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對大多數人而言,亦是一夜無眠。江陵侯派人去查十幾年前舊事,已是夜深,又是舊事,本該不易查的。然而當初的那些人都在江陵,很少有離開的,加之那次事件本就是故意為之,很多人都記得其中的不自然之處。例如金府那位小姐當晚出來好幾次,她的丫鬟也到大廳晃蕩來去。


    那金小姐已經嫁了人,孩子都老大,少女時期的刻骨銘心瘋狂迷戀,到如今早已淡漠得差不多了。因此當第二日早,江陵侯在門外求見時,原來的金小姐現在的郭夫人愣了下,方才臉色變白。


    如此自然不需要什麽嚴格審問,幾句話便把事情經過全數說出來。事情倒也簡單,金小姐暗戀蔚疇,提親不果——蔚疇自覺妻妾已然不少,並不打算再娶,何況也不能委屈了金小姐。於是她不甘之下,竟然打算生米煮熟。


    隻是一名未出閣的女子還能做什麽?再好的計謀不過是閨閣之中的自我猜想,隻是藥的分量便掌握不準,之後更是步步疏漏。蔚疇都回了府,兩名女子還在團團轉。


    幸好事情並未敗露,雖然不知後來蔚疇到底怎麽解的藥性,但這顯然不是小姐丫鬟能知道的範圍了。


    蔚疇低下頭,聲音從低處傳出:“你的異想天開,害了一個完全無關的女子一生。”


    “當然,我也是太過疏忽了……”他道,神情黯然,“如果我當時能多注意點,如果我當日能發現異狀……”


    春藥不是毒,隻是催情,因此他並沒有注意。侯府很安全,根本不可能會有宵小進來,所以回了府上就不在意身體的一些奇怪之處。於是事情發生了,而他竟然全然不知。


    由此害了一名女子一生。也害了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十數年。


    “小眉,你是不是一直很恨我?”偏廳之中,蔚疇和蔚淩坐在展眉身邊,旁邊是拂塵。


    展眉搖搖頭:“我原來並不知道,後來知道了,但是很快就覺得不對,因此一直沒有時間去懷疑。”


    “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嗎?我希望你能在這裏住下,你今年也十八了,在這裏待上一年半載,我為你找個好人家……”


    展眉搖頭,打斷蔚疇的話:“我目前並不想嫁人,你……就不用為我考慮了。”


    實在是叫不出爹來,隻好帶過稱呼。蔚疇皺起眉來,卻自覺沒有立場責問,隻好道:“那你願意在這裏住下麽?我想彌補一下我的過錯。”


    展眉看著他,低聲道:“錯麽……也談不上多大的錯誤吧……”她頓了頓,“不過我本來就打算過完冬再動身,可以在這裏待上幾個月。”


    “小眉——”蔚淩衝口叫她名字,“你過幾個月要去哪裏?”


    “去塞外。”展眉答道,“去看看遼闊天地。”


    “那我陪你去吧?”蔚淩道,“我在江陵也待的太久了,你是自己去還是和別人一起?我也一起吧。”


    “我自己去。”展眉道,“我想自己去比較自由,你們看到我武功了,並不需要別人保護才是。”


    說到武功,拂塵方才想到有問題還沒有問,道:“我一直沒有問,你這一次突然消失,是去了什麽地方?你是被他們抓走的?”


    “不,我是自己出去的。”展眉道,“我想要去找康貴算賬,於是跑出去,找了幾天都沒看到他。後來發現他們和陸羽誌,陸羽誌被他們下了毒,我聽他的聲音是當初對我們示警那人,於是裝作不會武功被他們捉到,就這樣。”


    拂塵隻覺心冷,自己的憂心自己的苦苦等待,隻是一句就這樣。他便是淡淡一笑:“我知道了,蔚姑娘這一次替我捉到這麽多影門餘孽,實在是立了一大功,我該多謝蔚姑娘才是。”


    這二人氣氛不對,蔚疇和蔚淩馬上感覺出來,父子二人對視一眼,心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齊齊道:“那個……我們有事先出去,你倆慢慢談。”


    兩人迅速出去,關上門之後,蔚淩對著父親道:“看來他們兩個……倒是有問題呢。爹,恐怕我們還是很快就會把這新得來的妹妹嫁出去啊!”


    蔚疇點點頭:“雲公子為人溫和做事穩重,真把人交給他,我也放心。”他歎了口氣,看向遠方,“真沒想到到了這年紀還會忽然得到一個女兒,我著實對不起她,隻希望能做些什麽……不過她性子似乎很強,可能也不會接受吧?”


    “嗯,我記得當初我得到紫電劍的時候,那把畫影跟著一起到的。我嫌那劍太醜,順手給了她……”蔚淩回憶起往事,微微出神,“那時候的她小小的,但是眼神很利,表情恨是倔強,而且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的樣子,也不道謝…… 雖然我本來也是當垃圾扔給她的……“ “隻希望她不要和她娘一樣,太過倔強,什麽都不說……若她娘當初過來指責我罵我一頓,我又怎麽會這麽多年毫不知情……”蔚疇歎息,“等他們談完,我得問問她娘的墳在什麽地方,過去請罪。”


    那邊拂塵和展眉兩人卻是沉默不語,半晌,拂塵方才道:“你打算以後就在侯府住下了麽?不回蘇州了?”


    展眉側過頭去,側麵看不出任何表情來,沉默片刻,答道:“也許。”


    “侯爺是很好的人,蔚淩雖然有些年少氣盛,不過向來吃軟不吃硬。和他們相處起來應該會很不錯。”拂塵站起身來,從懷中拿出一個藥瓶,“我這裏還有些解毒藥,我也用不到,都給你吧。”


    “我不要。”展眉手一推,正推在拂塵遞過來的手上。拂塵本就有些恍惚,一個沒拿住,瓷瓶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拂塵隻覺心痛,似乎是給出的心被生生摜到地上一般,露出的血肉被摔成模糊一片。傷心傷到極點,便是一片茫然。


    苦苦一笑,俯身去拾那些瓷片,因為除此之外,竟不知還能做什麽。離開吧,可是這一刻卻不舍得。他想起他對自己下的決心,便想即使不能被接受,也該說給她知道。畢竟她在這裏住下之後,也許便不能再見了——她有了爹,有兄長姐妹,武功又強。他,還有什麽必要留在她身邊,還有什麽可給予她?


    正要開口說句喜歡,展眉卻忽然問道:“你……就那麽珍視他的東西?”


    呃?拂塵一怔,並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麽:“什麽?”


    “這解藥是你家王爺製的吧?因此即使瓶子碎了,也不能讓它落在地上?”


    展眉笑問,眼底卻沒有半點笑意,“是這樣的麽?”


    “你說什麽?”拂塵完全被她說傻了,怔怔看著她。


    展眉卻不再說了,垂下睫毛,潔白的牙咬了下嘴唇,印下深深的印子。拂塵隻覺心疼,不知怎麽的便開口道:“展眉……”


    展眉低著頭,也不理他。拂塵扯出一個笑,遇到這女子之後的種種映入心中。


    他盡力補償她盡量討她歡心,然而沒有用處。她既然可以毫不在意地離開,大概……是不怎麽記掛他的吧?所謂的畫中感情,是他的錯覺吧?


    “我喜歡你。”


    說出來了,從此以後,便是再難相見了吧?反正也是再難相見了,就是真說出來又怎樣?反正她也是討厭他的,便再討厭一些也無妨。


    “我並不想強求什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甚至恨我,這都沒關係,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這一點而已。”拂塵道,看著展眉,露出溫柔的笑來,“我希望你能快樂,比任何人活得都好。展眉,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在人群之中,周圍的人在打你欺負你,你站在那裏,臉上隻是無謂的表情。”


    “那時候我就在想,怎樣這女孩才能有其它表情呢?她快樂起來是什麽樣子,她生氣是什麽樣子?然後我發現了畫影劍,帶走了你。”拂塵繼續道,“你說你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要。我又想,那我給你很多很多,你會變成怎樣?結果……卻是我把你幾乎逼上死路……”


    展眉忽然抬頭看他,眼底是一些奇異的情緒,拂塵看到她眼內,卻不明白她的心情:“我知道我對你不起,展眉,我從不指望你原諒我。也許你這麽恨著也好,至少不會忘記我。我平生從來不求什麽,這一次也是一樣,或許要你記住,已經是奢求了吧?我……”


    “不要說了!”展眉忽然大聲喊出來,“結果你還是內疚還是贖罪的心情,我才不要!”


    拂塵愕然:“我?”


    “要不是我那時讓你離開,自己把追兵引走,也許你在這件事情之後就會忘了我吧?給我些東西換取那本洗髓錄,然後繼續回去效忠你的王爺……”展眉聲音放得低了些,道,“隻是我為了你,為了你的王爺而死去,所以你才內疚,才把你的命交給我的吧?說來說去,你的命隻是從一個人的手裏到另一人手裏,根本不會回到你自己身上。如果那時跳崖的是別人也是一樣吧,你永遠沒有想要的東西,所以誰都一樣什麽都一樣,隻要救了你就可以得到你的全部忠心,是這樣吧?”


    “我……哪裏有這樣?”拂塵開口道。


    “你就是這樣!”展眉打斷他,道,“你跟原來的我一樣……或者更可悲,我還隻是個無奈的影子,你卻是自己選擇而成的影子……”


    “娘臨死的時候,對我說,讓我看著蔚淩。我當時以為娘的意思是蔚淩給了我那把劍,是惟一注意過我的人,因此我應該照看他保護他……現在想來,娘的意思搞不好是我該恨他也不一定,因為侯……爹是在大夫人懷著蔚淩的時候強迫娘的……”展眉道,“總之很長一段時間我隻看著蔚淩,我想我該效忠他,直到你帶我走,教我識字教我練武,讓我看懂了娘手記上的內容。那時候我方才知道我並不欠任何人什麽,我沒有理由認為自己是任何人的附庸。”


    “可你不同,你會武你懂文,你幾乎無所不能,可是你隻有你的主子你家王爺。”展眉咬唇,印下牙印,“他救了你,所以你把你的命給了他,你效忠於他,完全不可能背叛,完全沒有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要求……你表麵看起來是個很厲害的人,結果比我還像影子。”


    拂塵怔住了:“王爺救了我,然後教給我種種事情。我不效忠王爺,卻又去效忠誰?”


    展眉偏過頭去,忽然落下淚來:“那你呢?你的生活你的願望你的快樂,在哪裏?”


    “我……”


    “你說你什麽都不求,你以為這樣的想法,是什麽?”展眉帶著淚一笑,“雲拂塵,你居然也能來同情我。我是娘告訴我不要求什麽,你呢?”


    “我……”拂塵怔怔道,“那時候,我在一個個人販子手裏來去,不能有要求,否則就會被打。即使餓了病了也不能說,他們並不會同情我們,而會幹脆把作為累贅的我們……殺死……”


    “所以效忠於你家王爺是麽?因為這條命是輕賤的,沒有人在乎,連注意都引不起。所以一旦有人將你從這種情況救出,就會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對方的,沒有‘我’的存在,隻有對方需要的‘我’存在,是麽?”展眉笑笑,“所有人都欺負我,都認為我是孽種,是不該來到這世界上的,因此當蔚淩終於注意到我並且給了我一把劍之後,我的生命就隻剩下他和那把劍……”


    “有的時候真的很佩服你家王爺,那麽小的孩子就能收服那麽多的人。”展眉道,“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是很容易滿足的,這樣的忠心,真是得來的輕鬆啊……”


    拂塵想反駁,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所以你對我,其實隻是欠了條命的感情驅使吧。”展眉低聲道,“我不要那樣的感情,一點,都不要。我其實非常非常地恨你,我恨你可以把命給這個給那個,就是不給自己留著。”


    她的恨……竟然是這個意思?


    “你一直都很溫柔,甚至溫柔得過了頭。那是因為你家王爺之外的事情你從來都不在乎的關係吧?你說你要娶我,是因為你感覺我是你的責任吧?否則你不會把樂凱之和我往一起湊。”展眉道,“我是你的責任你的義務,雲拂塵,你不用出賣你的愛情來留我,因為你根本沒有愛情——你沒有任何屬於你的東西,你也不打算要。”


    “展眉,你錯了。”


    拂塵忽然道。


    “其實我是嫉妒的,我隻是盡力壓下,因為我從不曾有過這種感情,也不曾表達過。”


    “如果你問凱之你就會知道,我並不是沒有表現出來,盡管我盡力壓製。”


    拂塵苦笑,“也許你說得沒錯,我確實也是什麽都不想要的……但那是遇到你之前的事情。”


    “展眉,我惟一真正想要過的,隻有你。但是我不敢我不會,我從來不敢真正奢求過什麽,即使是真心想要。”


    “但若我不是真心喜歡你,我不會向你提親。展眉,我從來沒想過娶王爺。”


    展眉哭笑不得:“他是男的……”


    “他愛的人也是男的,可見這根本不是最重要的。守護有很多方法,真正的影子是不該提那樣的要求的。”拂塵道,“展眉,我是真的想要你嫁給我。”


    “那如果當初拿著畫影劍的是另一個人,另一人為你引開那些人,另一人跳崖差點送命……”


    “重要的是那個人是你。”拂塵道,“我並不知道如果換了其他人我會不會愛上她,但是事實是那不是其他人,是你。”


    “不是因為你把命交給我的關係?”展眉問道。


    “展眉,我當初以為你死了。”拂塵看著她,道,“因此我對王爺說的時候,我並沒有說我要把命拿回來給你,我是說,以後我這條命,由我自己來決定。


    王爺說,他要我的命做什麽,自己拿走。“ “我,不是拿命賠給你,我是拿命陪你。”拂塵輕聲道,隨即苦笑,“不過你不要的話,我即使想陪你,也是不行。”


    “我……我一直以為你找我陪我,是因為你欠我一條命……”展眉道,“我並不想要你還我什麽恩情,我隻想你過得好。”


    “如果你陪我的話,也許。”拂塵道,眉眼是難言的溫柔,“展眉,我至少有一樣是真心想要的,那就是你。”


    展眉看著他,聲音靜靜響起:“拂塵,你知道麽,我從懸崖上跳下去那一瞬,是真的不後悔的。我當時就在想啊,你這一生,大概都忘不掉我了。隻是想想,也覺得開心呢。”


    “你在想些什麽啊!”拂塵一驚,道,“我那時對你並不好啊,竟然還害你險些死掉……”


    “對我而言,你也是第二個看得到我的人。”展眉道,“我想我是寂寞的,寂寞到都不知道不寂寞是什麽滋味。所以你是不同的。”


    “我並沒有為你做什麽啊……”拂塵道,“都隻是些小事。”


    “你的小事,對我來說就是大事。在我一無所有一無所知的時候,隻有你給我你認為隻是一點的東西。”展眉道,“沒有你給我的那些,我現在仍然是那個江陵侯府上做雜活受人欺負的小丫頭。”


    “娘一直認為她的不幸就是因為她讀書太多,如果她不是那個知書達理性子極強的她,也許就不會那麽悲慘——至少,她會跟爹大吵大鬧,爭取她該得到的……”展眉聲音漸低,道,“然而她不可能這麽做,女子果然不能讀太多書,因為她們跟男子不在同樣的位置上。所以她不教我識字……若是沒有你,現在的我還是什麽都不知道,還是那個我。”


    “所以——”她頓了下,“我在意你,非常非常的在意——”


    拂塵看著她,心猛烈跳起來。伸出手去,聲音有微微的啞:“展眉……”


    “呃?”展眉專注看著他,問了聲。


    “如果我現在向你提親,你會同意麽?”拂塵問道,眼瞬也不瞬地看著展眉。


    “為什麽向我提親呢?因為你欠了我一條命?因為你覺得對不起我?因為你要跟在我身邊保護我?”展眉挑起眉來,問道。


    “因為我喜歡你。”拂塵道,“並不是為了其它理由,隻是因為我喜歡你。”


    “那你為什麽會喜歡我呢?”展眉歪著頭,“我並不漂亮,性格也不很好,也沒什麽出眾的地方,連字都寫不好。”


    “我不清楚。”拂塵卻是搖頭,“也許是牽掛久了,就放不下了。”


    展眉微笑:“那以後如果再牽掛旁人呢?”


    “牽掛的人就在身邊,還有什麽可再牽掛?”拂塵道,“二十多年來,我真正為自己牽掛的,隻有你一個而已。”


    “為什麽要回雲莊,為什麽要繼續為你家王爺做事?”展眉問道,“你不是已經離開靖王府了?”


    “做習慣了。”拂塵答道,“而且當時沒事情做,你拒絕我,我非常難受,隻好努力做事。”


    “那我去塞外,你要去找你家那些兄弟?”展眉問。


    “我們都是一起長大,也會互相關心。”拂塵答道,“聽說六弟出了事,我自是想去看看他。”


    “那如果我想四處遛達,你能一直陪著我麽?”展眉問道,“呃……東南西北各處闖蕩,在一個地方待上一年半載就換個地方。”


    “當然可以。”拂塵道,“隻是希望能和奉天留些聯係,畢竟王府裏的人… …都算我的親人吧。“ 忍不住唇角上揚,知道展眉已經是同意了,於是問:“你的答案呢?”


    “什麽答案?”展眉笑著問他。


    “我剛才問你,如果我現在向你提親,你會同意麽。”


    “你說如果,我怎麽知道?”展眉低下頭,臉上有些微微的紅,“當然要提完之後,我才能回答你啊。”


    拂塵笑起來,臉上是少見的明朗。窗外陽光明媚,穿過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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