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再次瞥向那扇門,仍舊無所動靜,失意無聲無息侵擾胸懷,沉重得幾要窒息,緊緊抿唇,武塵終於舉步離去。


    「滌心,快開門,這托盤好重,我要拿不動了,快來幫我啊!」門外的女子緊急呼救,情況逼真。「哎喲哎喲,湯灑了啦!不行不行,真要摔盤了──」


    久閉了一個下午的門終於打開。


    一雙藕臂探出,直直捧住賀蘭手上大盤,麵對著麵,賀蘭笑意盈盈瞧著她,半邊身子乘勢擠了進來,挑了挑柳眉,一副詭計得逞的得意模樣。


    「連你也來騙我。」滌心斥了聲,將托盤塞回原主手中,扭開頭,她並非真的生氣,是不願一雙血絲未退的紅腫淚眼教人瞧見。


    「唉,我的好姑娘。」賀蘭放下東西,拉著滌心略略冰冷的小手,讓她坐在身邊,「你怎地冤枉好人,天都黑了,我瞧你『閉關』這麽久,連晚膳都錯過了,我可是心疼你,才特地為你準備,別人沒有呢!瞧你麵子多大。」剛剛又遇到武塵在門外扯頭發,眼見是無計可施才落得如此地步,累得她撐著托盤還要花好大工夫將他勸走。


    「我不餓,不想吃。」頭又一偏,她躲開賀蘭趨近的臉。


    雙眸中的脆弱是騙不了人的,賀蘭柔聲輕歎,緩緩撫觸滌心一頭的長發,「將自己關了一個下午,到底想通沒有?」


    聞言,滌心咬唇,眼睛驀地合上。


    她不愛掉淚,掉淚要有原則,可以為摯深感動而哭,可以為憐惜一個人而哭,可以為悲憫情懷而哭,卻不要為傷心棄情落淚,她一向討厭這軟弱行徑,無奈昨日再加今日,她不知幾次教自己瞧不起了。


    「你的想法依然清楚堅定嗎?」賀蘭再問。


    滌心張開眼,眉眼染著迷憫神態,幽然注視著對方。


    「我是說你的心。」瞧來需要她推波助瀾了。賀蘭食指指點她的胸口,笑容真誠美麗,柔聲三問:「你這裏……還是牽掛那人嗎?」


    四目靜靜相視,滌心點頭,表情鄭重無比,斷無懷疑。


    「那……他的想法呢?」


    又靜了片刻,滌心悶悶地道:「本來很清楚,現在不知道。」


    「唉,那就想法子找回那個『本來』囉,總勝過把自個兒關在房中,一無所獲要來得好吧?」


    滌心怔怔然,好似努力思索著什麽。


    賀蘭不再多問,將菜布上桌麵,拿起碗筷塞進兀自發愣的人的手中。


    「慢慢吃,吃飽了就想通了。」


    晨霧清冷,縹縹緲緲籠罩著一片天地,置身其中,彷佛掉入迷境,踩踏皆是雲彩,腳步不知不覺間變得輕盈,這亦是閻王寨上的另一風貌。


    露水沾濕滌心的發梢裙擺,拉緊披風,她手挽著小竹籃,裏頭的三色糕點是今晨天未亮,她借用了寨中廚房親自做的。


    早起的人不少,沿途走來,幾戶人家敞著大門,開始一日的忙碌。


    靠著三、四位大嬸、嬤嬤指路,滌心才知渡芸的住處,原來是在前往周隨茶園的碧湖畔。


    早晨的碧湖淡籠輕煙,美得如同詩畫。滌心靜靜駐足,覺得空氣涼透心底,半晌,她記起此趟前來的目的,一旋身,那名女子教晨霧籠罩著,身形不實不虛,恍若剪影,亦靜靜地凝視住她。


    「碧湖的這個時候最是美麗。」那剪影說話了,唇邊是靜謐謐的弧度。


    「的確很美。」滌心誠然讚同。


    頓了頓,她朝渡芸走去,將手中小竹籃些微揚高,「我帶了幾碟糕點,剛做好的,鬆軟恰合入口,可以佐茶細品。」


    滌心愈走愈近,那剪影愈來愈明,一種模糊又熟悉的聲音細細響動,方寸掠過奇異情緒。然後,薄霧阻不了視線了,她瞧見渡芸,還有在她手中因風轉動的紮花風車,九朵車花輕盈飛轉,那沙沙的音調化成千支針,刺透了四肢百骸。


    小籃子握不了,隨著滌心垂下的手摔在地麵,裏頭精致的點心四散滾落。


    渡芸輕呼一聲,上回是滌心幫她撿茶葉,這次角色調換,她趕忙蹲下去搶救,可惜糕點髒的髒、碎的碎,沒一個再能入口。「唉,可惜……」她輕歎,抬頭對住滌心,疑惑瞧著她瞬間慘白的臉龐。


    用盡氣力,滌心終於找到聲音,竟艱澀得難以言明。


    「這個……這紮花風車……它……」


    「你怎麽了?」渡芸站起身,眼眸坦然。


    滌心不敢再問也無勇氣再問,突覺身子這麽冷,碧湖上所有的寒霧全吹進她的心田了,雙臂環住自己,她緩緩在石上坐下,毫不在意草地的露珠沾濕衫裙。


    「我知道你所為何事,來了這趟,絕非為了送那幾碟糕品。」渡芸由她身邊慢慢踱開,麵對著一池碧湖,背對滌心又道:「我也知道四爺和你……你們兩個為了我鬧得不愉快,我更知道四爺心中隻有一人,自始至終就這麽一個姑娘……那便是你了,滌心姑娘。」


    若早半刻,滌心聽取此話,心中定要歡喜,但事實擺在眼前,那是她送給他的定情之物,意義自然不同,他怎能轉送其它女子?!


    渡芸不知她心思轉折,蹲下身,小手撩撥一池寒水,她臉龐閃過毅然與堅決,語字輕緩,「我喜歡四爺,自我第一眼瞧見他時就不能自拔了,可他心中始終有別人。我不是故意讓你們為我鬥氣,我真的不是安心的……」要如何才可掙脫枷鎖?不單為情,還有那教人戰栗的過去。


    滌心被她的話吸引,側目瞧著渡芸麵向湖麵的背影,沉默地等待著。


    渡芸繼而又道:「四爺因何帶渡芸回寨,你多少已有聽聞。風家鎮的惡霸害死了我爹、逼死我娘親,沒一個能替渡芸出頭,全是四爺……我與他毫不相識,皆因路見不平的俠義情懷,他孤身夜闖殺了那惡人,我爹娘大仇才得以報償。」身形如此憐弱,她沉浸在思緒中,忽地心一橫,「我、我配不上四爺的……我不配的,我……那一夜,四爺不僅殺了惡人,還救走被擄多日的我……當時我的手腳分開被綁在床角四頭,嘴中塞布、衣不蔽體,那惡徒加在我身上的恥辱……我沒有知覺,什麽都沒法想,隻希望快快死去,我不要受那樣的淩辱,我……早是殘花敗柳,這一身的不潔怎敢再妄想些什麽?」


    滌心小臉跟著刷白,方寸如受重捶,不禁立起身,自言自語喃著:「這便是大郎哥與你之間的秘密……」珠淚滾下雙腮,無啜泣聲,一對眼眸清明如水,憐憫與自責的情緒團團捆緊了她。


    「我試圖尋死,拖著一副肮髒軀體,日日夜夜糾纏在夢中的惡鬼……我受不了。好幾回在鬼門關兜轉,我進不去,又是四爺將我拉回人間。你懂了嗎?別再為難四爺了,他指天立誓對那晚所見絕不泄漏半句,要我好好活下,不準再有輕生念頭……滌心姑娘,別要難為他了,四爺如此重義守信,我知道他寧可讓你誤解,也不願失信於渡芸的。」


    自責慢慢擴大,滌心體認著一份強烈的內疚,懊惱與失意接續湧入心頭。此刻的滌心,便在這自責、內疚、懊惱和失意中沉浮。


    她不該疑慮,卻教懷疑的種子在心田發芽;不該追究,卻執意而為,傷害了渡芸也侮辱大郎哥一片心意。這便是自己所求的嗎?何時,她亦陷入可憐的嫉妒當中,如此看待自己與大郎哥的情意,她不是知他、解他嗎?果真這般,怎會不信任他,讓兩人走到這等田地?


    渾沌的恐懼愈來愈清晰,經曆一番,她有何顏麵見他?是她背棄相知相許的諾言,她對武塵所做的傷害,已輕蔑一個男子的人格。


    想起首次因渡芸而起的爭執,他犀利的話猶在耳邊。


    你若執意而為,那諾言便是盡負神明,果真這般,我已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無話可說……滌心痛苦搖首,心中已然清楚,若大郎哥選擇別的女子,她不能怪誰,全是自己促成的結果。


    「對不起……」太遲了,已難彌補。滌心心知肚明,但這句歉言發自內心,她誠懇地希望渡芸能夠知曉。


    靜默了一會兒,渡芸幽然柔軟的聲調再度傳來,「瞧,這片湖如此之美,我時常想著有朝一日它會洗淨我一身的汙穢,還來幹幹淨淨的一個人。」


    「那不是你的錯,自始至終是命運捉弄,渡芸,你是好姑娘,你該知道──啊!渡芸!」滌心厲聲驚呼,眼睜睜看著湖邊的人躍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不要!不要!」她喊著,以為渡芸再度尋死,什麽也管不著了,迅捷無比地衝向湖邊跟著縱身跳入。


    是她害的,是她勾起渡芸的傷心往事,是她!全是她!滌心絕望地想,湖水奇凍無比,她艱難地劃動雙手,在清澈的寒水中尋找渡芸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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