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塵聽見她的笑聲,爽朗英氣。


    「王師傅好本事,連這事也教您知曉,那炒青是新法,滌心也是研究階段,炒時,茶要少,火要猛,以手炒令其軟淨,接著略用手揉之,去掉焦梗。王師傅若有興趣,可撥空走一趟咱們在獅峰的製茶場。」手沒停,在連番遞來的文書上簽寫,偶爾停筆,聽見她說:「這個價不對,我不能簽的,請回去同你們主子說清楚,我與他議的原價不是這樣。」


    她工作的效率十分驚人,不到半炷香時間,已在前院解決大部分的公事,騷動漸漸平息,還有兩名中年男子尚未離去,看來是重要的事欲同滌心商談。


    「滌心姑娘,陸府的碧山煙雨既為貢茶就斷然不可販賣,那是皇帝老子喝的茶,咱們再有錢也隻一顆腦袋,朝廷若怪罪下來該如何是好?」


    「李叔叔不必擔憂,滌心有應對的方法。」她微笑著,「當作貢茶的碧山煙雨讓我入了龍腦香料,壓成許多小花銙製成龍團鳳餅,樣子吉祥富貴,味道卻偏離真味,但宮中的人偏偏喜歡……」她聳了聳巧肩,眉眼間有股捉弄的頑皮,「唔……咱們辛辛苦苦種的茶,皇帝能喝,百姓沒理由不行。」


    「江南茶業一向以陸府茶馬首是瞻,咱們是怕東窗事發。」另一名中年男子撫著短須,亦有愁色,「要不,把陸府販售的碧山煙雨改個名字,你瞧如何?」


    滌心沒立即回答,小小步伐跨上偏廳的石板階,突然感受到兩道溫暖的光芒,她不懂,下意識半轉身子,她瞧見武塵立在廊簷下、倚柱抱胸的身影。


    他看到她了,整個的她,同時沉緬在那朵如花的微笑中,他報以相等的笑。


    滌心主動走去,雙眸因愉悅眯成可愛的彎度,停駐在武塵麵前,她端詳著他臉上熟悉的溫文和五官,笑開紅唇露出貝齒,接著,她又主動親近拉住他的手。


    「大郎哥。」


    武塵表情平穩,目光下移,讓她掛在胸前的東西吸引。


    「何時掛上的?」他靜靜問,眼神再度望入她。


    滌心一手握住胸前純銅打造的算盤,隻有手心大小,故意搖了搖,珠粒清脆撞擊,她跟著笑聲鈴鈴。「去年鬥茶會,陸府茶和水品蟬聯第一,婉姨允了我的。」


    武塵稍稍一愣,隨即想起將近的喜事,心中已然明白。


    「銅算盤有它的象征,義母傳給了你,你要好好保管。」


    「那是當然。」心形的臉蛋扮了個鬼臉,是外人無緣瞧見的一麵,那與她方才處理生意的果斷犀利相差萬裏。「瞧,我隨身掛著它,一刻不離呢!同人議價作帳之時,我就在上頭撥撥指頭,它小歸小,卻是好用,嗬嗬……商人重利輕別離,你聞出我身上的銅臭味了嗎?」


    最後兩句語氣微異,似有幽怨,但見她笑容可掬,武塵揮開那抹疑雲,心已酸澀,沒必要再多添一筆,他技巧地把手抽離那柔軟的掌心。


    滌心也不在意,掉頭麵對那兩名中年人,朗聲地說:「兩位叔叔提的意見滌心會好生思慮,絕不會惹麻煩,一有決議定會知會兩位叔叔,請務必安心。」


    有了她親口保證,兩人明顯鬆了口大氣。


    「滌心姑娘能這樣想是最好的了。」


    接著又應酬幾句,那兩人才連袂出府。


    「壽伯,留言本子。」雖有數不完的工作,滌心語氣輕快,心情難掩飛揚。


    壽伯慢吞吞將本子交予,忍不住千篇一律的叨念,「早膳擱著就出門,現在大廳還未踏入,茶也沒喝上一口,就急急跟我要那本子,你滿腦子隻剩茶園和生意,偏偏不會照顧自己……」


    武塵聽了眉微微攏著,不發一語凝視女子清瘦許多的身形。


    「好壽伯,早膳我有吃,茶園裏的采茶工給了我一粒硬餑餑,午膳我也沒忘。」是早上吃剩的硬餑餑。滌心想著不敢說出口,她接過留言簿,又是笑靨如花,心頭有盈盈歡喜。


    「你這丫頭……唉,我吩咐廚房弄些吃的給你。」他搖頭長歎,轉身離開。


    廊簷下獨留兩人,靜默氣流裏桂花香氣在鼻間飄浮,武塵清清喉嚨,率先打破這份祥和的清寂。


    「你爹爹和娘親可都健朗?」


    「嗯。」滌心點頭,眸光如泓,那笑自始至終未離她的唇,「每月我固定上山瞧他們,山頂尚有其它住戶倒也不孤單,那兒景致宜人恍若世外,爹爹在院前種了好幾株新芽,研究新茶的天分和熱忱,我終究不及他老人家。他和娘親勞累大半輩子,如今可以過過清閑日子,我瞧了好歡喜。」


    彷佛是交換人質,她頂替蘇泰來留下,繼續為陸府賣命,沒人問她心底真正的打算和思慮。


    接管茶園這些年來,武塵與她相見約次數寥寥可數,一是武塵難得回陸府,二是滌心忙著在茶與生意上周旋,見麵總是匆匆,能像今日這般談話實屬珍貴。


    「你也想與你雙親一起生活?」


    忍受心頭溢湧的憐惜,武塵輕問,隨即憶及此次回府的因由,她就要披上嫁衣,他卻為她流連,頓時心中一陣澀然,才覺自己問得多餘。


    滌心歪了歪頭,眉目輕皺,很快又緩了開來。


    「我是很想嗬……可是,已難放下。」


    武塵無語,他俯視著那張蓮白小臉,昔日稚氣早不複見,已育成眸中智慧、澹秀天然,雖非絕世麗容,但那清雅之姿卻成心底的暖流。


    她有美好歸宿,他應覺欣慰。


    「我……該去忙了。」滌心的頰微微泛紅,抱緊懷中的本子並未動作,躊躇了片刻,她轉過身去,踏出幾步竟又止住不前。


    武塵望著她美好的背影,又望著她走回自己麵前,感覺那小臉上多了某些東西,他卻無法辨明。


    「此次回來你會多待幾日吧?」滌心抿了抿唇,靜靜地問。


    「直到喜宴結束。」他深刻瞧著她,聲音持平。


    聞言,兩朵梨窩在唇邊輕舞,她笑意加深,語氣並無起伏,「那……很好。」


    點點頭,她再次轉身。


    偏廳改設而成的辦公房,整個午後,滌心就待在裏麵,仔細讀著那本留言,然後隨手批上重點。這時間仍陸續來了幾位訪客,說談皆是茶與生意。


    筆端輕抵住下顎,唇微嘟,滌心望著紙上一個數字,秀眉淡擰。


    不知是筆誤,抑或錯算?她思索著,揉了揉眼睛,仍是提起精神回頭翻找相關的紀錄。


    一室安寧,算盤上珠粒撥打之聲特別清亮,有人推開門扉跨了進來,她聞到淡淡的食物香氣。


    「壽伯,先擱著吧,待會兒我再吃。」頭抬也不抬,她正忙著與一串數字纏鬥,筆握在掌心,拇指和食指飛快撥弄算盤珠子。


    托盤被放置在圓桌上了,那人並不離開,溫暖的氣流如同食物的香味緩緩漫遊而來,滌心感覺到他的注視,停下動作擱下筆,她抬起眼靜靜微笑。


    「我以為是壽伯。」


    「他忙,我左右無事便過來瞧你。」武塵瞧了她案前迭成小山似的文書,心中泛起一抹憐借,劍眉不自覺緊了緊,低聲道:「廚房特意為你熬的粥,趁熱快吃。」


    「還有兩、三筆帳沒對齊呢,花不了多少時間的,我等會兒就吃。」然後她抬起筆,算盤珠子尚不及重新歸位,一隻大掌忽地伸至麵前,她一怔,留言簿子與賬本全教武塵蓋上了。


    「大郎哥……」滌心與他對望,那男性眼眸似乎閃過什麽,太快、太微


    「還有帳沒對呢……」她訥訥地說。


    「先把粥喝了,那些帳沒長腳不會跑的。」


    聞言,滌心笑了出來,小小的梨窩舞得可愛,眉眼間的倦意讓這朵笑掃淡許多。


    「你說的話,我焉能不聽。」她步近圓桌,徑自掀開盅蓋,米香隨即撲鼻而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愉悅地說:「是李大娘的手藝,這道八珍粥是我娘教她的,味道極好。大郎哥,」地抬頭輕問,「滌心為你添一碗?」


    武塵搖頭,溫和地扯動唇角。「我不餓,你吃。」


    粥香勾起食欲,滌心真餓了,替自己盛來一碗,她輕輕吹散熱氣,小口小口吃著,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


    見她乖乖用膳,武塵隨步踱至窗邊,開敞的窗外天際一片霞紅,落日朦朧,無限美好,他眺望著,心緒讓滌心方才的話微微縛緊。


    他的話,她焉能不聽……當真如此?


    若是……若是……他要她別嫁人,她可會聽?


    武塵猛地倒抽一口涼氣,驚覺腦中浮現的意念,額際冒出點點冷汗。


    他在想什麽?!怎可如此自私?暗自斥喝那齷齪而卑鄙的念頭,他心思抑鬱,不知不覺竟惱恨起自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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