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欲辯難言,領子被人暗暗扯緊,臉登時漲紅一片。


    「說中心事啦!不羞不羞,咱們想法一致。要不,你若想較這長短──嘿嘿……」他詭笑著,刻意打量書生,緩緩搖頭。


    「你嘿個啥動啊?」旁人笑罵。


    「自然是老子的比這黃酸書生來得長啊!」


    他話帶隱喻,茶館內哄堂大笑。


    接著是樂極生悲。


    連番哀喊淒厲地響起,一切皆是眨眼間的事,沒人瞧見那些筷子打何處飛來,定眼一看,方才幾個愈說愈不象話的男人,雙頰上各穿透了一根筷子,一邊刺入另一邊刺出,口子小歸小,卻疼得要命。


    「哪個……王八恙子敢暗算……唔啊!」雙頰受傷還要罵,半句都說不全,臉頰又追上第二根竹筷。這一下,教他不閉嘴都不行,和剛剛口沫橫飛、滿嘴淫言相差天壤。


    眾人見狀,誰還敢說話?


    陸府在杭州勢力大啊!說不定這茶館內就暗藏不少陸府的手下,瞧那幾個背地裏胡言胡語、得罪陸府蘇管事的人,下場有多淒慘。


    幾個受傷的人似乎也想到這一層,驚懼若又說話,頰邊將再添飛筷。連呼疼都不敢了,一個個捂著痛臉,跌跌撞撞奔出茶館。


    「嘿嘿……沒事沒事,大家喝茶聊──嗯,繼續喝茶、喝茶……」掌櫃打圓場,「聊天」兩字硬生生咽下喉,再聊下去恐怕會出人命哩。


    時間接得真正恰好,一場禍端剛結,那話題中的女子跨入茶館,翻下罩頭的鬥蓬,秀氣雅致的容貌教人眼睛一亮。


    不過此非常時刻,沒誰敢光明正大地瞧她。


    「掌櫃的,請問張老板在不在?」那聲音斯文雅氣,以為是個嬌弱姑娘,一旦麵對麵,便讓她眸中精銳而智慧的光芒吸引。


    「原來是蘇姑娘,貴客、貴客。」張老板正自後頭出來,趕忙向前拱手寒暄。「六子,去頂櫃取些碧螺春,我與蘇姑娘同品。」


    「老板……」


    「磨蹭什麽?還不快去!」張老板催了一句。


    「是。」那夥計掉頭跑開,他原想提點老板別太親近蘇姑娘的,待會兒也來個「一筷串雙頰」,那就不好啦!可惜老板不領情,身在禍中不知禍。


    「張老板不必麻煩,那碧螺春極是珍貴,您該自己品嚐。」滌心有禮地微笑。


    「唉,蘇姑娘這麽說就客套了,貴茶配貴客,咱們二泉舍還得靠你關照呢。況且,每回為了爭購茶葉走往陸府,也不知喝了陸府幾百杯佳茗,現下,你跟我計較這個?」張老板故作責怪。


    滌心笑意加深,誠懇道:「那滌心有口福了。」


    「走走,咱們上二樓雅座,有些茶葉的事還得向你請教。隨你來的四個轎夫讓他們都進來吧,這麽冷的天,喝杯茶暖暖身子。」他率先朝樓上去。


    滌心道聲謝,隻得尾隨上樓,渾不覺眾客之中,一雙眼溫柔似水、悄悄注視著自己。


    出了二泉舍茶館,滌心遣走轎夫,也不怕外頭天寒地凍,她拉攏罩袍,將一株植物護在懷裏,獨自漫步街上。那是她特意托張老板由邊外弄來的白雪芽,運回中原僅剩一株活種,滌心自然倍加珍惜。


    今年的冬特別寒冷,杭州街上賣熱食的攤子不少,她打量了一會兒,壓低罩帽,緩緩踱至賣肉包的攤子前,朝那小販道:「這位小哥,煩勞給我二十個。」


    那小販笑臉應聲,掀開熱氣滾滾的大蒸籠,快手撿出數目,做了買賣。


    接著,滌七又在其它攤子買了零嘴甜食,什麽鬆子花糖、桂花糕、酥奶餅、龍須糖等等,全都撿了些包起來。


    東西有點沉,她快步繞進一處不起眼的巷弄,三個迎麵而來的小乞兒見著她,忽地跳了起來,揚聲喊著:「姑娘,你的病好了嗎?」他們身上肮髒,心中雖說歡喜,卻不敢撲抱滌心,隻是雀躍地在她身邊跳著。


    滌心怔然,接著美眸一眯。「你們在這兒做什麽?今天不用上學堂嗎?」


    三個孩子嘻嘻笑。


    「天太冷,文先生嘴唇凍得直流血,學堂休講三日。」個子較高的男孩撥搔頭又道:「茶園這幾天沒開工,學堂也放假,咱們……嘿嘿,便拿著破碗重操舊業,打算出去賺點『外快』啦!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其它兩個孩子跟著猛點頭。


    「阿大,你用了一個成語耶!重操舊業,嗬嗬……」滌心驚奇地眨眨眼。


    高個兒男孩想了想也覺不可思議,「是啊,我竟然會用成語哩。」他傻傻笑,瞧見滌心大包小包,還抱著一株奇怪顏色的樹芽,趕緊伸手幫忙提拿。


    「阿婆知道你來,肯定很高興。」


    滌心跟著孩子們在巷中又打了兩個彎,來到一處簡單樸實的瓦房,未進屋,阿大已高聲喊著:「阿婆,姑娘來看您啦!帶了好多糖果包子哩!」


    「好啦好啦!東西拿去吃,我自個兒找阿婆去。說好,回房溫習功課,誰都不準出門重操舊業,要是教我知道了,吃的東西全給我賠來。」


    三個孩子仍舊嘻嘻笑,一溜煙不見蹤影,也不知是不是回房念書。


    滌心搖搖頭微笑,轉身步入瓦房,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柱著拐杖正欲步出。


    「姑娘,你來啦。」她雙眼毫無焦距,皺紋遍布的臉安詳和藹。


    「阿婆,小心。」滌心放下樹芽,輕緩扶住老婦,將她帶到火爐邊坐下。


    「阿大他們呢?」


    「剛剛跑開了,要我去喚他們來嗎?」才要起身,一隻枯老的手握住了她。


    「不是。」阿婆瞎了雙眼,瞧不見,耳力卻較常人好上許多,她歪歪頭側耳傾聽,疑惑問:「姑娘,你帶了人來嗎?怎不請他進來坐坐,外麵凍得很啊。」


    滌心聞言怔了怔,隨即笑開。「沒有啊!阿婆,隻我一個。」


    「咦……」老婦雖覺困惑,也不再多說什麽,忽而話題一轉,她緩緩開口,「我聽孩子們說,你打京城回來後重重病了一場。現下,身子可有好轉?」


    「沒事的,隻是感染風寒,又沒好生處理,發了幾天燒,燒退了一切都好了。」滌心不知不覺撫住胸口,那痛感悄悄來襲,她太熟悉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婦點頭,微微笑著,心中卻打了個突。


    在外頭的到底是誰?原是在門邊,好像又移至更近的窗邊,若不是人,難道是野貓野狗?可聲音不像嗬。


    「阿婆,我帶了些茶葉,待會兒我把它擱在櫃子裏,想喝時,吩咐孩子們替您煮。」滌心拉回她的思緒,小手覆在老婦微褐的手背上,柔聲道:「阿婆,我要離開陸府了,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幫您偷渡茶葉。」那些茶是上好龍井,是陸府茶園的極品,她這叫「監守自盜」哩。


    「嗬嗬嗬……阿婆知道,姑娘要嫁人了。」


    「唔……」滌心苦笑,繡球招親的事已滿城風雨,她再辯解也是多餘。


    「你心這麽好,誰娶到你是三生有幸。當初若不是你菩薩心腸,見咱們老的老、小的小,安排了這房子,讓三個孩子上學堂,到茶園見識學習……唉,真不知會如何。」她反握住滌心的手,語氣無比真誠,「姑娘會嫁個好郎君,這是老天的意思。」


    爐中的火光映在秀容上,滌心無語,方寸深處輾轉低回。


    她曾經能擁有美好姻緣,卻是得而複失,她握不住,由自己的指縫流散,而那男子嗬……她一刻不曾忘懷……


    老婦瞧不見女子的神情,耳畔卻捕捉了長長的歎息,一聲幽然在前,一聲輕渺似近,重重迭迭,不自覺間交換多少情思……


    夜深人靜,陸府偏廳裏燭光如常,照映著女子纖瘦身影。


    傍晚回來,府內一片欣喜,原來是海棠有了身孕,這幾夜,滌心與她常一塊處理公事,如今海棠身子不比平常,滌心早早便把她趕回房歇息。而陸陽今日也不回自己宅第,打算陪著妻子在陸府調理身體。


    珠筆疾飛,在厚厚的留言簿上加注圈解,滌心忙著整理手邊事務。幾千幾百條的生意往來,每筆茶葉的出貨運送,她詳加記載,希望將來接手的海棠能花最短的時間進入狀況。


    眼睛酸澀,她揉了揉,雙目交睫片刻,心中不由得歎息。


    她想離開,想同爹娘一起過活,陸府的擔子該交還真正的陸家人,但現下海棠懷有身孕,她若這麽走了,唉……陸夫人哀求幽怨的表情浮現腦海之中,滌心知道她是故意的,擺明要自己內疚不忍。


    她是吃軟不吃硬。陸夫人自主搞了個繡球招親,無非是想逼她留下,可滌心不理這套,她表麵不動聲色,暗地已有思計,招親大會照辦,但當日絕不會有拋繡球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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