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出房門便看見羅彬伴著驚慌失措的喜兒,站在院子裏。


    「喜兒,妳來得正好,照顧梅和我兒子,直到我回來。」看著前頭烈焰衝天,還來不及和幫他照顧妻兒的喜兒致謝,楊屹先向她下命令,「去幫妳家小姐收拾細軟,我們待會就離開。」


    話聲方落,他以電打雷擊的速度,飛快奔往出事地點。


    楊屹的身高在此時發揮作用,在層層圍觀的人群裏,他看見三輛起火的馬車,和不住拿著水桶往火場裏潑的仆人們。


    從四周不斷傳來的耳語,楊屹終於知道整件事的經過。說實在的,他沒有意料中複仇的喜悅,尤其是對莫傑的死,他有種說不出的內疚。


    楊屹一語不發地轉身往回走,火焰熄滅後殘留的灰燼,和他此時陰霾的心情相應和。他感覺到好累、好累,有一種想立刻擁抱家人的渴望。是的,家人,這兩個字,迅速撫平了他心裏所有的創傷。


    站在房前引領而望的人,才是他的未來。楊屹急急邁步迎向他們。


    「楊屹!」淚水浮現在林梅的眸中,她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羅彬派去盯梢的人,剛剛已經來報告,現在正準備馬車要來接她們離開。


    「我們回家吧。」楊屹緊緊摟住她,輕聲說出這句話。


    雖然他極力自製,但林梅還是感受到一絲的異樣,她大概能捉摸到他此時的心情,也知道此刻不是談話的最佳時機。


    突然,一個啜泣的哀求聲響起--


    「求求你告訴我......我的女兒在哪裏......」


    楊屹讓這個悲傷的聲音震撼了,急急轉過身,看到一名身著錦衣的老婦人朝他衝過來,將他的手臂緊緊抓住。


    不用多問,他已經知道她的身分,「莫夫人,妳放心吧,莫小姐很安全地待在一個地方。」


    老天!直到這一刻他才深刻體認到自己有多殘忍,居然讓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如此擔憂地過日子。


    莫夫人稍稍止住哭泣,拉住他臂膀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帶我去找她,求求你,我想見她......」


    他了解為人母親擔心兒女的焦慮,但......楊屹抑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搖搖頭,「不行,從襄陽到洛陽路途遙遠,妳的身子恐怕支撐不住,不過妳可以放心,我一定會派人送她回來。」


    雖然莫嚴是罪魁禍首,但這件事他真的做錯了,他不應該把氣出在她無辜的女兒身上。


    「對不起!」楊屹誠心地向她道歉,他以自己的所作所為為恥。


    莫夫人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終於把注意力放到楊屹的身上。這一年多來所發生的事,雖然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心神,但她的理智還是非常清醒。


    「這件事不能全怪罪在你身上。」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然後歎了口氣,「傑兒之所以會選擇這條路,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他無法原諒自己,當日沒有對林小姐伸出援手。」雖然不見得有用。她在心裏加上一句。


    「我不願這樣批評自己的兒子,但他連嚐試的勇氣都沒有,生為一個男人,他實在是懦弱、無能,女人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男人來保護,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何來幸福可言?」說到這裏,莫夫人搖頭再歎了口氣,「他一直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所以無法重新振作起來,是個性決定了他的命運,誰也阻止下了今天的悲劇發生。」


    話雖是如此,楊屹還是一臉愧疚的表情。


    莫夫人看了他一眼,現在她有點了解林梅為什麽不痛恨這個男人,反而會愛上他的心情了。至少這個男人勇於認錯,且有著無比堅強的意誌力,不讓自己被敵人打倒,不像她逃避責任的丈夫或怯懦的兒子。


    這一年多來,她在林梅身上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不要再做個沒有聲音的女人。女人,尤其是被人玷汙後的女人,在這崇尚「貞節美德」的社會是會受到排擠的,但林梅卻有勇氣堅強的對抗,如果林梅做得到,她也能夠。


    不過首要之務是必須找回她的女兒。


    「現在凶手受到製裁了,還賠上我兒子的一條命,但我不想讓這場劫難再繼續下去,我隻想要結束它。孩子,回家去吧,也讓我的女兒平安回來。」莫夫人輕拍了拍他的手臂,堅定地道:「回家吧,這件事就讓它過去了吧。」


    楊屹為她的寬宏大量潤濕了眼睛,「對不起!」他深深鞠躬致上誠摯的歉意。


    莫夫人見他流露出真心的感情,「我原諒你,但給我一點時間。」


    是的,原諒,如果他們能從這整件事學到什麽的話,那就是--原諒。


    楊屹一行人離開襄陽城沒多遠,他突然勒住馬,要求在此處暫停,讓兒子休息,也讓林梅能安靜地喂奶。


    他翻身下馬,獨自定到空曠處,然後他蹲下身在地上挖了個洞。


    楊屹先將一張破舊床單放進洞裏,再以泥土覆蓋,他遙望西方虔誠地祭拜祈禱,「爹、娘,安息吧。」


    往事一幕幕閃過他的腦海,痛苦、憤怒和仇恨,一一得到解放,但他的眼睛卻開始濕潤,因為他也感到--


    「楊屹!」林梅探手搭在他的肩頭,溫柔的聲音有如撫慰。


    「哦,梅。」楊屹跪坐在地側轉身看了她一眼,將自己的心情收藏起來。


    她將手放在他的頭上,輕撫著他的黑發,「在我麵前,你不用強作堅強的,我們是夫妻,不是嗎?」她說著將他拉進懷中,緊緊摟住。


    看著心愛的男人受苦,同樣也帶給她痛楚。


    老天爺啊,請停止這種折磨吧!


    「梅......」楊屹再也無法忍受,把臉深深埋進她的懷裏,淚水滑下兩頰,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這是自八歲起,他第一次釋放禁錮的情緒。


    「這件事不全然是你造成的,隻能說因而導致莫傑的不幸感到遺憾。」林梅心裏也有內疚,但她現隻想好好安慰懷裏的男人。


    「我從未料到莫傑會--」


    「我也沒想到,但他已經做了選擇。」她打斷他的話,然後抬起他的臉,「你必須停止內疚下去。」


    他搖搖頭,「我需要一段時間。」畢竟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現在他終於嚐到那種苦澀滋味了。「梅,我從他身邊奪走妳......」他看著她心虛氣弱地道。


    林梅拉他站起身,然後堅定地搖著頭,「即使你沒有做那件事,我跟莫傑也不可能在一起。」


    楊屹有點困惑不解,「為什麽?」


    「因為我看到他懦弱的一麵,而我無法嫁給這種男人。」林梅歎口氣告訴他實話。「你也知道,強盜擄走良家婦女的目的,所以不管你有沒有做,在莫傑和世人的眼中,我的清白已經被玷汙了,這已經在我和他之間埋下陰影。」


    而莫傑是不可能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和閑言閑語的。


    「反正這件事到最後,還是會以解除婚約做收場。」


    「是嗎?」楊屹有些驚訝。


    原來他不用強暴她,也能達到他原本的目的--讓莫家活在羞辱之中,但看看他做了什麽?


    老天!楊屹的眼裏浮現他對自己的憤怒。


    「梅,告訴我,如果妳真的和莫傑解除婚約,而且妳也沒有愛上我,妳會......怎麽樣?」一定恨我入骨吧。他不禁畏縮了一下。


    她仔細想了一會兒才回答,「起初我當然會恨你,畢竟沒有哪個女人能坦然接受這種事,但當我慢慢了解你以後,我想即使沒有愛上你,我也會試著去原諒你。」


    尤其在她知道他打算到南陽負荊請罪後,她無法讓這樣的人以死謝罪。


    「那不是世上最糟糕的事,還有人比我更淒慘、更悲苦的,不是嗎?」像他就是,所以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寬恕他。


    說實在的,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當真和莫傑成了親,她相信兩人定會相敬如「冰」的過完這一生,因為莫傑軟弱的個性,在以後的日子裏她一定會慢慢地發現,而那會磨滅掉她可能的尊敬,兩人將因此別別扭扭地過一輩子。


    與其過那樣的生活,倒不如重新再做選擇,隻要想到這一點,她就有勇氣麵對一切的磨難。


    這又是另一個寬宏大量的女人。


    「嬸梅!」楊屹伸手將她緊擁入懷,悔恨和歉疚交織的淚水,瞬間滑落他的臉龎。


    她任他啜泣紆發情緒,隻是抱住他給予安慰,直到他情緒逐漸平靜下來時,她才抬頭開口道:「別為我感到難過。」她溫柔地拭去他的淚水,「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尋求活著的人的諒解。」


    他困惑不解地看著她,「活著的人?」


    「是的。」林梅唇上忽然浮現一抹詭秘的微笑,「首先,你必須陪我回南陽,拜見我父親。」


    聞言,楊屹尷尬地直搔頭,「噢,說的也是,再怎麽說他也是老丈人,是應該去拜見的。」當然,還有求取林偉元的原諒。


    關於這一點,楊屹全然沒有把握。在中原世家大族的眼裏,他是什麽身分地位,沒人比他更清楚。


    他的語氣聽來充滿忐忑不安,她了然地露齒一笑,「放心,隻要讓爹認識你,他一定會喜歡你的。」


    楊屹可不這麽想,懷疑地瞅著她,「妳好像很有把握?」


    「是呀!」林梅戲譫地笑道。因為他們兩人其實很像,不管是在商場或戰場上,都是指揮若定控製大局的領導者。


    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相信父親經過這件事後會深自反省,謹慎評估根深蒂固的觀念,不再以家世背景取人。


    況且爹深愛她,不會將她的幸福枉然斷送。


    想著到裏,林梅突然伸手拍拍他的臉,「你好自為之吧。」她狡詰地笑著轉身走向馬車。


    楊屹對她那個笑容有點膽戰心驚,愣了一會兒後忙追了上去。


    「梅,等等!妳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們是夫妻,她應該先提點一些老丈人的喜惡,讓他心裏有個底吧。「我先前的問題,妳還沒告訴我答案呢。」


    「答案嘛,在你身上啊!」這會是一個尋求諒解的歸鄉之途,也會是一個有趣的發現之旅。


    南陽


    「爹,他已經在書房外跪了三天三夜,您的處罰應該也夠了吧?」林梅忍不住提出抗議,她覺得父親實在做過頭了。


    「哼!才這麽幾天工夫就無法忍受,叫女人來為他求情,這還算是個男人嗎?」林偉元隻瞥了女兒一眼,繼續逗著懷裏的孫子不為所動。


    「您知道不是這樣的,別拿話來侮辱他。」


    「誰清楚他是什麽樣的人?欺負我女兒的全不是個好東西,我沒剝了他的皮,將他大卸八塊已經算是客氣,他--哇,痛啊!」林偉元趕緊將胡子從孫子的小手中抽出來,「小家夥,別拉外公的胡子啊!」


    他罵得正起勁呢,這小子湊什麽熱鬧,膽敢拔......咦?難不成他也加入抗議的行列?林偉元懷疑地瞪著他。


    其實小家夥隻是覺得有趣極了,他沒見過多少男人,自然也沒看過下巴長胡子的,所以他完全把眼前的人當玩具耍。


    於是爺兒倆大眼瞪小眼,一個笑嗬嗬的,一個則是故意出現氣急敗壞的表情,想嚇唬小家夥讓他有所收斂。


    但小家夥似乎不受人恫喝,仍舊笑嘻嘻的抓著外公的胡子玩著,一副興味盎然的樣子。


    「小子,放手。」林偉元徒勞地輕拍他的小手,心裏不禁感到訝異,隻要他瞪起眼來,沒有幾個男人能不害怕的,而這為數不多的男人,其中就包括楊屹,看來這小子也繼承了父親的膽色。


    這個發現,不知為何令林偉元滿心歡喜,他忍不住又笑開了臉,任由孫子予取予求。


    林梅看著這好笑的一幕,這兩個大小孩子,似乎已經忘了她的存在了。


    「爹!」她沒好氣的喚道。


    林偉元回過神,看著一臉不豫的女兒,「那個......」他尷尬地清清喉嚨,「妳剛剛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楊屹,您的女婿,想起來了嗎?」她激動地提醒。


    「哼,我還沒承認他是我的女婿。」他立刻反駁女兒的話,雖然心裏已經有一點軟化。


    「爹。」林梅語氣緩和下來。「我跟您解釋了前因後果,以您的智慧難道還勘不破嗎?」


    從剛才他和兒子的互動中,她知道父親是全然接受了這個孩子,不會因他有外族人的血統而有所歧視,既然他能愛這個孩子,那麽對於孩子的父親,就沒理由再拒絕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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