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個人。」滌心仰首望著高高而立的男子,語氣甚是平靜,黑暗中的那雙眼瞳仍無法掩飾,流露出點點憂鬱。


    換作往常她自然欣喜有他陪伴,但此刻,滌心從未這般沮喪過,原以為一直眷戀著、珍惜著的東西,到頭來才發覺它從不曾屬於自己,那種體會教她惶惑不安,不知該怎麽排解。


    武塵沒有走開,他蹲下身去,解開自己的外衫覆在她的肩頭。


    「我不冷。」她抗拒著想要脫下,小臉執拗。


    「聽話。」大掌握住她的柔荑,製止她孩子氣的舉動。


    「你、你別來教訓我!」滌心吼了一聲,忽覺自己失態,她的眼睛盯住男子的襟口藉以躲避對方關懷又探詢的目光,被他強壓披在肩上的衣衫還留有熟悉的溫暖,原來身子這麽冰,她現下才驚覺。


    「不是教訓……我關心你。」武塵語氣溫和,見她不再掙紮,雙掌由她小巧的肩膀撤離,歎息又道:「你可以生我的氣,不用同自己過不去。」


    他單膝跪在滌心身旁,月光不僅泄漏滌心的躲藏處,也在他身上形成半陰半明的強烈對比,暗的那邊滿是保護顏色,滌心瞧不清個所以然來,而浸淫在月脂下的那半邊臉──滌心緩慢往上看去,移過他微微蠕動的喉結、線條剛毅卻泛出細微青髭的下巴、那好看的男性唇形,然後定定停在深邃如淵的瞳中。


    「是我任性,對不起,大郎哥……我口氣不好,我同你賠不是。我是生氣沒錯,可那股氣是對我自己,氣自己笨、氣自己無計可施、氣自己無能為力,我在生自己的氣,絕對不是生你的氣,我、我……」她說了許多,有些雜亂且語無倫次,咬了咬下唇,她低低重申,「我沒有生你的氣。」


    「是生意和茶園的事讓你心煩嗎?」那好看的唇角微微一笑,手掌像安撫孩子似地摸著她的頭。「這兩日你不肯跟我說話,我以為自己惹你不暢快了,畢竟是我太魯莽,義母捎來的書信中隻提及阿陽的婚事,沒寫明娶的是哪家姑娘,我便以為、以為……」


    「你讓我出了大醜。」滌心幽幽然輕語,感覺對方的眼神同樣地幽幽然,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彷佛掉進無法著力的水澤當中,一圈圈溫柔的暖潮推擁著身子。她方寸跳得飛快,不自禁咽了咽喉頭,「大郎哥,我沒有不肯跟你說話,你別冤枉人家……這兩日府裏府外都忙,許多事弄得心好亂,我、我脾氣就大了些。」她全身感官強烈感受著他的存在,原先撫著頭頂的大掌無聲息往下移,撩撥著一頭如雲黑絲。


    好想、好想挨過去,不顧一切投入那暖潮的源頭,她想起了如意和婉姨的建言,將所有心事挑明嗎?她掙紮著、被自己說服著,一時之間,一股衝動和熱情溢湧心頭。


    武塵不知她心中正自天人交戰,清了清喉嚨。


    「其實你真該生我的氣,因我這一鬧,眾人將注意力全集中在你身上了。我也知道姑娘家的青春不能蹉跎,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義母也是為你著急,才有奇奇怪怪的對策,縱然如此,我絕不允許你輕忽自己的婚姻,那攸關女子一生的幸福,你要自己作主,而非為了陸府的門當戶對做出犧牲。」


    武塵暗自調整心律和呼吸,滌心正靜靜看著他,那象牙白的臉蛋和微啟的唇使他的心又亂了一拍。


    頓了頓,他又道:「上門求親那些人都不是好的,你別選……還有義母說的繡球招親,那是更加的荒謬,你不要答應。」


    「為什麽?」滌心故意一問,重回無辜的神色。「我覺得繡球招親也是可行的,無可奈何下將姻緣交由天定。你說得對,女子的青春不禁蹉跎,我已不適合等待了。」


    「我不要你無可奈何。」他口氣急了,一番勸說想不到適得其反,劍眉陡地皺緊,隻覺胸中一股悶氣,他視線看向別方,片刻又調轉回來,啞聲低問:「你得自己拿主意……你……可有意中人?」他快不能呼吸,心髒高高懸起。


    「啊?!」滌心怔了怔,明白他在問些什麽後,臉頰生暈,隨即垂下螓首。


    「你若有意中人就該稟明義母,別讓她老人家將你的姻緣當成玩笑。」這是自己想說的話嗎?武塵模糊想著。唉唉……他在擔心啊,深怕她已有心上人,果真如此,那份痛他已沒法再忍耐一次。


    錯誤解開後,他心裏既喜又亂,知道該趁此機會表明些什麽,卻不願勉強滌心,讓她承受來自於他的壓力。


    「我明白的,大郎哥。我知道你為我好,你說的話滌心自然會聽。」那音調輕柔,滌心再次抬起頭,頰邊紅潮未退,眼睛清清亮亮,她淺淺笑著,好似想通了什麽難題,顯露出許多的歡愉。「謝謝你……」軟軟柔荑忽地主動握住武塵單邊的手,他的話鼓舞了滌心,讓自己堅定了對他的情意。


    好軟,綿綿柔柔的掌心。武塵有點頭暈目眩了。


    「大郎哥,那你呢?你可有意中人?」滌心反問。


    「啊?!」這回換武塵怔了怔,但他沒有臉紅,隻是癡癡瞧著眼前佳人,一會兒才道:「在三笑樓做事的清一色都是男子,我哪裏有什麽機會識得姑娘家。」


    「我不信,京城裏人多,三笑樓又這般名氣,你定瞧過不少美麗女子。」


    她語氣微嗔,武塵一時弄不明白,隻是想著話題怎繞到自己身上來著。


    而滌心仍不願罷休,接著又問:「你若有喜歡的姑娘,會如何讓她知道心意呢?」


    「滌心,我沒說我有心上人。」


    「你也沒說你沒有。」


    「我沒有。」他不是好漢,竟然睜眼說瞎話。


    滌心反倒笑吟吟,「不打緊,現在沒有,將來定會有的。你還沒回答問題呢!到底要如何表達你的心意?」方才躲在這裏自怨自艾的滌心,彷佛隨著夜風而去,遠遠地、不著痕跡地飄入雲裏。


    武塵無奈地歎了口氣,眼光教她每個神態吸引,久久,聽見他的聲音如夜安曲調,緩緩流泄,「我不擅言詞,不說甜言蜜語,我會待她很好很好,分離時時時掛念她,相聚時滿心的歡喜,我願意為她承擔一切苦厄,成為她心中頂天立地的男子,縱使情意渺渺,有朝一日她會體會我對她的心意。」


    他在喘息,即使是大半天都不休息的練武,也不曾這般氣虛。


    周邊的氣氛輕飄不定,滌心如石像動也不動,直直盯住他的臉,覺得溶溶月華朦朧了他的眉眼、他挺直鼻梁和微啟的唇形,此刻才發現,原來她的大郎哥生得如此俊逸瀟灑。


    「是嗎?那……當真好。」滌心移不開眼,心整個要融化掉了。


    大郎哥待她很好很好,他已是她心中頂天立地的男子呀!滌心忍不住暗自猜測,想他說的可是針對自己。


    武塵猛地立起身軀,俊臉讓滌心瞧得有些燥熱,急促地說:「夜深露重,你身子單薄不好再待下去,快些回房吧。」


    這便是他的情意嗎?不需說明,隻要用心體會。


    「大郎哥……」見他轉身欲走,滌心出聲輕喚,連忙就要站起身子,或者是因屈坐過久,雙腳些微刺麻,登時下半身酸軟無力,人筆直往前栽去。


    「滌心!」武塵轉身一看,嚇了一跳,雙臂順勢將她接在懷裏。「沒事吧?」


    他問,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嗬嗬嗬……」滌心竟然嬌聲笑著,小小頭顱埋在胸膛上左右搖動。這也是他的情意吧!她的心暖暖體會著。


    武塵放開雙手,以為懷中女子會自動退開,可滌心非但沒有拉開距離,兩隻瘦弱的手竟毫無預警地抱住他,連同他的臂膀全讓她環住了。


    「謝謝你。」她吳儂軟語。


    武塵不懂她的心思也不懂她的舉動,以為她的腳還麻著,需要依靠自己。


    「我……明天回……京城。」他沒頭沒腦蹦出一句,也不知為何說這一句,隻曉得閻王寨的兄弟若知道他說話竟會結巴,不知要如何取笑他。


    「嗯。」滌心輕應,雙手在他腰後交握。「我明早約了幾位老板談生意,沒辦法同你道別……你要凡事小心,為我保重自己。」


    然後腰間的緊縛不見了,瞬間失落湧進武塵胸口。


    滌心退後一步安詳地凝住他,容如花綻,眉目風情,接著,那小小身影越過武塵,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月光添著幾分清冷,將地上影子拉得長長的,武塵下意識瞧著自個兒的影兒,若有所思……


    十日後


    今日二樓好幾個廳房全教人包起。崇文廳來了群老學究,點個菜也要咬文嚼字;尚善廳則是所謂的文人雅士,點菜之前還得吟詩作對一番,聽到每個菜名就隨口作出一首詩;而守拙廳卻是江湖上頗有名望的兩個門派,瞧那陣仗,八成是來談判的,連點個菜兩邊人馬也爭論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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