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寺後院之中,二男一女三人相對而立。


    寧采臣躲在被他畫出來的方相氏背後,一手提著白毫大筆,一手展開衣袂,隨時都能動筆作畫。


    一臉慎重模樣。


    而在院落另一端,女鬼聶小倩看著將寧采臣護得嚴嚴實實的方相氏,生不起任何偷襲的念頭,隻是無力道:


    “約莫半月之前,那亂葬崗中的妖魔突然召集我等,言說不日將有大敵來犯,要早做準備。


    “在那位‘姥姥’指點下,妾身等人花了數日功夫設立陣法,將這座永福寺隱藏起來,不教外人所見。”


    “等等,”寧采臣忍不住打斷道,“什麽叫‘不教外人所見’,難道我不是人?”


    “妾身並無此意,”小倩解釋道,“按‘姥姥’所言,她老人家將一座永福寺拆分成三座,尋常人隻能看見普通的永福寺,而像公子這般的異人則能看見並進入第二座永福寺。


    “至於第三座永福寺中又是什麽狀況,就並非我等所能知曉的了。”


    寧采臣皺起眉頭:


    “按你所言,那妖魔作出這等大事,那原本的永福寺中上上下下幾百號僧人,難道就無人察覺嗎?”


    小倩臉上露出古怪笑意:


    “公子可知永福寺中的當家住持無印和尚,實則就是姥姥她老人家的一具分身罷了。不然我等過去在何處尋找血食?


    “還不是以永福寺為餌,引誘那些前來進香的香客主動送上門來;或者假借神佛之名,索要供奉。”


    “竟是如此!”寧采臣頓時一驚,皺眉道,“光天化日之下,妖物竟敢如此大膽,莫非無人來管嗎?”


    “怎麽沒人來管?”小倩指著南舍道,“這不就有人來了嗎?”


    “你是說......丁兄?”


    寧采臣這才意識到,剛剛方相氏和聶小倩在院落中對峙,南舍之中卻沒有半點反應,就連燈燭都不曾點亮。


    “不錯,”聶小倩先是確認了寧采臣猜測,然後又道,“其實過去如何妾身也不清楚,隻是聽姥姥所言,過去曾有神祇監察人世,又有修行之人下山行走,糾索一應不法。


    “彼時的九州,方是人族樂土,絕無半點妖魔相犯。


    “不過隨著一場大變故的發生,這一切都不複存在。如今的九州看似光鮮亮麗,實則在背地裏各種妖邪之物都蠢蠢欲動,各施手段,以滿足自己的欲望。”


    “怎會如此......”寧采臣眉頭大皺,不過很快將注意力轉移到身前之事上來,“你說丁兄他是為此而來,這又是怎麽回事?”


    小倩麵上露出忌憚之色:


    “公子切勿多問,妾身隻能告訴公子,那是一位連姥姥都懼怕的修行之士。在此盤桓數日,若非姥姥占據地利,恐怕早就被那位除去了。”


    “既然如此,你今夜為何要過來,莫非是活得不耐煩了?”


    聽聞丁檠威名若斯,寧采臣心中不覺有些放鬆,於是開口調笑。


    誰知聶小倩一臉慚愧:


    “妾身本是偷偷來此,準備求那位先生施以援手,救妾身脫離苦海。卻不曾想招惹到了公子頭上,實在是陰差陽錯,羞人得緊。”


    寧采臣能夠聽出來,此言半真半假,並非其人真實所想,不過他也懶得挑明,隻是擊掌道:


    “那還真是不巧,丁兄似乎不在此處。”


    聶小倩麵露苦笑:


    “妾身也發覺了,想來是那位高人今夜外出降魔,卻是和小倩錯過了。”


    她還要說些什麽,忽然臉色一變,似是接到了什麽傳訊,對寧采臣道:


    “不好了,那位高人打上門了,如今姥姥召集我等回去,卻是不能在此久待。”


    說著便轉身欲走,寧采臣連忙喚住:


    “且慢,我既知此事,如何能袖手旁觀?”


    說完撩起衣袂向身前方相氏一蓋,後者便化作一副墨色淋漓的圖像被攝入衣袂之中,麵容凶惡,便如那鍾馗一般。


    接著又揮動白豪筆,憑空作畫,再度繪出驊騮之像,翻身上馬,對小倩道:


    “寧某有心為民除害,還望姑娘在前帶路。”


    卻是仍未放下對其人的警惕之心。


    小倩見狀先是一愣,接著輕輕點頭,身影化作一縷青煙飄向寺院北方。


    寧采臣拍馬跟在其後,手中抓著白毫大筆,眼中露出決意。


    “按此女所言,如今世道沉淪,妖魔四起。我既學聖人之道,又有幸得異人相授神筆,理當安邦輔國,護佑人族。


    “那第一步,便從這金華府永福寺開始!”


    ……


    寺北荒山之中。


    荒墳累累,枯骨撐棺;


    白楊舞葉,風雨啾啾。


    一名身著緋衣,頭插蓬遝的鮐背龍鍾老嫗站在墳墓之間,身邊鬼影綽綽,看著手提一點如豆燈火的丁檠,獰笑道:


    “狂妄的小子,白日裏才取了密印萬佛塔,夜間就急匆匆打上門來,真以為姥姥我怕你不成?”


    丁檠聞言笑道:


    “你若是不怕我,不如親身上前來攻,也不必在此大放厥詞,徒費口舌。”


    那老嫗古怪地笑了一笑:


    “果然是狂妄之人,老身在此占據地利,何必與你近身搏殺?丫頭們,起陣!”


    周圍的那些個荒墳頓時炸裂,一股股黑煙從中噴薄而出,結成羅網罩向丁檠,意欲侵染他的肉身,敗壞其人精血。


    又有一具具骷髏僵屍從棺中爬起,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身上繚繞著點點藍綠色磷火。


    若是大意沾染上身,便如附骨之疽一般沾之不滅,非得割肉自損方能將其擺脫。


    “我觀你小子也有個人仙的修行,若是死在我這大陣之下,想來也能成為飛僵,化作姥姥手下一員大將。”


    丁檠哂笑一聲,手中燈火分成三道,一朵青焰化蓮護住自身不被陰晦之氣所汙,一道金炎作劍逼退四麵八方的來敵。


    又有一點琉璃之光安穩不動,感應三層永福寺方位,貫通內外,為他接引外界天陽,補益自身法力。


    隨著丁檠動用這樁密宗佛寶,隱隱之間,其人背後顯化一尊持劍明仙之相,那柄金炎所化的大日法劍更是如虎添翼,在屍骸中來回穿梭,觸者皆灰飛而去。


    老嫗見此麵色冷然:


    “好一位持明乘修者,難怪有底氣圖謀這尊密印萬佛塔。看來老身若不親自上陣,還真能叫你走脫了去!”


    於是伸手一招,亂墳崗正中那株有獨木成林之勢的白楊木突然拔地而起,掀得地麵震顫,不少墳墓崩塌,露出當中歪斜的棺木來。


    白楊木落入老嫗手中,上麵有六十三道萬鬼通冥禁製閃爍黑色微光,化作一柄龍頭拐杖抽向丁檠頭顱。


    丁檠伸手招回大日法劍,向上一架,竟然接住了這勢大力沉的一擊。


    隻是重心一沉,腳步不由後錯,看起來有些勉強。


    金炎與鬼木相接,其間陰陽二氣衝突激蕩,發出霹靂炸響之聲。


    老嫗張嘴厲嘯,身周陰風震吼,如千鬼冤哭,萬屍咆哮,慘慘戚戚,雙臂又忽地伸長,似靈蛇,如藤蔓,一爪掀向了丁檠的天靈蓋。


    “來得好!”


    丁檠雙目一瞪,劍光瞬間暴漲擺脫木拐,而後一輪大日陡然自亂墳崗中升起,如明燈照世,蕩滌四方,驅逐開這墳土之上籠罩的陰雲。


    雖然因為肥遺分身在煉化青蓮地心火不能動用全力,但丁檠怎麽說也是將鬱儀真章修至第五層的神宗魔門道傳,力達千鈞。


    怎麽可能會接不住老嫗的一拐?


    無非是示人以弱,誘敵深入罷了。


    如今見老嫗果然上當,立刻脫去偽裝,劍光煌煌,似大日自九霄而落,隻是一劍便將老嫗穿了個透心涼。


    劍氣所至,天地同光。


    整座亂墳崗都被餘波蕩平,其中所藏陰鬼、骷髏、僵屍也都化作塵土,細細密密在地上鋪了一層。


    而丁檠身前的老嫗更是身子僵死,四肢百骸都有細小的木屑落下,腹部貫穿處更是一片焦黑,顯露出木質紋理,如煙熏火燎之後的幹枯樹木一般。


    “嗯?”


    丁檠敏銳發覺不對,反手一劍將其身子削開,連帶著持拐的手臂墜落在地,露出其內的一具扭曲白骨,外麵裹著一層木槨,貼合緊密,沒有半點空隙。


    “將樹葬之人祭煉成化身,或者說是借物代形?這都能讓你跑掉?”


    話音剛落,大地再度傳來猛烈的晃動,周圍的樹木紛紛倒伏,地麵上條條裂紋綻出,大塊大塊的土石塌陷下去,似乎其下存在著一個無底大洞。


    整座亂葬崗都開始往其中墜落,煙塵滾滾,轟鳴之聲不斷。


    丁檠身子一縱,飄然落在數十丈開外,看著一株擎天巨樹從地底鑽出,蜷縮的枝葉舒展開來,如饑似渴地吞噬著周圍逸散的陰氣。


    正是方才老嫗手中那根白楊木拐紮根的地方。


    這巨木枝椏扭曲,似是幾種不同的樹木強行拚合而成,主幹上龜裂縱橫,隱隱間構成了一張蒼老麵龐。


    枝葉間黑乎乎地掛滿了罐子一樣的東西,看起來倒像是鳥類搭建而成的巢穴,隻是莫名有些驚悚,像是人頭。


    一隻隻雙目血紅的烏鴉從其中探首看向丁檠,目光陰毒,令人不寒而栗。


    “柳、槐、楊、桑、楝,”丁檠將組成這株巨木的元素一一辨認出來,“原來是以五鬼之木鑄就長生之軀,這就是你的脫困之法?我倒是小看你了。”


    樹幹上的蒼老麵龐嘴唇一開一合道:


    “你看出來了多少?”


    “截止到目前為止,八九成總是有了。”


    丁檠伸手在劍上一彈,發出錚鳴之聲。


    “除了不知道你本體究竟是個什麽東西,那尊萬佛塔又是從何而來的以外,其餘的都能猜出來。”


    “你知道的太多了,”先前的老嫗聲音如今已然變得不男不女,話語間帶著隆隆回響,“能逼我動用這具長生體,小輩,你足以自傲了。”


    “長生駐世,不死於人間。你若是真能脫困而出,再得祭煉完滿的五鬼木為助,或許真能一鼓作氣突破至地仙之境。”丁檠冷笑道。


    “可你現在未竟全功,憑著一個半吊子的五鬼木體,也敢在我麵前裝模作樣?”


    說著一劍揮出,歪歪斜斜,如羚羊掛角般無跡可尋,難以捉摸。


    劍光黯淡如暮,夕陽低垂,金炎火性悉數內斂,輕飄飄一劍刺向了巨臉正中。


    麵對這一劍,縫合屍一般的詭異五鬼木鄭重以待,一根根黑影如鞭子一般抽向劍光,攢簇成一點,與其正麵相撞。


    悄無聲息間,劍光消失,黑影寸寸斷裂,尚未落地便化作片片灰燼,飄到了剛剛趕來的寧采臣腳下。


    他來不及向丁檠打招呼,見狀便大喝一聲道:


    “卒歲大儺,驅除群厲;桃弧棘矢,所發無臬;飛礫雨散,剛癉必斃!”


    古老的咒文出口,金麵四目、玄衣朱裳的方相氏便自他衣袂之上跳出,手中不再執戟持盾,而是張開了一張桃木大弓,上搭一羽棘刺長箭,遙遙對準巨樹。


    腰間還掛著一隻土鼓。


    “錯斷食巨,吾當鼓且射之!”


    土鼓不擊自響,鼓聲沉悶,震懾聞者心神。


    神人張手發羽,棘箭散如流星,籠罩了巨木樹幹上下。


    丁檠見此來不及驚訝,又是一劍揮出。


    不同於先前那一劍火性內斂,這一劍煌煌如日,真火之力化作劍氣,潑灑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裹挾起風雷之聲,劍脊之上煙雲倒掛,向著巨木當頭劈落。


    樹冠之中的無數烏鳥本想振翅而飛,為巨木擋下那流星般的箭光。


    但鼓聲響起之時,一隻隻都瞠目結舌,羽毛淩亂,無法有任何動作。


    其間有一隻烏鳥伸頭探爪,見此眼中閃過一抹喜意,瞳孔中映顯一道女子身影,正是聶小倩本人所化。


    她看著棘箭擊中一根根護在樹幹之前的枝椏,


    看著那些枝椏委頓在地,再起不能,後至的劍鋒之前再無阻擋,


    看著丁檠一劍斬落,如滾湯潑雪般的輕鬆寫意,將巨木豎著一分為二。


    烏鳥興奮地啼叫一聲,身上綻起圈圈黑光,竟然擺脫了鼓聲帶來的僵直,抓住身下瓦罐般的巢穴飛向寧采臣,丟到其人身前,口吐人言道:


    “還請公子幫妾身護住此物,日後必有厚報!”


    下一瞬,巨木之間絲絲縷縷的金光綻起,如雨後虹霓一般美輪美奐。


    姿態扭曲的五鬼之木轟然倒塌,向著地下塌陷而回,其間的烏鳥也被困巢穴之中,隨之沉入了地底。


    唯有一道流光從中飛起,露出緋衣蓬遝的老嫗虛幻身形,向著丁檠怨恨發言:


    “你斷我脫困之望,毀我長生之途。今日有你沒我!”


    說著便打開一條通道,鑽了進去。


    可以看見其後乃是一片傾塌破敗的廢墟,一尊惡形惡貌的雕像被光明正大地供奉在其間,與周圍隱隱約約、時斷時續的禪唱聲相抗。


    而老嫗的元神遁入其中後,那尊雕像便似活了過來,看著丁檠一臉怨恨,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丁檠搖頭道:


    “好家夥,斬了你兩次還沒完,你這條命簡直比偷油婆還硬。我看你也別叫姥姥了,改名老鼠算了!”


    “油嘴滑舌的小子,我在這裏等著你來,”那雕像手中結出一個奇詭印訣,開口道,“你若是將我殺死,自可安然離去;若是殺不了我,就在這陪著本座再過上幾百年罷!”


    說著通道閉合,化作一點微光隱入虛空之中,消失不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燭行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蓬萊靈海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蓬萊靈海君並收藏燭行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