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水閣之中,諸位公主皆圍在同安大長公主身邊,陪著逗趣說笑,時不時便掩唇笑得花枝亂顫。在長輩麵前,她們絲毫沒有平日裏的驕矜之色,不僅笑意盎然,說話時更如鶯啼宛轉,看上去與尋常世族人家內眷也並無二致。


    忽然便聽外頭仆婢稟道:“晉王、晉陽公主、衡山公主到。”


    雖說這三位皆是長孫皇後所出嫡子嫡女,但畢竟都是晚輩,也無須長輩們起身相迎。同安大長公主抬首望向水閣門外,流露出慈愛之色。眼見著水閣外那位臉色雖有些蒼白、形容卻俊美風雅的少年走了過來,她眼中閃過一絲亮光,笑道:“九郎、兕子、幼娘,快到姑祖母跟前來。”


    “姑祖母。”晉王、晉陽公主、衡山公主齊聲喚道。


    王玫與李十三娘暫別之後,悄悄回到真定長公主身側侍立。她離長榻後那架石屏風很近,瞥見屏風後露出的一角裙裾,又收回了目光。晉王年紀漸長,又尚未婚配,自然不能與待字閨中的小娘子撞見。這位祁縣王氏小娘子立即退避也是應該的。不過,水閣中皆是公主,不是晉王的姊妹就是姑母、姑祖母,一家人親親熱熱的時候卻有一位外人在側,想必在場諸位公主自是心如明鏡,很清楚同安長公主的用意。


    “來,都到姑祖母懷裏來。”同安大長公主一左一右將晉陽公主、衡山公主攬進懷裏,讚道,“有些日子不見,咱們家兕子、幼娘都漸漸長成大姑娘了。”她摩挲著兩位小公主的臉龐,疼愛之意盡顯。


    晉王笑意更濃了,也不打擾她們姑祖孫親熱,自袖中取出一個木盒,雙手奉給真定長公主,道:“值姑母壽辰,孩兒願姑母延壽無疆。這是孩兒自己作的一幅畫,兕子在上頭題了字,幼娘也幫著蓋了印,算是我們兄妹三人的心意。還請姑母莫嫌棄孩兒畫得難看。”


    真定長公主將他拉到身旁,接過木盒,輕嗔道:“難得侄兒侄女親自給我備了禮物,我心裏自然隻有高興的。不少人送上各種禮物,也不過是家中管事列出禮單時過了過眼罷了。我難不成還缺什麽珍奇物件?缺的也隻有真情實意而已。這禮物,我很喜歡,待會兒便讓他們掛在寢殿裏日日看著。”


    晉王不由得失笑:“聽聞姑母寢殿裏還掛著閻侍郎的畫、崔子竟的畫,我的畫若是掛上去,豈不是羞臊得很!”


    “橫豎我也不懂畫的好壞。在我看來,隻要是你的畫、子竟的畫,就比旁的什麽人的畫都好多了!”真定長公主霸氣地回道,立即吩咐身側的侍女趕緊去將晉王的畫掛上。王玫旁觀始終,不禁有些佩服這位叔母。同安大長公主想與晉王三兄妹拉近關係,以情動人,卻忘了晉王已經不是孩童。倒不如真定長公主這般適當地護一護短,反而更合晉王的心意。


    晉陽公主陪著同安大長公主說了幾句話,視線往旁邊微微一掃,忽然問道:“真定姑母,不知太


    子阿兄和四阿兄(魏王李泰)可到了?”


    “今日客人太多,說不得他們倆被堵在外頭的路上了。”真定長公主笑道,“三郎(吳王李恪)、六郎(蜀王李愔)倒是先到了,子由、子竟在外院相陪呢。九郎不如也去罷。我知道你好書畫,許是早便想著堵住子竟了。”


    聞言,晉王似是發覺了什麽,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石屏風,接道:“還是真定姑母了解我。我便不等著太子阿兄、四阿兄一起去外院了。”說罷,他又與同安大長公主告辭,轉身便出去了。


    待晉王出去後,那祁縣王氏小娘子才款款自屏風後轉出來,給晉陽公主、衡山公主行禮。同安大長公主見兩位小公主神情中似有些不豫,便介紹道:“這是姑祖母的族孫女,一直養在身邊,便同親孫女似的。也是這孩子孝順,擔心姑祖母出門不便,就隨了過來侍奉。”


    衡山公主到底年紀小些,眉眼間生出些許著惱之色,張口就想說什麽。晉陽公主看了她一眼,笑著接道:“原來如此,方才兒還道這石屏風後怎麽還藏了一角裙裾呢。本以為是崔家的外甥女,還想見上一見。”她年紀雖小,笑得也十分溫婉,但望著王氏小娘子時,自有一番氣勢。不過,她的話也確實有道理,在場的公主們哪個心裏不是這般想的?真定長公主的別院裏,崔家的小娘子們都不曾貿貿然出現呢,又哪裏輪得上親戚關係遠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祁縣王氏女?同安大長公主的意圖未免也太直白了些。作為聖人與長孫皇後的嫡幼子,晉王的婚事又豈是這般容易幹涉的?


    聽得此話,同安大長公主臉上浮現出些許不悅,顯然並未料到兩位侄孫女竟會如此直白地表露出不喜,一點也不給她這位姑祖母麵子。她雙目微眯,淡淡笑道:“也是,崔家的幾個小娘子我也許久不曾見了。真定,莫非你還將自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們都藏起來不讓我們看不成?”


    真定長公主輕輕一歎,瞥了王玫一眼,便道:“姑母想見一見她們,也是她們的福氣。隻是,她們正招待客人呢。待會兒入席之前,我便讓她們過來拜見姑母和姊妹們。”說罷,她又對晉陽公主、衡山公主道:“兕子、幼娘沒想到這水閣裏還有旁人,也是驚了一跳罷。莫急莫急,姑母知道,你們在宮中待得悶了,到了姑母的別院裏,也不該將你們再拘在水閣中陪我們說話。這樣罷,就由我這侄媳婦帶著你們去湖邊散散心,如何?”


    “真定姑母疼我們呢!”衡山公主立即轉怒為喜,笑逐顏開。


    晉陽公主徐徐起身,笑道:“姑祖母、諸位姑母,恕兒暫且告退了。”


    “去罷,去罷。”丹陽長公主、衡陽長公主等無不出聲打圓場。而兩位小公主的嫡姐長樂公主、城陽公主也笑盈盈地圍過來,陪同安大長公主說話。


    離開水閣之後,王玫便引著晉陽公主、衡山公主在湖邊漫步。


    許是覺得她不是多言多語的性子,衡山公主無視了她的存在,臉上笑容盡褪,冷哼道:“什麽人都敢打九阿兄的主意!阿爺、阿娘剛提起給九阿兄選妃的事,沒想到姑祖母就被人哄得團團轉了。如果是嫡親孫女也就罷了,偏偏是個已經出了五服的族孫女!嫡親的孫子當成野草嫌棄,沒有血緣的族孫女卻捂在懷裏當成了寶貝,真不知姑祖母是怎麽想的。”


    晉陽公主沐浴在陽光中,淺淡一笑:“不論姑祖母是如何想的,我都不覺得這王氏女是九阿兄的良配。幼娘,九阿兄定是要成婚的。我隻希望,他能娶個中意的王妃。而不像太子阿兄、四阿兄那樣……”


    “我才不想九阿兄大婚呢!一旦定了婚事,他便要出宮住在晉王府了。”衡山公主道。


    晉陽公主眨了眨眼,笑道:“橫豎九阿兄的婚事也隻能由阿爺、阿娘定奪。我們便將今天的事,原原本本告訴阿爺和阿娘就是了。”


    王玫沒想到,提起兄長的婚事,兩位小公主都毫無任何羞窘之意。不過,她們不想讓祁縣王氏小娘子成為晉王妃,倒是與她的想法不謀而合。若是她們做成了此事,她便暫時能夠安心些了。過了片刻,見她們不再提起晉王的婚事,王玫便引著她們觀賞起周圍的美景來。


    碧波上荷葉田田,堤岸邊垂柳依依,青石道上薔薇叢盛開,不遠處又有火紅的石榴、爭奇鬥豔的芍藥、穠麗的海棠。隨處停步都自有風景,兩位小公主時走時停,再度綻放出無暇的笑容。


    王玫又與她們說了些崔簡、崔韌小兄弟兩個辣手摧花的小故事,逗得她們笑個不停。不多時,又有仆婢將崔芝娘帶了過來。因年紀相近的緣故,雖然輩分有差,三個小姑娘卻很是投緣,說話間也更多了幾分自在之色。


    於是,待到午時正式開宴時,諸位公主便又恢複了言笑晏晏之狀。席間,晉陽公主、衡山公主又對同安大長公主半是撒嬌半是道歉,總算將方才那一出揭了過去。貴客們也便專心享用起口味獨特的美食來,私下向真定長公主抄了不少食方。


    宴席結束後,同安大長公主有些疲憊,便由真定長公主親自陪她去了附近的院落歇息。王玫與那祁縣王氏的小娘子緊跟在她們身邊,幫著遞憑幾與隱囊,服侍同安大長公主在長榻上躺了下來。


    “唉,當真是老了,身子骨不中用了。”同安大長公主輕聲道,“當年高祖尚在的那會兒,我還能騎馬打獵,將獵物獻給高祖呢。如今卻是連炙烤的野物也吃不下了。”


    “兒卻覺得,姑母身子康健著呢。”真定長公主柔聲接道,“姑母壽數綿長,將來必定是咱們宗室的人瑞。兒旁的不求,隻求過些年也能像姑母這般健步如飛,就很滿足了。”


    “你啊,嘴一向甜得很。怪不得高祖、聖人見了你都歡喜。”同安大長公主意味深長地道,“適才終於見到你們家的幾個小娘子,不但都生得好顏色,連性子也都隨了你和阿鄭,個個能說會道。聽聞她們還跟著崔子竟習書帖?確實是才貌雙全,也不知將來便宜了哪家的小郎君。可惜,我卻沒有合適的玄孫輩。不然,定要從你們家裏搶一個過來。”


    王玫聽得之後,心中微微一沉,同時卻不免覺得諷刺。同安大長公主的言下之意,便是她也能聽得出來——崔蕙娘無論是身份或是才貌,無疑都比祁縣王氏女更勝一籌。因此,她便暗示說這孩子與晉王差著輩分,警告真定長公主別攪了她的打算。


    真定長公主抬起眼,瞥向那祁縣王氏小娘子,唇角微勾:“蕙娘、芝娘都是我和阿嫂心愛的嫡長孫女,恨不得將她們在家裏多留幾年呢,又哪裏舍得眼下就將她們定出去。就算姑母那頭有合適的小郎君,我們這做女家的,也得好好挑剔一番方可。”


    “說得是。小娘子的婚事,可須得看準了方好。”同安大長公主滿意地頷首道。


    “姑母累了罷,好生歇息,兒便不打擾了。”真定長公主起身告退。王玫也行了大禮,隨著她緩步而出。


    同安大長公主目送她們離去,眯起雙眼,對給她捏肩膀的王氏小娘子道:“五娘且安心罷。晉陽、衡山也不過是與晉王感情太好,所以今日才有些失態罷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隻要聖人、皇後殿下答應了這樁婚事,便是成了。”


    王五娘垂首,臉羞得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


    同安大長公主將她攬進懷裏,歎道:“晉王雖身子稍弱些,性情卻很不錯。你若能成為晉王妃,咱們祁縣王氏也算是又能保住兩代了。”不知她想起了什麽,目光有些悠遠,而後又變得決絕:“倘若你也有個中進士的兄長,也不需我這般謀劃了。不過,都說你八字貴重,說不得,便是個有大造化的。”


    待到離開院子之後,王玫便見真定長公主緊緊攥起雙拳,蛾眉倒豎起來。


    “叔母。”於是,她上前幾步,穩穩地攙扶著她,低聲道,“叔母可需歇息片刻?”


    “不必!”真定長公主鬱怒地掃了那院落一眼,冷笑道,“她以為,誰家小娘子都像她那族孫女那般恨嫁,隻盯著晉王不放不成?!哼,有心想嫁入宗室,也得看看有沒有那個享福的命!!”


    王玫心中一凜。雖然明白這不過是真定長公主的怒語,但曾經的曆史,可不就是一語成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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