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可以。”他反倒輕易帶過,微微笑著,毫無預警地,他手指掠過瑤光略形散亂的發絲,為她取下幾片柴屑和煙渣。


    方寸狠狠教人撞上,她真是愈來愈“人”化了,宜覺一顆心快得要蹦跳出來,臉燒燙燒燙的,她撫住自個兒的臉頰,心稍安,因為觸感仍冰涼涼的,證明沒泄漏出暗藏的羞赧,她拍了拍胸襟,緩緩吐出氣。


    沒想到,文竹青忽然扯嘴笑開,不是溫吞的麵貌,細長眼中閃爍精光。


    “你、你笑什麽?!無聊!”她退開一步不想理他。


    這些日子,幾乎天天見著他,都是因天師臨時托付。


    鬼怒山的事尚未完了,聽聞那魔胎在幻化的緊要關頭受了天師一劍,傷了精魂,卻仍是脫逃而出,現下不知藏匿何處,此事天庭地界均萬分重視,已怖下天羅地網追捕。


    若不是受天師所托,他才懶得瞧她一眼。瑤光如是想著。


    要自己別去在意,其實仍往著牛角尖兒裏頭鑽,才會愈瞧他心愈氣,對待小豆子是一個模樣,對他又是另一個模樣,半點兒溫柔色也不給。而他總是端凝著,八風不動,隻除了今天……笑得奇怪。


    “我在笑……這個。”他箭步上前,將她拉到水缸邊,清澈水麵,一張溫文俊逸的男性麵容,一張則是雙頰各印著兩個烏黑手型的小臉。


    瑤光發窘,又羞又惱,見水中他的倒影笑得可惡,比一貫溫吞模樣還教人生氣,她惡性陡生,反身抓起他的白杉袖子當臉巾,胡亂地抹臉,還在潔淨上印下好幾個黑掌印。


    “嗬嗬嗬嗬……”見自己的傑作,笑得真開心。“文竹青,你愛笑便笑啊!”此刻,她明朗的模樣與那日她受傷清醒、強求他時相差甚遠,一笑一哭,一是精靈頑皮,一是楚楚憐憂。


    那時,他心苦堅石,所受震動僅因她怪異的靈體,屬界不明,是他唯一所遇,而今見她展現的笑,胸口一悶,他雙眉反射地蹙了蹙。


    察覺自己無意間跌入迷向,心思詭離,他合眼寧定,再睜開時,唇角那溫和靜謐的笑浮升。“臉髒了,是需要擦一擦的。”


    “你——”三拳打不出個悶屁!瑤光見他擺出那副無謂神態,突然羨慕起魑魅魍魎,若她有那樣尖銳的牙,早摸上去咬得他哀哀叫。她哼了一聲,甩掉他髒得可以的衣袖。


    文竹青沒再說話,繞過她,撩起衣袖,將一根根乾枝丟入灶中。大鍋中的水已冒著泡泡,他取來一旁的木杓子,舀起熱水放入木桶,動作熟練。


    他、他憑什麽?!先是侵犯她柏楊樹下的地盤,如今又來搶她的事做,憑什麽?!別以為他是陰冥判官,所有魂魄都得聽他命令,任他管死,她早在生死簿中除名,無主的野鬼,他憑什麽管她?!


    不想不怒,愈想愈怒。一時衝動,瑤光衝上前去,搶著他手中的木杓。


    “不要你多事!啊——”驚叫乍起,她忘了那杓中是熱滾滾的水。


    聽說,鬼最怕三件事,生人唾沫、滾油與涼水。


    很快,她就能知是真是假。


    可惜……哦,該說是可幸,斜裏打出的一隻袖子教她沒法證明,事情發生僅在眨眼間,滾燙的水落在文竹青臂膀,他一袖擋水,一袖護她,瑤光埋在他懷中,微乎其微聽見一聲問哼,她抬首,見他眉心稍皺,目光一沉。


    “文、文你……”她也慌了,下一刻已掙開他的保護,抬著地濕透的衣袖緊張端詳,才要撩開布料,他卻縮了回去,剛剛那狀似忍痛的神情已不複見。


    “你要不要緊?”她有些歉然,不知該如何表示,隻能絞著小手。


    “不打緊,我有靈通護體。”


    瑤光瞧著他,見他神態自若,“真的嗎?”


    他仍是淡淡微笑,“你真該修道,由心漸行,才不會莽撞生事。”


    “修道、修道,又是修道?!你說得不煩,我都聽煩了。”她丟下他的手立起身子。“那是出世的事,不適合我這入世的性子。難道定要修行道法才能救助蒼生嗎?我偏不信。假若、假若你說的是真的,這百年來,不知不覺中我已靈體自修,那將來……無止境的將來,我還是要依著一顆心去做我認為該做的事。”


    “你這樣,”他一頓,似乎想著合適的說法,“可惜。”


    瑤光唇抿了抿,輕笑著,“可惜什麽?若為成仙正果,拋心中的七情六欲,棄那些可愛的感情,我將永遠不知個中滋味,那才是真正的可惜。”她睨著他,情愫悄生,卻知無處可宣,隻黯然低語:“你不懂的……”他懂的,隻有他的道、他的法、他的生死案記。


    她不要學他的無情。


    兩人的視線不知不覺中膠著了,直到童音打破這微妙的靜寂。


    “煙跑光啦!好姊姊,你把火生起來了嗎?”小豆子跑進廚房,邊嚷著,身後的黑頭吠聲不斷。一進門,他怔了怔,隨即開心大喊:“竹青哥哥,你也來啦!”


    竹青哥哥?!哼,難道比她這個好心姊姊還好嗎?


    飯後,瑤光收拾著碗筷悶悶想著,納悶著他是何時與小豆子“搭”上的?


    瞧小男孩見到他那股親熱勁兒,驚奇之外竟有些不是滋味。


    “嗚嗚……”老狗跟在她身邊,摩擦著她的衫裙。


    “黑頭,還是你好。”可能是動物天性敏銳,黑頭對他似乎頗為忌憚,還將他界定為陌生人,總冷冷地打量他。


    瑤光思及方才用晚飯,木桌上一男一女,還加一個孩子,她不餓,從來就不需食物,仍是陪小豆子吃了一小碗米飯。而他則是斟了茶,靜靜地喝著,邊聽著男孩敘說這幾天的趣事。


    唉,算了,至少她煮的萊,小豆子吃得精光。


    她洗淨碗筷,慢慢踱出廚房,隱約聽到內室裏傳來略沉的男性嗓音,他正為小豆子講解書意,似乎挺深奧的,其中還會穿插豆子提出的問題,相有互動。


    她駐足在外靜聽了一會兒,心有些暖有些酸。是啊,是要讀一些書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小豆子想出人頭地,非得用功念書不可。而這些,她沒辦法為豆子做到,而他可以,能督促著男孩,為他解惑。


    無情無緒地離開小院,夜來了,月娘初上,她順著河流走箸,不知自己走了多遠,隻知月兒一下子在前、一下子在後,腳步跟著河蜿蜒而去。


    忽而,步伐一頓,她轉向月華瀲灩的河麵,唇邊逸出歎息,小腳下意識地踢著小石子,一顆顆踢入河中。


    “石子亦有精魂,你踢它!它也會痛。”


    “啊!”瑤光驚喘,迅速回身,“你、你一定要這樣沒聲沒息的來去嗎?”


    他朝她步來,白衫依舊是白衫,抽上的髒汙已化為潔淨。


    “我以為你膽子很大。”唇微彎,溫和又溫吞。


    “我不是膽小鬼!”她火藥味十足,原本是柔軟性子,有女兒家的嬌態,可自從領略到一份羞辱,她的心不死,卻時時泛痛,尤其見著他,排除不了暗暗壓抑的怨慰,卻怕……卻怕……情愫不減,而是漸延漸生。


    細長雙目隱有光芒,瑤光認為那是月華反映在他眼中的結果,讓他瞧得有些紛亂,她不自在地旋過身子,自顧自地麵向河水。


    “你來做什麽?”她問,語氣緩和許多,也落寞許多。


    他沒馬上回話,微微沉吟才道:“天師托我看顧你。”


    就知道!這氣死人——哦,是神鬼人共憤的答案。瑤光心更酸,可是無奈何,抿著唇不吭聲。


    “你該隨我回地府,那裏安全。這陣子外頭不平靜,若遇上——”


    “我不去。我一個可以過得好。”隨他入地府做什麽?!說穿了,她僅是個孤魂野鬼,連生死簿也難入,若進地府,上了他的地盤,就什麽事都得聽他號令,她才不去,甘願守在這裏。


    以往,是孤單寂寞,冷冷清清的一個;而現下,她有兄長,雖無法常相聚,待她亦有情義,再說,自己還能為小豆子盡點力,河岸飄遊仍是寂寞了些,但已不孤獨,更何況加入了他……對他的感情很複雜,見著他,又喜又氣;見不奢他,便整個恍恍惚惚,動不動就想到他。


    麵對瑤光倔強的玉容,他思忖不語,單手接了按腰間的綠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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