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帥帳內,隨著掀開的垂簾,點著的燭火在吹進的冷風中一陣明滅搖曳,簾子落下時,黯淡的燭火又亮了起來,看著進來的老驢頭,麥鐵杖朝麵前一張空馬紮指了指道,“坐吧。”


    “多謝大帥。”老驢頭抱拳謝過後,大步走到了那張馬紮前的小案前,坐了下來,白日一仗後,他原本有些佝僂的駝背似乎一下子消失了,臉上那種時常堆出來的討好笑意也不見了蹤影,不複平日的那種膽小習氣,昂挺胸,腰板直得如同一杆標槍,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


    “十年了,我終於又看到了那個馬六子。”看著坐在自己麵前的老驢頭,麥鐵杖有些感概,當年跟他出生入死的老親兵裏,如今剩下的不過寥寥幾人,這些年看著老驢頭日漸沉淪,他心裏始終都不是滋味。


    “大帥,馬六子早就死了,如今在大帥麵前的還是老驢頭。”看著麥鐵杖,老驢頭沉默了片刻後,低聲說道,他的話方一出口,四周站著的幾個老親兵都是變了臉色,而麥鐵杖也是皺起了眉頭。


    看著麵前臉上神情始終不變的老驢頭,麥鐵杖揮手阻止了身邊想要開口的幾個老親兵,歎了口氣,替自己和老驢頭的杯中倒買了酒,接著道,“你說得沒錯,十年前,馬六子已經死了,現在我麵前的還是那個老驢頭。”說完,麥鐵杖卻是仰頭喝幹了杯中的酒,他知道老驢頭是真地把過去放下了。


    老驢頭也喝幹了杯中的酒,而這時麥鐵杖則是朝四周的幾個老親兵道,“都坐下,陪我喝酒。”隨著他的聲音,幾個老親兵也都是搬了馬紮坐了下來,幾個人一起喝起了酒,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陪大帥這樣無所顧忌地喝酒了。


    喝著酒,幾個老親兵說起了過去的事情,聽著他們口中那個悍不畏死,比孟金叉還要愣上幾分的馬六子,老驢頭臉上露出了追憶的笑意,不過卻是淡淡的,仿佛他是在聽著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不知過了多久,打開的幾壇酒都喝光了,麵色微紅的麥鐵杖看著老驢頭那身舊甲,不由道,“等會帶副好甲回去。”征遼大軍中,四十五萬府兵雖然號稱主力,朝廷也備下了不少兵器鎧甲,不過大多數都是如老驢頭這般的普通劄甲,也就能防防一般的刀劍。


    “大帥,我們隊中還有四十多號人。”老驢頭看著麥鐵杖,臉上卻是又浮現出了平時的討好笑意,看得麥鐵杖直盯著他瞧了好一會兒。


    “你個老驢頭,那麽快就給那小子惦記起來了。”麥鐵杖最後笑罵道,“老子是那種小氣的人嗎,胡三,帶他去鎧曹倉,領四十副上好的明光鐵鎧帶回去。”


    “那就多謝大帥了。”老驢頭騰地站了起來,朝麥鐵杖謝過後,便急匆匆地要去鎧曹倉拿東西,明光鐵鎧可是好東西,軍中裝備的也就幾支甲具騎裝的精銳騎隊,這次一下子弄到四十副,也不算少了。


    “滾吧。”看著猴急的老驢頭,麥鐵杖不由好氣道,笑著起身,一腳踹在了老驢頭的屁股上,而幾個老親兵也是笑了起來,看著跟胡三一起離開的老驢頭,心裏好過了不少。


    “去叫錢士雄過來。”老驢頭離開後,麥鐵杖看向了身旁的一名親兵道,這次把高句麗的死士營連鍋端了,遼河以南便再也不用擔心,不過高建武這個榮留王該怎麽處置,他倒是要好好琢磨一下。


    雖然仲春快過,但是遼東依然不時會下些小雪,從傷兵營出來時,天上已經黑沉沉的一片,天空中不時有細鹽般的雪花飄落,郭孝恪看著大營裏點起的盞盞燈火,呼出了一口白氣後,走向了遠處的營帳。


    熱氣騰騰的營帳內,戰後餘生的新兵們喝著酒,個個都醉了六七分,把白天裏緊繃地如同上了弦的精神放鬆了下來,胡亂地說著話,走進營帳,郭孝恪看著這些一天前還沒見過血,如今卻已是個個殺過人,割過人頭的新兵已經適應了過來,才覺自己小看了他們。


    “將軍。”雖然喝得有些醉,不過郭孝恪進來後,那些新兵們都是一個個站直了身體,他們沒太多的想法,隻知道自己是郭孝恪的兵。


    “又不是上陣,都隨意吧。”郭孝恪輕笑道,看著這些人,總能讓他有些茫然的心安定下來,目光掃過眾人,郭孝恪現木蘭並不在其中。


    “將軍,這是孟大人剛才派人送來的。”就在郭孝恪想著木蘭的時候,身旁一個年紀略大的新兵抱了兩壇沒有開封的酒到了郭孝恪麵前,他們自己喝的酒是錢士雄派人送來的,每個人都能分到半壇。


    “木蘭呢?”看著兩壇明顯和營帳裏其他酒壇不同的酒,郭孝恪問道,他身邊的人裏,最親近的除了老驢頭,便是木蘭了,不知道為什麽,木蘭總讓他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將軍,回來後,我們就沒見過木蘭。”那抱著兩壇酒的士兵回答道,他們在郭孝恪隨著麥鐵杖離開後,打掃過戰場,收斂了戰死的同伴屍體後,就回營了,那時候木蘭就不見了。


    “我知道了,這壇你開封了以後,給大夥兒分著喝。”郭孝恪點了點頭,老驢頭被大帥叫去,想來喝的酒不會比孟金叉送來的差,拿過一壇酒後,他留了一壇給營中的士兵,然後轉身離開出了營帳,他想他知道木蘭在哪裏。


    夥頭軍的那處不起眼的小帳裏,木蘭一個人坐著,臉上呆呆地,她從小聽著父親在邊關的故事長大,總以為上陣殺敵是件威風凜凜的事情,可是當她真地置身於戰場,不但殺了敵人,還把敵人的人頭割下來,才現原來打仗不是像她想的那樣美好。


    想到那兩顆血淋淋的人頭,木蘭就覺得好像是一場噩夢一樣,她看著一閃一閃的燭火,不敢閉上眼睛,這時原本安靜的帳內忽然響起了簾子被挑起的聲音,而點著的燭火也是被衝進的氣流吹得‘噗噗噗’地好像快要滅掉一樣,木蘭聞聲抬起了頭,然後看到了掀帳而入的郭孝恪。


    “將軍。”木蘭站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措,她一個人偷偷地離開,躲到這裏,以為不會有人知道,哪裏想到郭孝恪會過來找她。


    “難受的話,喝些酒就好了。”郭孝恪看著有些憔悴的木蘭,揚了揚手中的酒壇道,“這是孟大人給我的,應該是不錯的好酒。”


    郭孝恪和木蘭一起坐了下來,隻是這一次原本的小桌上放的不是那些書卷,還是一壇酒和兩隻酒盞,郭孝恪拍開酒封,在滿溢而出的醉人香氣裏,給木蘭麵前的酒盞倒滿以後,才一邊給自己倒一邊說道,“會喝酒嗎?”


    “會一些。”木蘭看著琥珀色的酒液,低聲答道,她想起了小時候父親每次去村口沽酒,都會給自己喝上一小口,那時自己卻是嫌難喝,每次都是偷偷地吐掉,想到這裏,木蘭忽地淡淡笑了起來,心裏沒有那麽難受了,她端起酒盞,喝了一小口,和到了遼東以後平時用來禦寒的劣酒不一樣,口感很淳,雖然有些辣但是一點也不酸,酒液好像一條線一樣順著喉嚨衝進胸膛,讓整個人暖了起來。


    看著木蘭小口喝酒,郭孝恪卻是一口氣喝下了酒盞裏的酒,自從他渾渾噩噩地在涿郡醒過來,成了郭孝恪以後,心裏藏了太多的事情,一直都沒有真正地輕鬆過。


    “木蘭,你不會怪我吧?”放下酒盞,郭孝恪忽然說道,他的話讓小口喝著酒的木蘭看向了他,神情有些驚慌。


    “我不該讓你們去割人頭。”郭孝恪喃喃自語道,“當時我隻覺得,隻要大家割了那些死人的人頭,就不會再害怕,我…”


    “將軍,木蘭不會怪將軍。”木蘭看著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說話的郭孝恪,柔聲說道,“木蘭現在已經不怕了。”木蘭說完後,喝下了盞中剩下的酒,似乎把自己的害怕都喝了下去。


    “是嗎?”郭孝恪看著安慰自己的木蘭,也笑了起來,然後替兩人的酒盞添滿了酒,“喝酒。”他平時不常喝酒,隻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很想大醉一場。


    “好。”木蘭應了一聲,臉上因為酒勁上湧而變得一片嫣紅,看得郭孝恪不由一癡,不過郭孝恪隨即就回過神來,舉起酒盞和木蘭對飲了起來,他想自己也許已經有些醉了,不過這喝醉的感覺似乎不錯,從來都是極為自製的郭孝恪看著昏黃的燭火裏,麵若桃花的木蘭,忽然這樣想到,然後他喝下了更多的酒。


    不知道過了多久,郭孝恪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案邊睡著了,他很久沒有睡得這樣安穩,隻是口中不時說著一些酒話。木蘭沒有喝醉,她喝得慢,不像郭孝恪一盞接著一盞,酒喝得又急又快,隻是酒量一般的她也已有了幾分醉意,她看著伏在桌上,口中說著一些她聽不懂的話的郭孝恪,心裏忽然大膽了起來,瞧著郭孝恪的臉,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這時郭孝恪忽地翻了個身,木蘭猛地被驚醒了,她一下子跳了起來,臉上好像燒著了一般,滾燙得厲害。


    黯淡的星光下,跌跌撞撞地衝出帳子的木蘭在寒冷的風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膛不住地起伏,站了很久,直到臉上的酡紅消退後,才重新回了帳,不多時便背著已經睡著的郭孝恪走向了遠處的隊帳,在雪地裏留下了一串嬌小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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