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金陵天氣有些悶熱,時近正午,及第街茂密的樹也擋不住炙熱的光線。


    伴隨著尖銳的質問聲,羅薇蓉從暗巷中走出。胸脯依舊高聳,但平素稍顯天真的臉龐,如今卻染上一層陰鷙。看向羅煒彤的目光,得意中更是難掩淬了毒般的惡意。


    “同為伯府出來的女兒,姐姐就不明白,緣何其它姐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平素連個見著外男的機會都沒。隻有三妹妹,入金陵剛過兩個月,竟然引得人一再相幫。金陵城中誰不知,四公子中的袁恪公子常年隱居山間書院,輕易不會管世俗之事。剛才光天化日之下與三妹妹摟抱於一處,如今又出言相幫……”


    羅薇蓉頓了頓,有意無意地向後麵茶寮掃去,引人無限遐想。


    “二姐姐……”


    羅煒彤一片片撿起地上碎紙,三王爺所用力氣極大,文書碎成拳頭大小一塊塊,且印章直接分成四瓣,即便勉強拚湊成型,後日也無法派上用場。


    對於羅薇蓉這番話她丁點也不驚訝,二姐姐注定入三王府,且分家後羅府矛盾徹底暴露,這會她說再難聽也在預料之中。不過人嘴兩張皮,可不是碰一碰就能既成事實,站直了羅薇蓉試圖解釋:


    “二姐姐還真是……”


    “我就知道這番話會引得三妹妹不虞,但你不敬我這姐姐,有些事該管我也不能袖手旁觀。三妹妹,咱們女兒家最重要的是名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你在鄉野間長大不識太多規矩,此事雖遺憾但尚可補救。但一意孤行不聽勸,諱疾忌醫可當真是無藥可救。”


    見過無恥之人,卻沒見過這般厚顏之人。羅煒彤驚訝地看向羅薇蓉,她正站在三王爺身後半步之處,滿臉譴責且略帶痛心地看著她。


    這番話傳到旁人耳中太過尖刻,但落到焦灼的三王爺心底,卻不啻三伏天喝了一口冰水。瞬間他想起與薇蓉初見時的驚豔,還有她過往那些溫柔小意。想起她的好,一腔溫柔彌漫上心頭,他撫摸著她的肩。


    “薇蓉這番話雖嚴厲了些,但也是出自長姐一番關愛之心。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雖然有時家中環境不是很好,但仍有不少人如袁公子這般,自身上進,最終也能為人所敬佩。”


    四周舉子目光本來聚集在羅煒彤手中的文書上,十年寒窗苦讀就為後日一場院試。就算三王爺有理,他擅自撕毀人文書,也足以令人鳴不平。更何況,羅將軍忠心為國,如今站不住理的是他。


    但不少人也見到了方才羅家三小姐踩空那一幕,更有不少金陵本地舉子,見識過安昌侯世子幾次三番相幫。平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倒不覺得有什麽,今日被人這般說起,才察覺到其中曖昧。


    羅家小姐舉止這般輕浮,足見其家教。自幼一起長大,那羅行舟教養如何?且方才他同徐行知,當真對常文之出過手,如此衝動易怒,怎會是熟讀聖賢書之人該有的謙謙君子之姿。如此看來,三王爺撕毀文書雖有些過分,但也不是無法理解。反倒是羅家小姐,其舉止著實值得人深思。


    “若是羅家三小姐品行不端,那文襄伯府當真找不出個規矩的小姐。二小姐,光天化日之下躲進三王爺懷裏,你可真是注重名節。”


    人群分開,楊寧雙手環胸,滿麵諷刺地看向三王爺搭在羅薇蓉肩上的手。


    三王爺如碰著烙鐵爐子般,趕緊把手拿開,此舉更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


    羅煒彤倒沒怎麽生氣,羅薇蓉與她不對付也不是一天兩天,她從沒指望從二姐姐嘴裏聽到不是貶低自己的話。不過她再貶低又如何?爹爹官拜三品,娘親持家有方,兄長科舉有望,一些流言蜚語根本傷不到她,何必為那些無所謂之事兀自煩惱。


    故而一番話下來,她非但沒有絲毫氣急敗壞,反倒優哉遊哉地躲到兄長身後,挺直脊背看笑話般望著羅薇蓉。


    又是這幅模樣,仿佛那番話對她沒有絲毫影響。羅薇蓉胸中升起一股無名火,伴隨而來的還有難言的挫敗。這兩個月她如跳梁小醜般忙東忙西,不遺餘力地想讓那死丫頭吃點苦頭,可到頭來她卻沒受絲毫影響。


    “寧國公府小姐真是俠義心腸。”


    羅薇蓉不無諷刺地說道,察覺到身旁三王爺氣息柔和點,她知道自己這步險棋走對了。三王府與寧國公府一直沒太多往來,既然不能收為幾用,那也就算半個敵人。


    “你這人,”楊寧不耐煩道:“幫你說話就是知書達理,任何對你不利的話就要受冷嘲熱諷。我倒是不明白,為何袁公子扶一把幾欲跌倒的女子就是傷風敗俗,而你好好的站在那與外男拉拉扯扯,還算不上什麽事。”


    羅煒彤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上前摟住楊寧胳膊:“阿寧有所不知,二姐姐可是要入三王府的?”


    楊寧驚訝道:“當真?可沒聽說王妃派人給伯府下聘。”


    “三姐姐又不是去做側妃,當然用不著三媒六聘八抬大轎。”


    “不做側妃,難不成?不可能,王妃身子骨不錯,王爺怎麽都不至於這幾年換個新王妃。”因納悶連連搖頭,說到最後楊寧自己也反應過來:“莫非是不用聘禮,一頂小轎把人裝進王府的侍妾?”


    羅煒彤點頭:“阿寧莫要不信,事實的確如此。”


    “她可是伯府嫡出……”


    兩人聲音並不低,你一眼我一語,中間幾次羅薇蓉都想不管不顧地出言打斷,可兩人談話她根本就插不進去。直到羅煒彤最後一句話說出來,旁邊三王爺認同的點頭,她終於明白,自己又一次落入了德音陷阱。


    沒錯,她能及時出現在此處,全因德音安排。三王爺已許久未曾聯絡,著急之下她再次找到德音。後者帶她來到此處,藏於暗巷中,告知她見機行事定能得償所願。她兩眼一抹黑,隻能聽從德音安排。一步步到現在,短短時間內她進三王府的消息大白於天下,卻是以這種極端恥辱的方式。


    楊寧話中的不屑,誰都能聽出來,堂堂文襄伯府嫡出小姐,竟然上趕著與人做妾,甚至在入府前就隱隱與那人有了首尾。


    事到如今,隻能按德音打算來。沉下心來,羅薇蓉開口:“妹妹所言沒錯,王爺乃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姐姐的確一心仰慕,寧肯拋卻身份也願常伴左右。”


    本來稍有猶豫的三王爺確是全然感動,薇蓉竟能為他做到這地步。先前他還有些顧慮名聲,如今卻隻覺得,若不能保護好薇蓉,他簡直枉為男人。


    “薇蓉,你這般有情有義,本王又何嚐割舍得下。你且放心,過幾日本王便明日往伯府下聘,正式接你過門。”


    “能陪伴王爺左右,乃薇蓉之幸。”


    羅薇蓉雙眸含淚,滿目含情地看著三王爺,高聳的胸脯因為過分激動而不停顫抖,更引得三王爺想起往昔美好,恨不得今日便接她過去。


    兩人氣氛正好,好到幾乎忽略旁邊所有人。羅薇蓉更是滿心得意,還好邁出最後這一步,德音果然沒騙她。她能感覺到,三王爺對她的感情,甚至比二叔升任平西將軍時還要濃烈。


    這樣她入府後定會受寵,若是先於王妃剩下庶長子,將來三王爺榮登大統,她的孩子將前途無量。到時她也可以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在禮樂鳴響和朝臣賀拜中榮升太後。


    這般想著她仿佛聽到了禮樂之聲,再然後麵色溫柔的三王爺突然神色僵硬,放開她朝身後跪拜下去。


    “兒臣給父皇請安。”


    這幻想怎會如此真實,不對,三王爺說得是父皇。父皇……也就是她未來公公,當今聖上到了。那她方才所做一切,究竟有多少落到聖上眼中,他會如何看她?


    隨著三王爺一聲跪地請安,及第街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位身穿綢裝,龍行虎步的中年人,當真是如今的大齊之主——承元帝。


    “參見陛下。”


    在一片跪倒在地山呼萬歲中,羅煒彤直愣愣地站在那,看著麵前有些麵熟的中年人。這不是那日在湖心亭遇到的疑似安昌侯?他怎麽會變成承元帝。


    再說皇上如今年過五旬,連皇孫都有了,怎會如此年輕,看起來隻比爹爹大幾歲。


    “你……”


    看來那幾塊點心應該是小丫頭親手做的,雖然未經證實,但承元帝就是清楚這一點。趁所有人跪下去,他朝小丫頭胸脯上瞄一眼,還是一點都沒長大,他那癡心一片的師侄未來福利堪憂。


    肯定是這人沒錯,護住胸脯察覺到四周視野空曠,羅煒彤才意識到別人都在請安。她趕緊跪下去,還沒等跪到一半,那邊起磕聲已經響起。抬眼瞅瞅,皇上臉色不算難看,似乎沒打算追究她這點失常,她終於放下心。一鬆手,手中文書碎片散碎一地,隨著風吹到承元帝跟前。


    當即她靈機一動,委委屈屈地跪倒在地:“還請陛下為民女兄長做主。”


    “父皇恕罪。”與此同時,三王爺也跪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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