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求求你別走......''少女小手緊緊地將他捉靠在心窩處,淚如雨下。


    他心痛,卻不得不狠心地扳開她的手,深情絕望地瞥了她最後一眼。


    ‘我肩上有深深重擔,不能不走,是我對不起你,你......忘了我吧......從此你我再不能相戀......''


    她懷中一空,驚愕地抬起頭來,茫然空虛地撈了滿懷清冷。


    他的眼底有掩不住的心痛和不容錯認的堅決。


    她震了震,嘴唇倏然慘白了,心下冰涼一片,布滿淚霧的眸光透著悲傷和不可思議的恨意。


    她深深地望入他的眼底。‘忘了你?是的,好的......但願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永遠再不與你相邂!我會把你忘了,如大火燎原、寸草不生地忘了你!永永遠遠,直到我死!''


    遨玉震驚極了,慌地縮回手來,倏地連退了好幾步,‘你......好好休息,我會讓人再送藥湯過來。''


    他匆匆忙忙地抽身,大步奔離臥齋,好像身後有惡鬼追趕。


    蝶衣的胸口一空,他掙離之後的空洞重重地敲進她的心底。他的抽離對她造成莫大的震動和打擊。


    而且有種奇詭的空虛襲上心頭。他又推開了她......又推開......


    她顧不得細究腦海若有似無的熟稔感。她突然覺得自己好不知羞、好不知進退......竟然......竟然做出這等羞愧之事。


    他倉皇逃離的反應更加速她的自責和自厭......


    ‘我是怎麽了?''她將臉蛋深深地捂進手掌內,悲哀絕望的低喊,‘我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為什麽總是學不乖、總是不知身分呢?


    ‘就算充滿感激,我也不該以低賤肮髒之身玷汙了廣公子......他的氣度、他的善良......不不!''她自慚形穢,狠狠地告誡自己,‘就算是稍稍碰觸了他一下,也是千不該、萬不該的褻瀆......''


    她千千萬萬得記住,死也要記住。


    悲悵又擊倒了她極不容易拚湊而起的求生意念。


    ‘我在這裏......像個什麽呢?我什麽都不是,隻是孤魂野鬼、飄飄蕩蕩、無依無歸。''她深吸了一口氣,蒼白的麵頰露出堅決,‘不能再留下來麻煩眾人,這"龍王水晶宮"雖好,可是不適合我,就算要死,也不能賴在這兒死,汙染了人家的清淨地。''


    她的心頭已有了主意,可是還需要一個人來幫忙......


    她知道這個人一定會願意幫忙。


    珊瑚瞪著她,不敢相信雙耳所聽到的,‘你說什麽?要我幫你離開這兒?''


    蝶衣平靜地點頭,‘是,我想你會願意幫忙。''


    這自然是得償所願了,可珊瑚還是懷疑地瞅著她,‘何以見得我就肯幫你?要把你送出宮去可是件危險事兒,萬一被發現了,我獲罪不輕哪!''


    ‘因為你是個衝動卻熱情的好姑娘,''蝶衣真摯地道:‘我感覺得出來,也聽得出來,你說話直接、脾氣爽利,足見是個愛恨恩怨分明的人,我想你應該會願意幫忙。''而且她夠膽識。


    珊瑚驚訝,‘你真這麽看我?''


    珊瑚大感躊躇。於私,她巴不得楚蝶衣快快離開這兒,可是於公......大王會不開心吧?


    楚蝶衣是大王診治中的病人,偷偷運出宮外......這怎麽行?雖然她生性大膽,可是也不敢去攬這燙手山芋。


    ‘你還是找別人吧!''她腳步一退,想落跑。


    蝶衣急急叫喚、苦苦哀求,‘珊瑚姑娘,我求求你答應好嗎?''


    珊瑚腳步一頓,依然硬起心腸往外走。


    蝶衣聽見她腳步加快,心一急,掙紮著下床想挽留住她,卻一個不著力,整個人仆倒在床底下。


    ‘砰''地一聲,珊瑚驚惶回頭,急忙奔回來扶起她,又氣又急地埋怨,‘你這是做什麽?教人看見我又要挨罵了,幹嘛下床來呀?''


    蝶衣像攀住浮木的溺水者,緊緊地巴住她,‘珊瑚姑娘,求你答應我,求求你!''


    珊瑚為難地看著她,美麗臉龐一片茫然,‘我......''


    ‘我不想再待在這兒驚擾眾人,求你帶我離開這裏,隨便......把我丟在哪兒都好,我求求你。''


    珊瑚遲疑道:‘可是......你眼睛看不見,我把你隨處一放,不是逼你去死嗎?''她突然可憐起蝶衣來。


    蝶衣垂下眼瞼,‘我不會再輕生的,我隻是想一個人麵對生命。''


    她不要任何人因為她的衰弱和失明,甚至於死亡而同情難過。


    尤其是廣公子。


    她的心底有種複雜的感覺,陌生而驚悸,失措而倉皇。


    而且最最令她害怕的是,她這些日子以來竟然不太想起少爺,每當心下難受時,耳畔都會出現廣公子清揚撫慰的聲音。


    她沒見過廣公子,腦子裏卻情不自禁地出現他的聲音、他的歎息......太可怕了。


    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麽,她隻感覺到危險。


    ‘你......看不見,身子又中了毒,手無縛雞之力,更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你能去哪裏?''珊瑚講得好老實。


    蝶衣的心揪扯了一下,褪白的櫻唇勉強往上彎了彎,算是微笑。


    ‘我不能因為這樣,就一直賴在這兒不走。''她頹然地倚在床腳處,感慨地道:‘這算什麽呢?''


    珊瑚沉吟,‘沒錯啦,萬一大......呃,公子沒醫好你,你死在這兒怎麽辦呢?''不是她狠心無情,龍王水晶宮乃仙界清淨之地,海底靈氣凝聚,有個凡人死在這兒總是玷汙了。


    她說得這麽白,蝶衣也不覺得有被刺傷,她隻是落寞。‘所以我不能繼續留在這兒,我心裏明白我的病是好不了,所以我一定得走。''


    ‘你想去哪兒?''


    ‘隨便都好。''蝶衣緊握住珊瑚的手,麵容一喜,‘你願意幫我了?''


    珊瑚猶豫了,‘這......假如,我隻是說假如,假如我肯幫你,那麽你要去哪裏?回家嗎?''


    她迅速搖頭,‘不,我不能回去。''


    ‘你不在這兒,又不回去,那你到底要去哪裏?''珊瑚氣呼呼地道:‘你很難搞定哪!''


    蝶衣眼眶一熱,心一酸,自嘲道:‘是啊,天下之大竟沒有我楚蝶衣的容身之處......真是太悲哀了。''


    不知怎地,珊瑚被蝶衣這樣悲傷豁達的語氣打動,她睜大明媚的雙眼,第一次用不同的眼光打量起蝶衣。‘你......好可憐。''


    蝶衣的嗓音沙啞而堅定。‘我不可憐,你知道天底下最最可憐的事是什麽嗎?''


    珊瑚愣了愣,傻眼問道:‘什麽?''


    ‘失去尊嚴,沒有自我。''她低低地道:‘現在的我已經談不上什麽自我,我更不能失去僅有的一點點尊嚴。''繼續待在這裏隻會讓她更痛恨自己的累贅、無能。


    珊瑚沒想到蝶衣還有這種膽氣,她訥訥地道:‘我一直以為......''


    她原本以為楚蝶衣是沒什麽自我、扭扭捏捏、要死不活的矯情女子,可是直到剛剛她才發現原來楚蝶衣也挺有骨氣的。


    雖然不見得惺惺相惜,可她還是忍不住對蝶衣另眼相看起來。


    珊瑚開始認真思考,‘你當真要離開?''


    蝶衣鄭重點頭,神情肅穆。


    ‘我......可以帶你出去,但是我不知道該把你放在哪兒。''珊瑚用字遣詞客氣些了。


    ‘隻要你能夠幫我離開,隨便把我放在哪兒都行。''她熱切道:‘出了大門就是郊外吧?你把我帶出大門,我可以自己慢慢走。''


    珊瑚尷尬地道:‘這個......嘿嘿......事實上......''一出龍王水晶宮,四處都是海水,她會淹死的。


    ‘有什麽不對勁嗎?''


    ‘沒有,隻是......''珊瑚抓抓頭,‘唉!幹脆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我帶你出去,然後派個人保護你啦!''


    ‘謝謝你,但是我不需要人保護。''


    ‘你幹什麽這麽固執?沒有人保護,依你的姿色,現在又看不見,很容易被壞人欺負的。''


    ‘我想到偏僻的鄉間隱居起來,隻要有口飯吃就行了,其他的眼盲之人都能好好照顧自己,我相信我也行。''她堅持道:‘何況我再活也沒幾日了,難道連這幾天都捱不過去嗎?''


    珊瑚瞪著她,‘你就這麽坦然的麵對死亡?你不怕嗎?''


    蝶衣澀澀一笑,‘不管我怕抑或不怕,我都得死,何況我也沒什麽好損失了,死對我而言反倒是種解脫、歸宿。''


    ‘你好消極。''


    ‘情場失意,身中奇毒,離死不遠,雙目又失明,''她突然有種仰天大笑的衝動,‘走到這步田地了,還如何積極得起來?''


    ‘你說不定會好的。''珊瑚小心翼翼地道。雖說看大王皺眉頭的樣子就知道此毒難解,可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楚蝶衣這麽消極。


    ‘我不會好了。''蝶衣抬起虛軟無力的手,苦笑道:‘你看我現在的模樣像是個正常人嗎?我已病入膏肓......''


    ‘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你情場失意嗎?究竟是哪個王八蛋拋棄你的?''


    ‘為什麽這麽問?''


    ‘我很好奇。''她其實是想不通楚蝶衣幹嘛要這麽悲觀,若是被男人拋棄或是視而不見,也犯不著這麽難過呀?她還不是被大王漠視兩百年,若真要死的話,她早死過兩百次了。


    蝶衣坐在地板上,整個人蜷曲環抱起來,幽幽地道:‘我喜歡的男兒是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少爺,我爹在他們家做私塾先生,我打小和他一起讀書、一起玩,一直到最近......''


    ‘最近怎麽了?''


    ‘我和少爺約定好,以後永遠要在一起,可是溫家老爺和老夫人卻幫他定親了,對方是齊王府的郡主,不日就要娶進門。''心已灰,傷心自淡了,她語氣平和地回溯,‘我早該知道,以我的身分是沒辦法高攀少爺的,可是我已經那麽喜歡他,怎麽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珊瑚同情的凝視著她,體貼得沒出聲。


    ‘少爺說他不要娶齊王府郡主,他要跟老爺說我們倆的事,但是我阻止了他,我不要他為了我跟老爺起衝突,更何況老爺是一定不會答應我們的事......''她咬唇道:‘後來不知怎地,我中了毒,身子一日比一日差,眼睛也越來越模糊、看不清楚,少爺可能也因為婚事逼近的關係,沒法子出來看我......一直到他定親的那一天,我們全家都受邀到溫家大宅去觀禮,看著溫府張燈結彩,他身穿新衣......我大受打擊,實在忍不住就衝了出來,直到懸崖邊......我縱身一躍......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廣公子就把我救到這兒來......''


    珊瑚聽得義憤填膺,‘這溫府的少爺真是個混蛋、懦夫!男子漢大丈夫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不敢保護、爭取,算什麽男人嘛!''


    蝶衣緊握住她的手,‘別罵他......是我自己不好,這一切不能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有什麽身不由己的?他這麽貪生怕死,置你於不顧,根本沒資格說愛你!''


    ‘珊瑚姑娘,''她求懇,‘求你別再罵他了,真的是我不好,我不該忘情愛上他的。''


    ‘屁話!''珊瑚一挑柳眉,杏眼圓睜,‘喜歡一個人還管什麽身分不身分的,在我看來都是些廢話、迂腐思想,愛一個人本來就是很自然的事情,若是因為對方身分高貴才愛他,根本是一種虛假的愛,就算有結果也不會幸福的。哼!我敢打賭呀,你那個溫少爺娶了郡主以後也不見得會一生快活的!''


    蝶衣聽愣了,她從來沒有聽過這麽愛恨分明、直爽俐落的言論。‘可是我倒寧願他此後一生幸福,和郡主白首偕老。''她沙啞地道。


    ‘你怎麽這麽笨哪?''珊瑚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有這麽笨的女人,被人家欺負了、拋棄了,還幫人家說話。


    蝶衣搖頭,黯淡無神的眸光直視前方。‘就算是我笨吧,可我又能怎麽辦?我不忍心傷害他,畢竟這麽多年的感情了,''她低低道:‘而且少爺他也不是自願的,我相信他心中的難過一定不會比我少的。''


    ‘那可不見得,說不定人家現在是軟玉溫香抱滿懷,早就忘了你了。''


    珊瑚嗤之以鼻。


    ‘這樣也好。''她向後靠著床腳,癡癡地道:‘這樣......總好過兩個人都傷心吧!''


    珊瑚瞪著她的眼神好像看見怪物一般。‘你是真笨還是假笨,抑或是劇毒已經侵入腦袋,把你的腦子毒傻啦?''


    ‘珊瑚姑娘,謝謝你這麽為我,''她感激地道:‘可是我和少爺情緣已斷,現在我隻想好好地、靜靜地麵對死亡,所以當務之急是盡速離開這裏,一切都拜托你了。''


    珊瑚的嘴巴大張了老半天,這才勉強地道:‘你......已經決定了?''


    ‘是!''她果決地點頭。


    珊瑚歎了口氣,‘那好吧,聽我說,大......呃,公子三天後要出門一趟,我趁著他不在可以行動,到時候我會把你送到一個安全隱密的地方去的。''


    ‘謝謝你。''蝶衣無比感動道:‘謝謝。''


    珊瑚倒不好意思,她搔了搔耳朵,美麗的臉龐閃過一抹尷尬。其實......她老想著要把楚蝶衣趕走的,現在楚蝶衣跟她說謝謝,她倒覺得心虛。


    蝶衣的臉上綻放欣慰的笑容,凝聚輕愁的雙眉似顰非顰,淒豔而美麗,看在珊瑚的眼裏又不禁慶幸起她快離開了。


    否則大王一定會忘情地愛上楚蝶衣。


    雖說大王是神仙,仙凡之間本來就有千年也跨越不過的鴻溝,是不可能結合的,但是楚蝶衣竟然會掉進忘憂藻裏沒死,或許就代表她有某種仙緣,實在不可不防呀!


    ‘我扶你起來吧,這三天你要忍著點,臉上千萬別帶出異常的神情,要不然公子會起疑心的。''到時候大王掐指一算,就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蝶衣點點頭,搭住她的手,努力站起身來。


    直到攙扶上了床,蝶衣已經累得氣喘籲籲、臉色慘白,她緊緊地按著作疼的胸口,試圖克服可怕的暈眩感。


    ‘你怎麽了?''珊瑚這才發覺蝶衣的病情比她所知的要嚴重。


    蝶衣搖搖頭,嘴唇褪得雪白,蒼白的臉色仿佛隨時都會昏厥過去。


    ‘我沒事。''她閉上眼睛,衰弱的倚在枕上喘息,‘隻是有點頭暈,很快就過去了。''


    ‘你真的很嚴重。''


    蝶衣不以為意,淡淡地道:‘那也好,表示我距離解脫的日子也不遠了。''


    ‘你幹嘛這樣說?''珊瑚提心吊膽地看著她,‘糟糕!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不行,我得請公子過來瞧瞧。''


    蝶衣死命地拉住她,‘不!不要!''


    她不敢再麵對廣公子了......在經曆昨日那樣羞慚的事情後,她現在連聽到他的名字都會心兒絞疼。


    像今天大半天,他都沒有到臥齋來,她就已經鬆了一口氣,雖然心底有點怪怪的,但是也讓她有種逃過一劫的感覺。


    ‘你的臉色真的好難看,該不會是毒又發作了吧?不行,我一定要去請公子,要不然你就在這兒斷了氣,公子會罵死我的。''珊瑚一出口便是百無禁忌。


    ‘我求你,千萬別請他來。''蝶衣巴著珊瑚不肯放,神情痛楚地道:‘我隻要休息一下就沒事了,真的。''


    珊瑚眨了眨眼,‘你真的沒事?''


    她重重點頭,保證道:‘沒事。''


    ‘那......你好好睡一覺,我先走了。''珊瑚扶著她躺下,捏把冷汗地道:‘你真的沒事?''


    蝶衣微微一笑,‘你先去忙吧,我隻要睡一下就會好點的。''


    ‘那我走了。''珊瑚不放心地再回頭看了一眼,‘真的走了。''


    ‘再見。''


    珊瑚的喉嚨裏咕噥了一聲,最後還是快步走了。


    蝶衣籲口氣,這才敢放心捂著疼痛的胸口,咬著下唇露出痛楚狀。這樣的折磨還要到幾時?何不給她一個痛快呢?


    遨玉逃回寢宮內,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渾身透出冷汗。


    他的頭暈眩著,前世的記憶片片如流星墜地,閃耀著、淩厲著的射入他的心底。


    他終於想起來為什麽對蝶衣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了。


    曾幾何時,她是他心頭上最最重要的一個女子......而他竟將她忘了......


    他統統想起來了,心痛與思念的滋味是那麽強烈,以至於當他擁有了神通的第一件事,下的第一個咒就是將自己前世的記憶統統塵封起來。


    忘了、忘了,當初既然選擇承擔起天賦之責,他就得將一切遺忘掉。


    隻是......連她也忘了,喝過孟婆的忘魂湯後,她也將一切忘了!


    他揪著心髒,痛得仿佛淪落地獄燒烤著。


    是他對不起她、辜負了她,自顧飛升,卻將她遺落在滾滾紅塵濁世裏。


    ‘蝶兒......我對不起你......''他痛苦的嘶啞低語,前世纏綿的一幕幕又回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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