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氣,也漸漸熱起來了,這幾日連著幾個大晴天,便是下午,太陽也還是炙意不減。穿一兩件衫子在外麵走動著或許已經要流汗了,待在室內,卻是最舒服愜意的時節。


    身著單衣的南康公主正坐在妝台前,讓服侍慣了的嬤嬤丫頭為她整理妝容。已經過了大半天,早晨梳好的發髻恐有散亂,臉上的塗的水粉胭脂也有不同程度的浮妝,須得要好生打理一番才行。


    在臉上補了妝,用香氣宜人的頭油抿好發髻,又換了身襯膚色的衣衫,南康公主對鏡自照一番,這才滿意。


    她平日裏其實並不是太過注重裝扮的人,最是厭煩在臉上塗塗抹抹。卻敵不過一個女為悅己者容。歲月不饒人,如今這年歲,饒是保養再得宜,不用些脂粉,臉上也經不得細看了。和那些十幾歲正當好年華的鮮嫩新人相比,她可真是老了。


    桓溫這次回來,大半的時間,都是宿在她房裏的。她和桓溫成婚二十餘載,除了新婚的頭幾年,也就最近的日子最順心。早幾年她也看開了,男人貪鮮是常事,但過了浪蕩的年紀,便總會收心的。這麽多年下來,她也總算是等來了。


    這個男人是她自己選的,她自第一次見他便知金鱗並非池中物,聽說了他枕戈泣血手刃父仇的英雄事跡更是心許。即使知道他當時刻意接近她必有所圖,她也願意成為為他的豐功偉業之上的第一條青雲之路。即使在他身上嚐盡辛酸苦辣,她也沒有後悔過。


    已經快到哺時了,丫鬟們已經拾掇好正廳,一色的食案坐具擺放得整整齊齊,一列列侍女正端著各色的菜品魚貫而入。掌管膳食的李嬤嬤來稟報,哺食已經備好,南康公主便帶著貼身伺候的人進了正廳等待。


    今日是十五,按慣例,桓溫是必來東苑用哺食的。她便索性吩咐膳房多備些膳食,請了兩個兒子一起,也算得一家團聚。


    大郎君桓熙二十出頭,已經成婚兩三載了,他的妻子黃氏出身於一個小世家的旁支。南康公主對親兒子算是體恤,桓熙隨桓溫出征時,她並未把自己的大兒媳婦留在身邊立規矩,而是讓新婚燕爾的小夫妻同去了荊州。一來便於兩人培養感情,二來,也想快些有子嗣。


    如今,倒是不負南康公主所望,大兒媳婦為大兒子生了嫡長女不說,這一回來便又查出了一個多月的身孕。無論是桓溫還是南康公主,對黃氏這一胎都十分看重,連帶對這個大兒媳婦也處處厚待。這全家團聚的日子,自然也不會落下黃氏。


    桓熙夫妻在路上正好碰上二郎君桓濟,三人便一起進了正廳。朝南康公主請了安,依次落座。


    南康公主問了幾句黃氏的身子,又對桓濟道:“前些日子阿福墜入池塘,便大病一場,最近幾日才下得來床。阿鉞最近無事,便找個日子去瞧瞧她。阿福這丫頭,往日裏最是念著阿鉞,如今在病中,見你去探望,不知該有多高興。”


    南康公主口中的阿福,便是會稽王司馬昱的三女司馬道福。她是桓溫前幾年給二子桓濟定下的未婚妻。按輩分,倒要叫南康公主一聲長姐。


    桓濟和司馬道福相差五歲,幼時便不大能玩到一處去。前次跟桓溫一起去荊州時,司馬道福還是個十歲的毛丫頭,又任性難纏,哪能對她有什麽男女之情。偏這名分上的姨母又愛纏著他,簡直是煩都來不及,豈會願意主動送上門去。幸得這次回來司馬道福已經被會稽王勒令閉門學規矩,不然他還得不了這麽久的清靜逍遙。


    “母親,小姨母如今已是十三的大女郎了,畢竟男女有別,總得避避嫌才是。我差人去買些補品,母親去時幫我帶給她,盡了心意便是。”桓濟聞言,立刻推脫道。


    南康公主怎會不知兩人之間的情形,一方是她幼子,一方又是自小看著長大的小妹,兩個冤家真是叫她頭疼不已。但為了幼子將來能內宅和睦,少不得要押著他多與未婚妻相處,“不去也成,我明日便將你院裏那個胡姬發賣了去!”


    桓濟近日對那胡姬正是新鮮頭上,一聽立刻喊道:“阿母,別啊!不帶您這樣的,我是你親生的還是她啊!怎麽老是幫著她!”


    “怎麽了?這是在鬧什麽?”兩母子正說著,突然一個帶著笑意的粗獷男聲從門外傳來,桓濟立刻便收了聲。


    來人正是南郡公桓溫,隻見其將近四十的模樣,身長七尺,魁梧健壯,高眉深目,留著一撮長須,頭上紮著儒巾,一身的儒雅深衣,若非臉上常年在戰場上風吹日曬導致膚色微黑,倒有些世家出身的文士派頭。


    桓家兩兄弟和黃氏都起身來向他行禮,南康公主也直起了身子,臉上帶著笑意,“阿奴回來了!快來坐下,一家人就等你了!”轉頭又吩咐胡嬤嬤,“去膳房看看,給駙馬做的甲魚湯好了沒?”


    “辛苦公主了!”桓溫來到上首,和南康公主並排坐下,幾人淨了手便開始用膳。桓府乃兵家出身,並不講究世家大族那些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飯間幾人不時說幾句閑話。


    桓熙和桓濟兩兄弟在桓溫麵前極為規矩,都是桓溫問一句便答一句。幸得南康公主和黃氏在其中調節,倒也還算其樂融融。


    用過膳食,桓熙桓濟兩兄弟和黃氏便各自回院子了。桓溫按例是要留宿東苑的,自然也沒去別處。


    兩人正溫情綿綿地說著話,外頭卻來了個小廝稟報,“郎主,九姨娘方才派人來說,六郎君今日又有些吐奶了,請您過去看看!”


    九姨娘陳氏肚子倒是爭氣,頭一胎就在三月給桓溫生了個兒子。這是桓溫最小的兒子,雖然還未取名,桓溫卻還是比較看重的。隻可惜,身體似乎不太好,三天兩頭的鬧這樣那樣的毛病。


    南康公主原還帶著笑的臉陰沉下來,這陳氏倒是膽子不小,以為有個兒子傍身就無法無天了,截胡都截到她院子裏來了!但在桓溫麵前,她還不至於發作,暗自打算著秋後算賬。正要發話,卻聽桓溫嚴厲地道:“我倒不知,我什麽時候學了岐黃之術,六郎君病了不去請外院的坐館大夫,找我便能好了?”


    底下的小廝嚇得戰戰兢兢,往日裏郎主不是很看重六郎君麽,他又收了九姨娘院裏不菲的好處,這才大著膽子來傳話,卻不想成了這樣。


    “還不快退下!以後這等小事,若再拿到公主處叨擾,定當嚴懲不貸!”這話嚇得小廝屁滾尿流地退出院子去了。


    南康公主心情大好,一雙妙目笑盈盈地打量著桓溫:“你這老奴,今兒轉性了?不心疼你那小兒了?”


    桓溫溫柔地攬過南康公主,柔聲道:“這後院,有公主為我打理得井井有條,我自是放心的。平日庶務繁多,難得能和公主共度良宵,豈能為這些小事就丟下公主一人獨守空閨!”


    兩人打情罵俏說著話,直到天黑,正說要去洗個鴛鴦浴好安歇了,桓溫卻叫來跟隨自己的管家,去把今日得的東西取來。


    “什麽物什這樣稀罕?”南康公主不解問道。


    桓溫神秘一笑,“公主見了便知!”


    待管家把匣子取來,桓溫親手將這個頗有異域風情的匣子送到南康公主手中,道:“公主打開看看。”


    南康公主依言打開匣子,見裏頭整整齊齊排列著六顆拳頭大小的圓珠子,桓溫叫人熄了燈,一片黑暗中,那六顆珠子熠熠生輝,竟照得這室內如同點著燈燭一般。


    “是夜明珠?”南康公主幼時在宮中,自然也見過這夜明珠的。不過這珠子即使在宮中也是稀罕物,就她母後庾太後的陪嫁中有一顆,卻也隻得這些珠子的一半大小。


    “公主可喜歡?”桓溫期待地看著她,“溫一直記得,早年公主曾說,不喜這桐油燈與燭火的氣味,如今有了這夜明珠,將它們安放於室內,公主便不必再受這煙火味折騰了。”


    南康公主聞言,幾乎立刻紅了眼圈。這話原是她才嫁給桓溫時,在新婚中曾跟桓溫抱怨過的,沒想到他竟記了這麽多年。桓溫早年家境敗落,帶著兄弟幾人,過了好一段困苦日子,就算後來發達了,也一直崇尚節儉。如今,竟能為了她一句話,一點小喜好,找來這奢華無比的夜明珠照明。


    “豈能不喜!元子實在有心了!”


    芙蓉帳中,兩人顛鸞倒鳳一番,如今方是雲消雨歇。南康公主躺在桓溫懷中,心中滿是柔情蜜意。


    “阿鉞明年也將是弱冠之年了。回頭跟六皇叔商議一番,定個日子,早些將他那三女迎進門來。”桓溫對南康公主囑咐道。


    六皇叔即是會稽王司馬昱。他是元帝幼子,和南康公主的父親明帝乃是同父所出的親兄弟,是以南康公主和桓溫雖比司馬昱年長幾歲,卻皆要稱他一聲皇叔。


    “阿福畢竟年紀尚幼,六皇叔還想多留他這幺女幾年呢!”南康公主道。她畢竟也心疼自己的兒子,自然想兒子早些娶妻。不管怎麽說,男人總要先成家,在外頭建功立業人家才會將他當做有擔當的成人。


    “過些日子,我再去跟六皇叔說道一番。”其時桓溫兩次北伐以後,已有權傾朝野之勢。會稽王司馬昱雖說有輔政之名,也漸漸開始對桓溫有幾分忌憚。桓溫既開了口,說的話自然是十分有分量的。


    與其說是司馬昱舍不得幺女,倒不如說是那司馬道福的生母徐福姬舍不得女兒早嫁,六皇叔是個耳根子軟的,經不得愛妾念叨,不過是答應了那徐福姬才非要拖到司馬道福及笄了才出嫁。南康公主聽桓溫這樣一說,便也放心下來,有桓溫出馬,就一切無憂了。


    “阿鉞的婚事一過,便該輪著阿式了。”桓溫開口道,話一落音,便感覺到懷中的南康公主身子一僵。


    “阿式阿式!我看你成日裏就念著你那三兒!今日這般討好我,也為的是他對罷?”習氏母子,便是南康公主的逆鱗。果不其然,一聽這話南康公主便立刻發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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