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顯著的暗示,他該懂得,能輕易推敲出她並非世間人。可她不會害他,絕對、絕對不會,她隻想有他相伴,不要孤孤單單。


    瑤光閉著眼、揪心等著,就怕他瘋狂地甩開她,阻退臉上一貫的溫和。她害怕嗬……身軀竟微微發顫,而一雙小手萬般不願放開他的白衫。


    片刻恍若經年——


    “你的意思是我取走了你的申鈴兒?”


    當這溫文清雅的嗓音響在耳際,沒有預計中的驚慌失措、沒有想像中該要的戒慎懼怕,穩穩地道完句子,瑤光聽著,感動得幾要落淚。


    “原來,這鈴是你的。”他再度取出,遞向她。“我一時好奇解下了它,真是對不住,現在物歸原主,望姑娘海涵。”


    她瞪著他掌心上的串鈴兒,有些愕然、有些不明白,抬頭望入那對細長的眼眸,男子的目中隱著股太沉的靜謐,她心魂一震,察覺到對方的不尋常。頭搖得如同波浪鼓,她一麵輕喊:“串鈐兒既已教你取去,我就不會拿回。你不懂我的意思嗎?一定要我說得坦白……好、好!你跟我來。”像下了壯士斷腕的決心,管不得男女之防,她猛地握住他的大掌,硬拖著他更近水邊。


    “姑娘,你這是做什麽?”他語氣不高不低,沉著如山,輕輕想掙脫她的掌握,瑤光不依,他眉稍蹙,也就任她握著。


    “別喊我姑娘,我有名有姓,你、你喊我瑤光,好不?”瑤光啊瑤光……可有人會記得你?“我叫瑤光。”說到最後,聲音有些咽然。


    他平淡地與她對看,姑娘家的掌心柔軟滑膩,沒有溫度,與他並無兩樣。若她是因寂寞了,想握緊他手掌取些溫暖慰藉,真真徒勞無功,僅是一團冰包著另一團。他垂首瞥了眼緊抓住自己的小手,聲音持平,“名字僅是個稱呼罷了,姑娘何必執著?串鈴物歸原主,你放開我。”


    他的一語雙關令她一顫。


    是,她是不知羞恥,如此糾纏一個男子,硬想把自已放入他平靜的生命中,但她不要放開他,這是天注定,要他聽見風中鈴音,要他來到柏楊樹下,要他解下她虔心祈求的姻緣物。注定他往後命中一段不尋常的奇遇。


    “你不要假裝不明白,我知道你懂……我從未遇過一個人像你這樣,不會因我的出現而感到寒冷,瞧得見我,也碰觸得到我,你不怕我,我、我很是歡喜。或者,我不能像尋常的姑娘為你、為你……生兒育女,但我發誓,我會待你很好很好,我的形體雖滅,但心意是真的,我會如妻子一般的服侍你,你不要排斥我、不要拒絕我,你要什麽,我會盡所能為你做到,我絕對、絕對不會傷害你,就你跟我,我們兩個……一起廝守,好不?”她緊聲說著,眸中盡是期盼,真真切切的,那渴望的神情如此淒楚,雪白的臉愈現透明。


    他笑,帶著容忍的意味兒,笑雖溫文,卻沒有感情。


    “你的意思,我是真的不懂。姑娘與在下相識甚淺,怎好說出這樣的話來?”


    瑤光微惱!又羞又急,目中的期盼染上些些怨慰。“你不懂,我教你懂。”她硬拉著他半跪在水邊,身軀前傾,喊著:“瞧清楚了,你仔細的看一看,水麵上沒有我的映照,我是鬼、是魂和魄而已,我沒有影子。你取走了我的串鈴兒,自那一刻起,我便是你的鬼妻,別說你不懂,別說——”不斷地搖頭,臉頰濕了,她伸手去摸,碰到冰冷的淚。


    她的淚嗬,一樣失去溫度,嚐進嘴中卻如清水,演繹不出內心的苦悶。


    女子梨花帶波,他靜然不動,任那細碎的哽咽擾亂流水的節奏。似思索、似評量,他終是放口,語氣溫和中矛盾的漠然,“你弄錯對象了。把串鈴子拿回去吧,我不可能娶妻。”


    “不是不可能,是你不願有個鬼妻。”她咬住唇,不願淚再奔流,小臉難堪地轉向河麵,這麽一瞥,內心猛地大震。


    她的心緒甚少這般波動,自秋娘冥嫁,她在柏楊樹上係串鈴,原本平淡的心湖翻滾著七情六欲,然後,遇見了他——他——


    “你……你、到、底是誰——”那語調微微抖著,一切的一切,都亂了。剛開始尚不注意,現下已然意識。


    灑亮月脂的河麵上,沒有她的倒影,也沒有他的。


    【第三章 流連.流連意欲何】


    瑤光雙目眨也未眨,前一秒怔望水麵,眸底還有月華餘光,這一刻四周白茫茫、霧氣氤氳,她整個被烘在蒼茫之中,連垂首也瞧不見自己的裙擺。幻術。


    她一驚,住某個方向飄去,撲在臉上盡是寒涼濕意,不知多久,飄揚的黑發沾染濕氣,衣衫也浸透了,如第二層皮膚般貼著身軀。


    她不覺得冷,追尋不到出路,心緒由一開始的驚慌漸漸沉澱。這樣的場景,極似她幽遠的夢境,四麵是路、八方皆敞,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寧定內心震撼,她不再如無頭蒼蠅般亂闖,雙腿盤膝而坐,斂眉垂目,以逸待勞,不去想所在空間,不去感受白霧拂頰的涼意,神智沉入一個無我境界,無我無思亦無念,空白一片……


    “嗚唬……汪汪……嗚……”


    緩緩地,她睜開眼,老狗在她身邊,小河流過,她來到柏楊樹下。


    “黑頭,怎麽啦?”由渾沌中走出,她有些虛喘,衣裳仍浸濕著。


    老狗垂頭垂尾的,喉間發出嗚嗚咽聲,鼻頭頂了頂瑤光的臂膀,磨蹭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踱步回小院落。


    “黑頭——”邊喚著,她盈然起身,才飄離樹下,卻愣在原處無法動彈。夜深人靜,臨水人家都已熄燈歇息,正是如此,掛在小院兩旁的白色燈籠顯得格外醒目,火蕊還燃著,照亮燈籠紙上好大的“奠”宇。


    氣氛如此詭異,有片刻,她不能思考,微微瞥見河麵上映著的月脂,又是震愕,她抬起頭,中秋溫潤的白玉盤已成月眉兒,遙掛在天幕。


    由幻術中掙脫,彷若須臾,豈知已過半月。


    月圓人團圓,若是月不圓了,人該怎麽辦……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歹禍福,月的缺,尚有滿足之日,而人呢?從此訣別?


    黑頭停下來瞧她。咬了咬唇,她再次飄去,靠近窗子,裏頭傳來強忍的啜泣聲,老狗跨過門檻進了小廳!她不能,隻立在屋外靜靜地、難過地瞧著這一切。


    簡陋的木棺是幾個鄰家出錢買來的,小豆子披麻帶孝跪在棺材旁,紅著眼、紅著鼻頭,一麵燒著紙錢。老狗來了,他瞥著地一眼,想號啕大哭,唇蠕了蠕終是忍了下來。


    冷冷清清,淒淒慘慘,瑤光好難過,不是為大聲嫂,而是小豆子,他才多大年紀,先是喪父,今又喪母,隻有一隻老狗陪伴。


    若能,她也想號啕大哭嗬,這世間,總有許多無奈發生,她的力量這麽小,早知難行,仍妄想螳臂擋車。


    幽幽回身,虛無身子飄出院落,回到她一貫待著這樹下。


    寂寞複寂寞,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真是件無可奈何的事。


    她何須去憐人,弄得自己這般下場?何須感應人的悲哀,教自己也跌入其中浮沉難以排解?何須任著無數交替的機緣溜走?這百年來的靜寂嗬,她絕非流連,而是情多,不願誰人再嚐這般苦楚。


    是笨,笨到了極處。每回機緣來了,她提點自己要狠下心腸,不聽不看不聞不問,不動憐憫不出手救助,但嚴厲告誡了千百次,她最後的抉擇依然故我。瑤光,笨嗬……她苦笑,搖了搖頭。


    夜風如昔,吹皺河麵眉月兒,拂得相楊枝丫輕輕顫動。她不禁又是一震,聽到清脆鈴音,在樹影搖晃處尋到那串鈴子,隨枝丫搖擺音韻,彷佛從未取下過,以相同的給係在相同之處。


    她心思轉動,身軀飄過小河,來到對麵岸上,在黑暗中找尋那幢簡樸的小屋,她記得在那個地方,可以將對岸臨水的陶家村望得分明。


    但,什麽都沒有,不見屋,更不見人,來如夢,去無覓處。


    原來,他亦是陰府來的差使。她明白了,猜想,他是專為大聲嫂的魂魄而來。能使幻術、能平空變法,他定非一般的靈通。


    文竹青……她暗喃著,心中思忖,這說不定僅是他應付的言語,連名字都不真。以他能力,肯定打開始便洞悉了她,一抹水畔遊蕩的無主孤魂。為什麽要救她?為什麽頂著那溫雅麵容?讓她以為、讓她以為……她也可能如秋娘,有一段陰陽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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