創她的自信。


    「好家在」公司製度一向很自在,老總秉持「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精神,生意過得去就好,對員工要求很鬆。下午,他喜歡坐在辦公廳一隅,邊摳鼻子邊看連續劇。


    吳克難本來低頭打瞌睡,有一隻蒼蠅嗡嗡擾眠,於是拿起蒼蠅拍追打蒼蠅。


    梅穀鍥對著電話,正舌粲蓮花地對某位不肯委托他們售屋的客戶進行洗腦任務。在淩亂的桌子旁,張蒂蒂伸懶腰,膝上攤著言情小說。


    大門推開,眾人望過去,曉蓉垂頭喪氣地走進來,她手中的大包包已經拖地了,她還渾然未覺。


    人緣最好、最得人疼的蘇曉蓉來了,老總彈掉鼻屎,揮手。「曉蓉,午餐吃了沒?」他拔了桌上的香蕉走來。「要不要吃水果?我早上買的喔……」完全忘了他的手剛剛做過什麽。


    「喔。」曉蓉走回座位。


    「曉蓉,帶客戶去看房子啊?」梅穀鍥掛了電話過來關心。「喂!no.414去看過沒?」好奇哩!


    「嗯。」曉蓉托住下巴,望著窗外綠林。


    大家麵麵相覷。怪了,青春活潑的蘇曉蓉,怎麽忽然變得這麽文靜?


    「曉蓉,你身體不舒服嗎?」總經理問。


    「怎麽沒精神的樣子?」吳克難關心。


    「是不是遇到『傲客』啊?」梅穀鍥頗有經驗。


    「是不是那個來了?」張蒂蒂也很有經驗。


    曉蓉轉過臉,望住大家,問:「我是不是很差的售屋員?」


    「嗄?」老總倒退三步,香蕉掉了。


    「ㄟ——」吳克難錯愕,這問題很犀利,她業績爛是因為大家把爛屋全推給她。他尷尬地說:「不……不會啦……」


    頓時,這些關心蘇曉蓉的,全變得氣虛、心虛。


    「怎麽忽然這樣問?」梅穀鍥精明地打量蘇曉蓉。嗯,她忽然這樣說是在試探他們嗎?莫非她發現大家把爛屋都丟給她嗎?


    「唉喲——」蒂蒂推曉蓉。「賣不出去很正常啦,現在景氣差,和你能力好不好沒關係啦!像我,以前一個月至少賣十棟,現在都嘛隻有五棟——」


    「我以前一個月成交十八棟。」梅穀鍥臭屁地說。


    他們表麵是安慰她,可怎麽聽都像在炫耀。


    「唉……」曉蓉趴到桌上,情緒惡劣。那個譚先生講話真刻薄,但是,她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奇怪,他是做什麽行業的?法拍屋的程序比她還清楚。


    不過,不管他是做什麽的,她永遠不會知道了,從方才他那不屑的表情看來,他不會再找她了,他不是說了,她是個失敗的售屋員,嗚……挫敗,他講話還真直!


    有一束光,在黑色桌麵搖晃。有一個人,在他的心坎搗亂,幽幽心湖泛起一張明媚笑臉。


    桌前男人,沉思的目光移向窗外。窗外蔚藍,浮雲遊蕩。


    那天,離開豪門大廈,他心情壞透,蘇曉蓉說的蠢話著實激怒他。他一向最不能忍受光有婦人之仁的笨蛋,這世界,正因為有這種無能的傻瓜,才是非不分,道理模糊。


    哼!譚隱之冷笑,他笑自己的荒謬,之前是發什麽神經,竟想挖這種人到自己公司來?


    他更惱自己,白耗兩天。


    可憐的蘇曉蓉,她永遠不知道自己錯過什麽!


    譚隱之將好家在的資料扔進字紙簍,他覺得這是蘇曉蓉的損失。


    不知為什麽,這幾日他老覺得心悶,悶得像被團漿糊糊住,滯膩黏稠的感覺。


    現在,望著窗外藍天,又有那種窒悶感,四麵大牆壓迫得他就快窒息,心神不寧……


    他長歎口氣,不肯細究這幾日異樣的感受。


    很快地,他忘記蘇曉蓉這個笨蛋。


    他繼續售屋事業,繼續在錢堆裏打滾,繼續和股東開會,和銀行開會,和律師群、投顧專家、稅務專家開會。


    半個月後——


    譚隱之,在五星級飯店豪華套房享用午餐,喝咖啡吃三明治,等秘書來開會。


    等待中他攤開報紙,一則新聞吸引住他的目光——


    本報訊,豪門大廈傳出屍臭味,警方偕同管理員進屋,發現一具女屍,估計死亡至少三天,初步判定為自殺……業主委托的房屋經紀告訴警方,死者是前任屋主……


    於是,戴roadster精鋼腕表,穿名牌西裝,隨身配備pda的信毅總裁譚隱之,忽又想起,那個大熱天午後,戴皮卡丘安全帽,穿t恤、牛仔褲,背軍用包包的女孩。她有甜甜的笑容,圓亮含笑的眼睛,她……


    譚隱之扔下報紙,推開餐盤,胃口盡失。


    她果然在!


    走廊幽暗,空氣窒悶,譚隱之佇立在微敞開的門外;門內,那跪在地板,用力抹地的女孩,讓他心情激動。


    如果他說,他好像看見了天使,會不會太濫情?但他的確有種這感覺,這刹的蘇曉蓉,耀眼得似夜裏的一顆明星。


    早先看見報導,就猜到她很可能在這裏,此際的她頭發散亂,穿t恤、牛仔褲,光著腳在擦地板。她穿著隨興,可是他卻覺得,她比那些講究名牌、費心打扮的女人還要美麗。


    他看她把髒了的抹布拋進水桶搓洗,撈起來使勁擰幹,他心弦也悄悄地擰緊。


    譚隱之默默觀察她,好困惑。他真不明白,這裏連連死去兩人,眼看是賣不出去了,她為什麽還要費心打掃?要是換作別的中介員,恐怕躲都來不及了。


    他跟報社朋友打聽,知道死者連喪葬費都沒有。朋友說:「幸好,熱心的房屋經紀找了相熟的殯葬業,料理後事。」


    他立刻想到蘇曉蓉,他見識過她泛濫的同情心,他還為此發了頓脾氣,打消請她來信毅的念頭,甚至,心裏忍不住輕蔑,唾棄她的婦人之仁。可是,譚隱之不得不承認,他不是無動於衷的。這段時日,失眠的夜,他躺在床上,總是會想起她耀眼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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