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隱寺的一天,從監寺僧廣亮中氣十足的叫喊聲開始。


    大雄寶殿。


    元空長老領著一眾僧人齊聚於此,誦經禮拜,完成每日的早課。


    今日是九月初一,靈隱寺眾僧早早起來,不到卯時就抵達了寺內喚作覺皇殿的大雄寶殿,各自尋了空位坐下,開始低誦《楞嚴咒》。


    靈隱寺的早課將《楞嚴咒》作為一堂功課,《大悲咒》、“十小咒”又作為一堂功課,平日裏是輪流完成,隻有每月的初一、十五以及諸佛菩薩聖誕時才會將兩堂功課一並完成。


    除此之外,每年四月十三到七月十三這為期三個月的楞嚴會中,每日也要在設在寺中的楞嚴壇旁集誦楞嚴咒,祈保安居。


    簷內風鈴叮當奏響,梵唄禪唱相互應和。


    食時已至,今日早課業已臨到尾聲,眾僧將作為收尾的《心經》誦畢後,頂禮三拜,並不問訊,仍然向上立定。


    而後監寺僧廣亮走至案旁,鳴磬三聲,獨自稱各位祖師名字,引導眾僧頂禮膜拜。


    西天東土曆代祖師、天下宏宗演教諸大善知識、靈隱寺開山暨曆代諸祖老和尚、各人得戒壇上十師及剃度恩師,以及方丈和尚元空長老。


    眾僧向其一一頂禮過後,廣亮再度擊磬三聲,高呼道:“九月朔旦良辰,大眾師雲集大殿普禮三拜。”


    眾僧低喧佛號,而後廣亮繼續擊磬三下,接三下大鍾。


    今日早課,至此結束。


    一眾僧人正要各自散去,準備朝食,忽然廣亮喝了一聲:“眾僧且慢,我有話要講。”


    監寺僧廣亮在靈隱寺中地位不同他人,廟中除去了方丈,就屬監寺僧為尊。


    他乃靈隱寺中的綱領職事,掌理眾僧的進退威儀、戒臘資次、床曆圖帳,凡僧事內外,無不掌之,為寺中統理僧眾雜事之職僧。


    如今其人發話,眾僧俱都留步,凝神細聽。


    廣亮立在大殿之中,環視了眾僧一眼,沉聲道:


    “我靈隱寺上承晉僧慧理,為江南禪宗五山之冠,寺中僧人理當遵守清規,思惟修習。但近日我監察寺內,發現有僧人不守戒律,違犯清規。我身為監寺,理當於眾僧麵前檢舉其人,依罪責大小,決定是否行肅眾之事。”


    眾僧俱都點頭,此為廣亮職責,合情合理,沒有任何問題。


    廣亮見寺中眾僧俱都認可自己所言,便接著道:“既是如此,我便喚那名違反了清規戒律的僧人出來與我當堂對質。”


    他再次環視了大殿一圈,低喝道:“道濟,出來!”


    殿中並無人應答。


    廣亮愣了一下,繼續道:“顛和尚,速速出來與我對質,你不是一向口舌伶俐嗎?怎麽現在卻不敢露麵了?”


    殿中眾僧聞言相互打量了一番,但依舊無人出列應答。


    廣亮揉了揉額角,強壓怒氣道:“濟顛,莫非到了這時還要我請你出來嗎?”


    此時一個憊懶聲音自大雄寶殿門口傳來,哈欠連連道:“廣亮師兄,你找我有什麽事?道濟先前睡覺睡過頭了,未能參加早課,還望師兄寬容則個!”


    眾僧聞言轉頭看向門外,正見一身僧衣不甚整潔、睡眼惺忪、邋邋遢遢的道濟扒在門外,半閉著眼看向殿中。


    這僧人出家入寺不過半月,但其大名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靈隱寺眾僧俱都傳言,說廟中新來了一個瘋和尚,初入寺時還恭謹有度,誰知第二天就現了原形,舉止癲狂,胡攪蠻纏。


    偏偏其人還得了元空老和尚寵愛,有人前來告狀,俱都被老和尚擋了回去。


    這等待遇,實則是從未有之。


    是以今日監寺僧廣亮當眾發難,不少僧人心底甚至抱有看笑話的念頭,眼下見道濟這般舉止,臉上不由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容。


    就連站在佛祖蓮花坐像下的元空長老,也不由摸著白須搖了搖頭,看向一旁的光濟道:“道濟這般舉止,哪怕老和尚有心回護,卻也無話可說。”


    兩手空空的光濟立在他身旁,聞言低笑道:“道濟師弟看似詼諧好戲,實則懷有一顆警愚勸善、普度群迷之心。”


    “你倒是會說話,”元空長老笑歎一聲,“罷了,看廣亮怎麽應對罷。他其實心地不錯,隻是有些方正近迂,太過看重沙門戒律了。”


    “不然你老和尚也不會讓他擔任監寺一職。”光濟笑道。


    元空長老搖了搖頭,繼續看向大殿之中。


    見道濟竟然沒有來參加早課,眼下還一副憊懶樣子向著自己求情,廣亮額頭一跳一跳,沉聲道:“道濟,你給我進來!”


    道濟聞言“誒”了一聲,跌跌撞撞地走入大雄寶殿之中,他剛一進來,不少靠得近的僧人便捂住了鼻子,蓋因他們都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


    廣亮見狀先是一愣,然後勃然大怒:“好道濟,竟然敢違反五戒,飲酒作樂,看來今天是留你不得了!”


    佛門有四眾弟子之說,即出家男女二眾、在家男女二眾,而四眾弟子都有一個共同的基本戒律,便是五戒。


    何為五戒?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五不飲酒。


    這五戒不論出家在家、大乘小乘,悉當遵聽;而什麽八戒、十重禁戒、二百五十戒等數目更為龐雜的其他戒律,也都以此為本,有所發揚。


    《四分律》有載,飲酒有十過三十六失,如壞顏色、無威儀、損名譽、失智慧等,亦是佛門弟子必須遵守的戒律。


    故而廣亮看見道濟一副醺醺然不知我是誰的樣子,不禁怒上心頭,準備行肅眾之事。


    麵對廣亮喝罵,道濟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嘿嘿笑了兩聲,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向著廣亮塞去:


    “廣亮師兄萬勿動怒,這是師弟特意給師兄捎帶的東西,還請師兄看在此物份上,饒師弟一回。”


    見道濟有心認錯,廣亮臉色和緩了些許,接過油紙包道:“這是什麽東西?”


    “嘿嘿,”道濟笑了笑,半閉著眼道,“臨安城西門那家同福客棧的燒雞,肉鮮味美,熟爛離骨,我昨晚領走前特意給師兄帶回來的。”


    廣亮聞言手一抖,油紙包失手落在地上,滾了兩滾便散了開來,半片油澄澄的燒雞從中翻了出來,散發出誘人的味道。


    咕~


    有幾個年輕的僧人發出了肚鳴之聲,他們一大早起來就要進行早課,現在還未用上朝食就看到了這麽一場好戲,腹饑之下難免有些應激。


    廣亮臉色忽青忽白,深深吸了口氣,對一旁的誌清小和尚道:“去,讓你道濟師叔好好清醒清醒!”


    靈隱寺中輩分以元空老和尚為尊,廣亮算是他徒弟一輩,而誌清這等小和尚輩分最低,平日裏隻做些守山、清掃之類的雜事。


    誌清聞言看向後排的元空長老,見他一臉無奈地點了點頭,這才一溜小跑出了大殿,不多時提著一小桶井水跑了回來,一頭澆在了道濟頭上。


    九月霜序,靈隱寺又坐落山中,井水亦有寒涼之意,被當頭一桶井水澆下,道濟禿嚕嚕打了個哆嗦,旋即清醒過來。


    一睜眼便看見了臉色難看的監寺僧廣亮,以及無奈閉眼的元空長老,還有笑吟吟的光濟。


    廣亮見他眼神清明了不少,指著地上半片燒雞和他散發著酒味的僧衣道:“和尚例應吃齋,為什麽喝酒吃肉?”


    道濟滿臉可惜地看著地上燒雞,咂吧了一下嘴,似乎還在回憶那股美妙的滋味:“佛祖留下詩一首,我人修心他修口。他人修口不修心,為我修心不修口。”


    廣亮怒極反笑道:“強詞奪理!既是如此,你這燒雞和酒又是從何而來?難道是私自離寺,下山入城了?”


    “昨夜晚在宮中飲瓊漿~夫妻們對坐敘敘家常......”道濟眼珠一轉,反而唱了起來。


    “你還去了瓦肆勾欄!”廣亮氣得牙癢癢,懶得再和這個瘋和尚說話,直接轉過身看向元空長老,“方丈,廟中瘋和尚不守清規,酒後亂性,犯了邪淫,還以清規律之!”


    元空長老拍了拍額頭,問光濟道:“《禪門規式》對此何解?”


    光濟臉上笑意不減,回答道:“隨事懲戒。重則集眾捶擯;輕則罰錢、罰香、罰油,而榜示之。又擯出犯規者,還要將擯條實貼山門,鳴大鼓三通,以杖攻出。”


    廣亮滿意地哼了一聲,顯然將道濟遷單擯出最是合他心意。


    擯出者,抽下掛搭衣物,擯令出院,以安清眾。或有所犯,即以拄杖杖之,集眾燒衣缽道具,遣逐從偏門出,以示恥辱。


    若是按戒律從重來辦,道濟出家才不過半月,就會被趕出靈隱寺,勒令不準回山了。


    元空長老聞言一滯,其實他本有心回護道濟,畢竟他佛性深厚,知道此人來曆不凡,乃是西天佛子降世,為普度眾生而來。


    但是此事不能明說,他又身為方丈不好開口,隻得借光濟之手暗示廣亮。


    誰知光濟亦是知曉道濟底細,知道其人絕不會被這點小事難住,於是故意開口架住老和尚,打算看道濟如何應對。


    如果將佛教看作一個跨國(世界)集團,那麽身為降龍羅漢降世的道濟就是總公司派人下基層調研(普度九州眾生),而元空長老則是基層幹部(靈隱寺住持)。


    至於光濟,則是得到了其他公司高層(會首)推薦,正在實習考察期間,等到考察期滿(十二因緣悉數開悟),就可直接進入總公司,找一個閑職摸魚(得辟支佛果)。


    眼下光濟想和道濟開個玩笑,卻是讓元空長老這個基層幹部有些為難。


    無奈,老和尚隻得開口道:“道濟出家未久,想來寺中戒律還未熟悉。佛門五戒,殺、盜、淫、妄四者皆是性戒,唯獨飲酒是遮戒。”


    佛門相關戒律有載:聖未製前,造作無罪;由非正業,無妨福善。自製已後,塵染更深;妨亂修道,招世譏謗;故名遮也。


    所言遮者,能遮正道,故言遮惡;前之性惡,能遮福故。亦可此惡為教遮而生,故名遮也。


    在沒有信仰佛教、未曾皈依佛門受戒前,飲酒並不算犯戒;而皈依佛門受戒之後,再做出類似行為才算犯戒,這就是遮戒的含義。


    之所以把飲酒定為五戒中唯一的遮戒,是因為酒本身並無罪惡,隻是喝酒後容易犯罪。


    “道濟先前所言隻是同廣亮你開個玩笑,並非刻意針對,實則隻是犯了飲酒一戒罷了。”元空長老勉強斡旋了一番,“既是如此,且從輕處置罷。”


    監寺僧廣亮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方才勉強答應下來:“方丈開口,那便罰他下山化緣,不化回足額香油錢,不得回山。若還有下次,定當從重發落!”


    元空長老點了點頭,看向道濟:“你可願意?”


    道濟笑嘻嘻拱了拱手道:“老和尚回護得好,道濟心服口服。”


    元空長老歎了口氣,看向其他人,溫聲道:“都散了罷,用朝食去。”


    於是一場鬧劇落下帷幕,廣亮獨自一人離開了大雄寶殿,剩下眾僧則三三兩兩地搭夥走向了膳堂。


    道濟一臉可惜地撿起了地上的燒雞,用油紙包好後再度塞入了懷中,笑著看了光濟和元空長老一眼,哼著小曲去了:


    “尼姑寺裏講禪機,人俱笑我顛倒;娼妓家中說因果,我卻自認風狂。唱小詞,聲聲般若;飲美酒,碗碗曹溪......”


    “狂而疏,介而潔,著語不刋削,要未盡合準繩,往往超詣,有兩晉名緇逸韻。”望著道濟遠去的背影,元空長老不覺作出了評斷。


    緇者,黑色僧衣,元空長老這是認為道濟有魏晉南北朝的狂士風範。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光濟笑道,“隻是世人若冒然模仿,隻會墜入魔道。”


    元空長老看向光濟:“老和尚一生收了多少個弟子,唯獨你和道濟最令人頭疼。道濟是飲酒食肉,欲令一切人生正信心,故常顯不思議事。而你是......”


    老方丈尚未說完,便見光濟哈哈一笑,身子一縱便出了大雄寶殿,隻有餘音道:“老和尚不必多言,我心中自有分寸。”


    元空長老笑罵一聲:“好你個光濟,須知道凡佛菩薩現身,若示同凡夫,唯以道德教化人,絕不顯神通。若顯神通,便不能在世間住。你仗著一身本領來去,小心跌了心持!”


    光濟自是把老和尚的話語拋在腦後,連膳堂也不去,自顧自回了山後禪院,閉了院門,這才從房中拿出了一口兩耳三足的鼎狀香爐。


    他從仙葫宇宙回返,並未趕著去往鬥破蒼穹世界,而是在靈隱寺中調息了半月,將心境平複,其間一切修行之事全都拋在腦後。


    直至今日,他察覺自身念頭活潑靈動,確信天真本性已露,妄想思慮之念不存,這才開始查點仙葫宇宙一行的收獲,並打算據此決定日後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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