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依舊不願意回到龍王水晶宮。


    住在竹屋她可以得到心靈上的平靜,回到龍王水晶宮後,太多人的服侍、關心反倒讓她倍感壓力。


    還是竹屋生活愜意簡單,不需要勞煩太多人,也不會聽到太多人的歎息。


    就算真的難逃一死,她也不願太多人為她難過。


    遨玉沒有辦法說服她,隻好平時處理完海務公事後,抽空到竹屋來照顧她。


    珊瑚依舊在這兒伺候著,到藥師齋取過的藥也在灶下熬煮,每日新鮮滾燙地送進臥房裏。


    這一日,遨玉滿麵深思地走了進來,看到手執繡花針、正摸索著慢慢縫補物事的蝶衣時,他先是眼前一亮,被她這般嫻靜溫雅的模樣迷懾住,隨即大驚失色。


    ‘當心手,萬一被針刺著怎麽辦?''他緊張的半跪在她麵前,想拿開地手上的針,又怕一不小心會弄傷她。


    蝶衣坐在竹椅上,停下手上的動作,幽靜甜美的微笑,‘我不會有事的,雖然眼睛看不見了,做做女紅還是可以的,你瞧,這塊雪綢可好看?我打算在邊緣繡上金線,做個小小的盤扣,底下再穿條大紅色的穗子......以前眼力行,還可繡龍、繡鳳,現在不行了,隻能繡繡一些小玩意兒。''


    遨玉看著完成了一半的雪綢荷包,裁的樣式雖然並不十分完美,可是縫製的繡工卻紮實緊致,忍不住感觸良多地道:‘很漂亮,完成之後想必更好看,隻是你缺荷包嗎?我讓珊瑚幫你準備去。''


    她微笑,‘不,我怎麽會缺荷包呢?我沒有出門也不需要用錢,這個荷包是做給你的。''


    他大大驚喜感動,不可思議地盯著尚未完成的荷包,沙啞夢幻地道:‘是......做給我的?''


    她點點頭,有些困擾,‘我做得很難看,繡工想必是歪七扭八了。''


    ‘不不,非常好看。''他握住她的手,激動得亂七八糟,‘這是我見過最美的荷包,我一定會永遠帶著它!''


    她的嘴角浮起一抹小小的、美麗的笑意,‘真的嗎?''


    ‘當然!''他感動得要命,‘從沒有人做荷包給我,我......我已經高興到不知該說什麽了。''


    她輕輕地偎入他張開的懷抱,笑了,‘既是如此,以後我天天幫你做荷包,做十段錦的、攢梅花的、繡飛龍的、黃金方勝的......''


    ‘可是......太危險了,''他提心吊膽,‘我不能讓你把自己弄傷。''


    ‘我哪有那樣脆弱呢?''


    ‘有。''


    雖看不見他緊張擔心的表情,但蝶衣還是聽得出隱藏在他聲音裏的憂慮。


    她微笑承諾,‘好,那我隻做這個,等到......等到我眼睛好了之後,我再幫你做其他的。''


    遨玉的眸光一亮,歡然道:‘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想出去走走嗎?''


    ‘到哪兒去?''


    ‘我帶你到......一個充滿楊柳、陽光,有柳絮漫天飛舞的地方。''


    ‘有楊柳、有陽光,還有柳絮漫天飛舞的地方?''她向往極了。


    他牽起她的手,溫柔道:‘閉上眼睛,什麽都不要問,也不要想。''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悠然地道:‘你和珊瑚一樣呢!''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錯口,心下一歉,‘對不住,我忘了你......''


    她展顏一笑,嫣然道:‘不要緊,我保證,我一定不會偷看的。''


    她的寬容和豁達深深地扣人心弦,遨玉感動地環緊她,沙啞道:‘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眼睛,讓你可以重新看見這個世界。''


    蝶衣隻是笑笑。


    世上有這樣一個男人待她如此深情、待她如此小心憐惜,心疼她的傷、她的痛,這輩子她還有什麽遺憾呢?


    就算死......她也會笑著合上眼的。


    齊雲鳳的雪白玉頸間新掛了一條瑩然滾圓的珍珠串,顆顆飽滿無瑕的珠子價值連城,單單是這麽一串就是尋常人家好幾輩子的吃穿用度費。


    趁著天氣涼爽,她嬌滴滴地偎在婢女身邊,緩緩地踱出園子來遊賞。


    正巧楚老夫子剛幫溫庭青上完‘中庸'',正搋著厚厚的書本打書房走了出來,兩人巧極在長廊下碰著了。


    ‘郡主?''楚老夫子滿臉堆歡,想都想不到這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


    齊雲鳳輕掩麵容,輕蔑地睨了他一眼,不溫不涼地道:‘夫子。''她瞥了婢子一眼,舉步就要離開。


    楚老夫子連忙躬身道:‘郡主......小人、小人有要事啟稟。''


    齊雲鳳的眸光閃過一絲厭惡之情,‘夫子有何要事?''


    ‘郡主,還請您摒退左右......''他賊兮兮地瞥了婢女一眼,神神秘秘的。


    婢女一挑眉,嬌斥道:‘大膽!竟敢這樣對郡主說話?''


    楚老夫子一揚下巴,似笑非笑,‘小玉姑娘,我和郡主有些私事要談,還請小玉姑娘先退下去吧!''


    齊雲鳳嬌顏一沉,低低道:‘小玉,你先下去吧。''


    ‘是。''小玉欠身。


    偌大長廊再無旁人,齊雲鳳輕輕地煽動團扇,高傲地道:‘是什麽事兒呢?''


    ‘郡主應當沒忘記上回許我的事吧?''他涎著臉。


    ‘什麽事兒?''她好整以暇地煽扇兒,哼了一聲。


    楚老夫子急了,‘郡主,您不能這樣過河拆橋啊,您上回答應我事成之後就要給我允個官兒的。''


    ‘有嗎?''她冷笑,‘官職是朝廷的,我哪有權拿來做人情呢?''


    楚老夫子愕然,結結巴巴地道:‘可是......可是郡主您當初答應過我的呀!''


    ‘我忘了,''她瞥了他一眼,無比嫌惡地道:‘我說夫子,你若想在溫府好好吃口安樂飯,就乖乖盡本分做事,嘴巴閉緊一點,別老是貪圖這些有的沒的,好了,這回本郡主就不與你計較,若下次再胡言亂語,奉郡主就不依了。''


    楚老夫子急得快哭出來,‘郡主......您不能這樣貴人多忘事呀,當初若不是小老兒向您稟告我家閨女兒和郡馬的事,若不是小老兒聽了您的話在我家閨女兒的湯裏下毒......''他的老淚潸潸而下,‘郡主,我一個如花似玉的好閨女兒變成了半死不活的樣兒,現在又跳海自盡......我這個做爹的不是心狠,而是一番心血計較,都是想為我楚家光耀門楣,讓小老兒一家好過日子呀!郡族,你怎麽能夠忘了這回事兒呢?嗚嗚嗚......''


    齊雲鳳臉色大變,尖聲嬌斥道:‘你別含血噴人,是你自個兒上我家門央求我給你藥毒死你女兒,現在反倒把什麽事兒都推到我頭上來了,你這刁奴好大的膽子!''


    楚老夫子驚縮了縮,可不知道是狗急跳牆豁出去了還是怎地,他一個衝動,拉住齊雲鳳的衣袖,連聲喊冤,‘郡主,您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呢?明明當初是您應允我的......您是金枝玉葉,說話不能不算話呀!''


    她嬌顏一怒,痛斥道:‘你好大的狗膽!敢對本郡主動手動腳......來人啊!來人啊!給我擒下這老刁奴治罪!''


    傭仆們聞聲統統奔了出來。


    溫老爺看見寶貝媳婦兒發怒的樣子,萬分驚嚇,連聲喝道:‘楚夫子,你幹了什麽好事?你惹郡主生氣了嗎?''


    ‘老奴......老奴......''楚老夫子這才發覺事情的嚴重性,手一鬆,跪了下來,伏身顫抖,‘我、我、我沒有......我不是存心的。老爺,郡主......冤枉啊,小老兒隻是一時情急......胡塗了,我......''


    齊雲鳳怕他嘴裏又攀帶出自己的事兒來,惡向膽邊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嘴兒一憋哭了出來。


    ‘公公,媳婦兒今日不要活了,竟被他動手動腳的......嗚嗚嗚,我要回去告訴我爹親和娘親......''


    溫老爺驚顫得頻頻發抖,急急地安撫道:‘郡主,你千萬別這麽想,不用回去了,這事兒有公公為你作主,你說,究竟想怎麽懲治這老刁奴?''


    楚老夫子的頭伏得更低,劇烈地顫抖著,‘小人該死、該死......請恕罪啊!''


    齊雲鳳的眸中閃過一抹殺機,‘論法理,其罪當株連九族......''


    所有人的心髒不約而同停跳了一拍,麵色恐懼害怕起來。


    ‘不過......既然是公公家的夫子,又是相公的授業老師,我可以網開一麵,就......打個一百大板算數吧!''她懶洋洋地煽著團扇。


    一百大板?就算精壯漢子被打一百大板都得斷氣了,更何況楚老夫子這個老態龍鍾、手軟腳軟的讀書人呢。


    眾人吸了一口涼氣,可誰也不敢再出麵求情,隻打一百大板而不株連旁人就已經算是無上恩澤了,誰還敢再討沒趣,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活太長。


    ‘你們還愣著做什麽?沒聽到少夫人的話嗎?快快拖下去打呀!''溫老爺大喝一聲,驚醒了眾人。


    家丁七手八腳地拖著嚇得快厥過去的楚老夫子往外走。


    楚老夫子被拖出園子拱門外才驚醒過來,淒聲大叫道:‘郡主、郡主,你想殺人滅口......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蝶衣呀,女兒呀,都是爹鬼迷心竅害了你呀......''他的聲音越離越遠、越來越小。


    齊雲鳳又驚又怒,氣得臉色鐵青。


    溫老爺雖然心中有疑惑,可是哪敢多問句什麽呢。‘郡主,你受驚了,''他哈腰道:‘這楚夫子以後不會再打攪你了,你快快回房休息去吧,我侍會兒讓膳房幫你燉盅安神的老參母雞湯......''


    齊雲鳳的嬌顏恢複了笑意,甜甜地道:‘多謝公公。''


    憑那個死老頭子也想跟她鬥?哼!那種死老百姓就算多死幾百個也無關緊要,搞不清楚狀況,竟然敢來威脅她?


    她一擺水袖,嬌嬌貴貴地往回走。


    溫老爺抹著汗,低聲吩咐身邊的下人,‘快叫秦嬤嬤燉盅老參母雞湯送過去給郡主,還有,到帳房支一百兩銀子送去給楚大娘......唉!就說楚夫子得罪了郡主,罪無可恕,要她拿著這筆錢好好幫楚夫子準備副好棺木......唉!快去、快去!''


    ‘是!''


    楚老夫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皮開肉綻,被扛回家時隻剩下半口氣了。


    楚大娘淒厲的伏在他的身邊哭喊著,‘老頭子呀,你怎麽會落到這步田地......怎麽會弄成這樣子,女兒走了,現在連你也變成這樣......你要我怎麽活啊?''


    楚老夫子慘白的嘴唇微動,‘郡......郡主要......殺......滅......口......她拿了......五毒斷......腸......下......蝶衣......我對......對不起......女......兒......''他掙紮著,斷斷續續地悲懺懊悔,老眼睜得好大。‘對......不......起你......和蝶......蝶衣......我鬼迷......心......''他頭一偏,登時咽下最後一口氣。


    楚大娘從頭到尾聽得真切,她不敢置信地瞪著丈夫,驀地爆出一聲淒絕痛喊,‘老頭子!''


    冷風淒淒,樹葉搖搖,好似也在同悲同泣著楚家淒慘的境遇。


    大樹上,熟悉的夜黑色鷹隼驀地驚動了一下,陡然展翅飛起,迅速地飛向小山坡的方向。


    蝶衣衰弱地偎在邀玉的胸膛裏,握著他的手低低喘息。


    已經過了半個月,她勉強撐了這許久,就是想再多陪陪他,而且她的荷包隻剩下一點點就可以繡好了。


    可是今天她一喝下新熬好的藥湯之後,立刻全嘔了出來,已經再也熬不下去了。


    遨玉心痛如絞,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女子飽受劇毒煎熬,完全束手無策。


    他痛不欲生,恨不能將此身換作彼身,代替她接受椎心刺骨的滋味。


    如果可能,他甚至願意代替她而死!


    隻是生命中的無可奈何簡直可以把人逼到瀕臨崩潰的懸崖邊,把人逼死、逼瘋。


    ‘蝶衣!''他緊抱著她荏弱的身子,害怕稍稍放開,她就會像氣泡消失在空氣底。


    他已鬆開手、失去過她一次,這次他絕對不會再放手了!


    蝶衣虛弱憐惜地撫挲過他的臉頰,‘我......荷包兒快做好了,我繡了兩隻蝶兒,一隻是你、一隻是我......''


    ‘你別再虛耗元氣,噓,好好休息。''遨玉的淚水滾落,強自維持聲音的穩定,害怕一個忍不住,就會哽咽難言了,‘你不會有事的,隻要好好躺著睡一會兒,你會覺得好過些的。''


    ‘我不......''她岔了氣,咳得好激烈,‘咳咳咳......''


    ‘蝶衣,我再輸入真氣給你!你等著。''他再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手掌一抵就要運氣。


    她疲憊地抓住他的手,邊搖著頭邊掉淚,‘不需要了,遨玉,我的生命已到了燭滅魂斷的時候......你不要再為我浪費一絲一毫的心神。''


    珊瑚在一旁嗚嗚哭泣,‘不可以,你不可以死掉,我照顧你這麽多天,你怎麽能屁股拍拍就想走人呢......你好壞,你都故意讓我哭啦......''


    ‘珊瑚,謝謝你這些日子照拂我......''蝶衣虛弱地轉往珊瑚的方向,落淚紛紛。


    ‘你自己要振作起來呀,公子還有很多好藥沒有讓你試試的,''珊瑚突然衝向前,拚命地拉扯著邀玉的手,‘公子,你幫她治呀,你的醫術這麽好,快幫她治病呀!''


    他絕望極了,痛徹心扉地低吼,‘不知她中的是什麽毒,我沒法子正確下藥......我真是太沒用了,我還算什麽狗屁、算什麽龍王呢?''


    倏然間,一隻夜黑色鷹隼飛入竹屋內,搖身一變化作天馬。


    天馬低沉急促地叫道:‘大王,有壞消息,但是我已經知道蝶衣姑娘中的是什麽毒了!''


    遨玉大大一震,驚喜萬分地低喊,‘當真?是什麽毒?''


    ‘五毒斷腸散。''


    各種藥材種類名稱迅速在遨玉的腦中飛閃過,他的雙眸一亮,呼吸低促地道:‘五毒斷腸散?!我怎麽沒想到過。''


    這五毒斷腸散並不算天下至毒,乃是皇室宮廷秘毒,是後妃專門用來對付不聽話的妃子或才人,讓礙路的眼中釘慢慢五骨筋軟、雙目失明,像身患怪病去世,連宮中太醫也找不出病因來。


    青囊經上曾記錄過此種由太古時代就流傳下來的希罕之毒。


    幸虧青囊經上頭亦載有解毒之方。


    他狂喜急促地道:‘快!我們回龍王水晶宮!''


    天馬好像想再說什麽,卻低低咽了回去。


    珊瑚卻注意到天馬欲言又止的樣子,暗暗留上了心。


    遨玉抱起虛弱得近乎昏迷的蝶衣,金色光影包裹住他們倆,身影一閃,瞬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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