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白袍的醫護人員走近小今,好看的藍色眼珠裏透著親切笑意。


    這時候,有家教的女孩應該回應一個溫柔微笑,再加上一句你好,可惜她太混亂,亂得分不清眼前出現的人是事實或虛相。


    他對她說一大串英文,小今無助搖頭。「對不起,我聽不懂。」


    對方聳肩,又試著用幾句蹩腳的日語對她說話。


    「還是抱歉,我不是日本人。」


    金發男子攤攤手,不曉得該怎麽跟她溝通,突然他一彈指,從口袋裏麵拿出手機交給小今。


    手機……她又想哭了。是手機啊……


    她要打給均頏表哥,他會放下一切,遠渡重洋帶她回家,再也不必流浪、不必孤軍奮戰、親人會耐心地、一點一滴為她療傷。


    是啊,好想家,她好想念地球彼端那個熱帶小島,想念滿院子的果樹和茉莉花香,想念愛捉弄她的表哥們。


    她雙手顫抖著接過電話,迫不及待地撥出背過千百次的手機號碼,然後,在聽見那聲熟悉的「喂」時,累積在胸口、早已泛濫成災的淚水霍地傾泄而下。


    小今用力搗住嘴巴,死命咬緊下唇。


    「賀均頏,哪位?」


    她說不出話,因為她把所有力量拿來對抗傾巢而出的哀慟。


    「喂,你是哪位?」均頏的口氣有一絲不耐。


    她應該說句話,不然表哥鐵定會把她當成那些無聊的愛慕者了。


    小今沒猜錯,她果然聽見均頏在歎氣。


    「再不說話,我要掛了。」他下最後通牒。


    不要掛!顧不得哽咽在喉間,她輕喊一聲,「哥……」


    然後,傷心,潰不成軍。


    「小今?你在哪裏?」均頏聽出她的聲音,急急問。


    她壓抑放聲大哭的欲望,哽咽。


    「說話啊,你不是和你爸爸見麵?情況很糟嗎?」


    能用糟形容這趟美國行嗎?不知道,她把自己弄得太狼狽了。


    「蔣烲呢?他不在你身邊?」


    蔣烲?她的守護天使……不知道啊,她頭暈眼花,串串刷下的淚水模糊視線。


    金發男子見她哭成那樣,連忙搶過電話,嘰裏咕嚕和電話那頭的均頏說著小今聽不懂的外星話。


    她越哭頭越痛,搖頭、點頭,亂七八糟晃動著腦袋瓜,可是怎麽會搖啊搖,都搖不去蔣擎傷人的話?


    不要了,她要耍賴、她要胡鬧、她要、她要……要離開這裏,回到讓她安全的家鄉。


    過了一會兒,金發男子把手機交給她,她接過來,聽見均頏表哥的聲音。


    「小今別怕,你乖乖在醫院裏睡一覺,睡舊一點,十六個鍾頭以後再睜開眼睛,我就會出現在你身邊。哥帶你回家好不好?你安心睡,我會安排……」


    接在「回家」之後,大表哥說了什麽,小今都聽不見了。


    回家,她的思念穿梭了表哥口中的十六個鍾頭,越過藍藍的海洋,回到家鄉。


    她幾乎聞到夏季空氣裏那股濃得散不開的茉莉花香,感受到暖暖的、濕濕的熱氣貼在皮膚上。


    芒果豐收的季節啊,金黃色的太陽啊,還有清晨盛開的清蓮,池塘裏冒出頭吐氣的魚群……


    家,在向她招手。


    會啊,她會乖乖的,乖乖睡上十六個鍾頭,醒來……一切無恙。


    蔣擎焦頭爛額的開著車子找過無數條街道。


    他報警請求協尋,他公器私用,調出幾十個員工在街頭散發尋人傳單,他像無頭蒼蠅般到處亂繞。


    蔣烲到機場去攔截小今,姐姐和姐夫在住家附近一家一戶拜訪,看看有沒有人看見半夜私逃的小女生,全家動員起來,都想要盡快找到言語不同的賀惜今。


    恨恨地,他猛力錘喇叭,尖銳的聲音嚇到了路人,他也不管,隻介意那個笨小今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哭泣。


    他怎會忘記她有多聽話?她打印離開,就會迫不及待整理行囊,她答應永遠不再讓他看見,就算隻有躲到老鼠洞才能避開他,她都會努力把自己塞進泥洞裏。


    她一直努力當好女孩啊!


    「她要我們別為難你,她說不喜歡美國、想回台灣重建家園,她說一大堆自己辦不到的話,就是不讓我們認為問題出在你身上。」蔣烲語重心長的告訴他。


    所以到了最後她還在維護他?


    他是個害她父母親不能團圓的罪魁禍首啊,她應該恨他,不應該聽他的話。


    「小今不恨我、不恨喬宣,還要我別說抱歉。我為她做過什麽?沒有啊,我什麽都還沒做,她就說我為她做得已經夠多。


    「她說她外公外婆喜歡你,說你們是好朋友。你強拉她出門,她隱瞞委屈、笑著對我們說,再見到老朋友讓她很快樂,阿擎,你來說說,這樣的小女生,到底會對我、對你產生什麽威脅?」姐姐搗住臉,汩汩淚水從她指縫間流出。


    問得好,能產生什麽威脅?不能啊,小今威脅不了別人,她無害、善良溫順,她是人人好的乖女生。


    她明知道掠奪不是她的性格,明知道她寧願吃虧不愛占便宜,卻還是讓主觀蒙蔽,相信她是會帶來大破壞的瘟神。


    該死,他是個徹底該死的男人!


    「知道嗎?大地震那天,她佝僂著背,徒手挖開石頭,一塊磚、一片瓦,根本累到說不出話了,還是堅持著要挖出她媽媽。整整十二個小時,誰都看得出那種埋法,根本不可能出現生還者,我告訴她事實,她不反駁我的話,卻打死不停手,渴了抬頭喝雨水,餓了咬咬嘴唇吞口水,她的手被鐵釘刺穿,仍然不肯停止動作,我氣得抓住她,問她到底要挖什麽?她說,她要挖出答案。


    「她是個貨真價實的笨蛋,凡事都要找到答案不可,白癡,就算刨土刨心,刨出答案又如何?」蔣烲說得怒氣衝衝。


    可是他懂。


    小今一直在尋找答案,她不懂愛情為什麽可以讓人義無反顧,她不知道媽媽的等待是堅持還是愚昧,她有很多的選擇題與是非題,很想找到解題人。


    「我知道她在生病,知道吞退燒藥對她半點幫助都沒有,也知道她的身體已經壞到一個程度,再不休息,早晚會倒下去,但她尋找答案的意誌這麽堅定,我不能不把她帶到姐夫麵前。」說這話時,蔣烲的表情既心疼又無可奈何。


    他打垮她的意誌了嗎?或者,她找到答案,已然心滿意足?


    她還在發燒嗎?她一定不會記得去換藥,她以為自己真的是猴子,用舌頭舔一舔,傷口就會自動痊愈。


    手機響,蔣擎猛地刹車,連忙接起。


    「喂,我是均頏,阿擎,我需要你幫我。」


    他失落的歎氣。他自己都迫切需要人幫助了,哪還有餘力來幫助誰?盡管均頏是他最好的朋友兼死黨。


    他沒回話,均頏自顧自的往下說:「我有一個表妹在紐約,我不曉得她發生什麽事,可是她人在xx醫院,你可不可以先過去幫我看一看?我會搭最近一班的飛機到美國。她叫做賀惜今,今年二十三歲……」


    什麽?有沒有聽錯?!


    「均頏,把話再說一次,你說你的表妹叫什麽名字?」這次,蔣擎的口氣比好友更急切。


    「她叫做賀惜今,她的英文很破,我不知道為什麽她會被送到醫院,那裏沒有人懂中文,她一個人在醫院嚇得大哭……」均頏焦躁不已。


    偏偏就有這麽巧的事,均頏的表妹居然是小今!這是巧合還是特意安排?


    原來牽係他和小今之間的,不隻有一條線,他費盡心力切斷兩人的連結,哪知道他們身上還纏纏繞繞著許多情絲,難道他們注定要牽扯?


    「她的身體不好嗎?醫生怎麽說?」他也跟著焦慮起來。


    「應該還可以吧,我有跟她對話,她的精神還不錯,不過詳細情況我不太清楚,總之,我剛剛在醫院裏麵替她留了資料和你的手機號碼,你先幫我跑一趟好嗎?」


    精神不錯嗎?深吸一口氣,蔣擎恢複慣常的沉穩冷靜。「沒問題,我會在半個小時內到。」


    「謝謝你,一切拜托。」


    均頏找到救兵,大大鬆口氣,可是等他知道事情經過之後,還會想對他說謝謝嗎?蔣擎沒有這麽樂觀。


    掛掉手機,雙臂抓住方向盤,一個用力扭轉,他調轉方向。轉到……有她的方向。


    蔣擎有掩不去的快意,隻有一個晚上,事情便出現重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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