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去往舉行祭神大典的“九霄天壇”的路上,皇上的禦輦在前,後麵的車馬浩浩蕩蕩,慧嬈和衛涵坐的馬車掉在皇家車隊的最後麵。


    慧嬈換了一身雍容華貴的宮裝,看起來端莊而又儀態萬千。她本來也替衛涵準備了一身王孫公子們常穿的白底雜金繡袍,但這位別扭的公子爺卻說什麽也不肯穿,仍是一身慣常的白衣。


    “讓你換身衣服你不肯,看看,我這一身宮裝本來很美的,可和你一比,現在倒隻像是個暴發戶了。”她看著衛涵一身素雅得愈發不沾塵世的白,抱怨道。


    “我習慣了。”衛涵收回落在馬車外的目光,伸手攬住她,淡淡一笑,“這身衣服,比較像我。”


    “那倒也是——”她倚進他的懷裏,“我也喜歡看你這個樣子。隻不過,明天做新郎官的時候,你別也給我不換喜服便成了。”


    “明天……”他喃喃地念著,低低地,很輕地笑,“明天……”


    “是啊,明天。”慧嬈抓住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和他十指交扣,“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念著念著,聲音漸漸低下去了,“死生契闊……與子偕老……”


    “慧嬈?”衛涵以為她又哭了。


    “我在想,如果我們真的白首偕老,也許,並不見得就真的能像我們想的那麽幸福吧?”


    “是啊,在最美的時候結束,對我們這種瘋子和怪胎來說,大概才是最合適的。至少,今後的回憶裏,全是一些美麗的東西。”


    她歪著頭看他,笑起來,“我還真的沒有辦法想象,豐神如玉的衛涵公子齒搖發白,變成一個糟老頭子的模樣。要真讓我看到了,說不定我真會嫌棄你的。”


    “所以,我很慶幸你記得的永遠都是我現在的樣子。”他依舊很低、很輕地說。


    “涵——”她就那樣看著他,看了他很久,然後問出來,“你曾經有猶豫過,有後悔過嗎?你真的從頭到尾一直那麽義無返顧,從來沒有想過,你的生命也隻有一次,失去了,就不能重來嗎?”


    “你想聽什麽?”他看著她,想了想,然後很輕地笑了起來,“想聽大義凜然,英雄豪傑式的豪言壯語嗎?可惜得很,我這裏沒有。從一開始,我隻知道這件事隻有我能做,所以,我就去做。就這麽簡單。至於結果會如何,我會為此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我通通都沒想過。如果做之前真的讓我考慮那麽多的話,大概我早就臨陣脫逃了。”


    “那……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做之前先想想清楚呢?”


    他認真地想了很久,然後才告訴她:“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要我眼睜睜看著那麽多人去死,我多半還是會不忍心的。所以,還是我替他們去死好了。”


    讓任何人來聽,都會覺得這是句玩笑話,而且是句有點呆的玩笑話。但她知道不是的。他就用這輕飄飄的三個字概括了他所做的一切。他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偉大,沒有覺得自己在犧牲,他隻是在做他覺得應該做的事。


    既然不忍心,那就去做吧。如果做了的後果是要死的話,那就去死吧……就是這麽簡單。


    有人做英雄是為了保護想保護的東西;有人做英雄是為了“留取丹心照汗青”;有人做英雄是想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有人做英雄是為了贏得更多的利益……


    而他,隻為了“不忍心”,隻為了那是他覺得他應該做的事。做完之後,他就可以抬頭在陽光下,坦坦蕩蕩地笑,坦坦蕩蕩地走……


    “不忍心?”她輕輕地笑,歎息著搖搖頭,“何其寶貴的不忍心啊……”


    “慧嬈——”他輕輕地叫她,手指從她頰邊掠過。


    “嗯?”她聞聲抬起頭,卻看見他臉上的笑容,一個深遠寧靜,仿佛傾盡了一生的燦爛光華的笑容。那一笑,似乎就這樣把他的生命在瞬間綻放出來,然後,凝固了。


    她一驚,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他。突然覺得他這一笑之後,就會在這一瞬間離她而去了。她不知道為什麽,但這種感覺真的好可怕,好……真實!


    “傻丫頭……”但他並沒有消失,他隻是撫了撫她的臉,唇邊的笑容恢複成平常慣見的淡淡寵溺,“你突然拉住我做什麽?”


    “沒什麽。”她怔了一下,不希望在他麵前這麽失常。隨即便轉過了臉去,避開了他的目光。


    所以,她也就沒有看到他嘴邊無聲地滑出的那三個字——


    “夢,醒了……”


    九霄天壇。祭天大典。


    凡人與上界天神溝通的儀式,祈求上蒼庇佑它留在塵世間的子嗣。


    所有人都一臉肅穆地恭立著,除了主持祭典的塵昊嘴裏吟出的祈福咒語,聽不見其他的任何聲音。


    衛涵並沒有和慧嬈站在一起。因為儀式開始之前塵昊就說過司雨的法器要他奉上天壇,所以他就站在天壇的階梯之下,兩個護法侍者的中間。


    他雙手捧著托盤,盤裏的黃絹下蓋著的,就是象征了無上神力的法器。他那一身白衣始終招展在風裏,看起來幾乎比天壇上的塵昊還要多幾分飄然出塵。


    這男人今天特別好看。好看得幾乎沒有真實感了……


    慧嬈始終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剛開始是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但現在,她有些失神在他的風姿裏了。今天他衣襟當風的樣子,別有一種空靈幹淨的清俊,仿佛隨時都可以倚上一片白雲,飄然而去。隻要他淡淡回首淺淺一笑,大地便會春回雪融,萬物複蘇……


    原來,她愛的居然是這樣一個美好到極致的男人,所以,她注定是留不住他的……


    慧嬈很想笑,但眼裏先湧出來的,卻是介於幸福與絕望之間的淚水——


    “祈雨——”


    隨著塵昊那一聲音韻悠長的號令,衛涵的身體微乎其微地抖了一下,像是突然從一個美夢中被驚醒了。他抬起頭,眸子裏那淡淡的笑意漸漸擴大,最後化成了唇邊一個似乎縮盡了千年歲月、萬丈紅塵的笑容,就那樣遠遠看著塵昊的眼睛,一步步地跨上了天壇。


    人群中的慧嬈也抖了一下。不知為什麽,她突然覺得他踏上天壇頂端的那一刻,她就會永遠地失去他了。


    她的嘴張了張,手無意識地在空氣中動了動,似乎想要抓住什麽。卻最終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什麽東西也沒抓住。


    衛涵緩慢的腳步終於踏上了天壇的最高處,和塵昊麵對麵站著。塵昊向他伸出了手,兩個人都默然無語,隻是目光中,卻有無數不必說出口的東西在交流。


    謝謝你。


    你說過,不向我說謝謝的。


    那,若有來世,你我做一世的兄弟吧。


    你不囑咐我替你照顧慧嬈?


    不用。衛涵笑著搖了搖頭,很溫暖的笑意。她懂得如何讓自己過得更好。


    好。那就來吧……


    就在這樣的笑容裏,衛涵突然扔開了手裏的托盤,反手從身上拔出了一把匕首,然後右手握住劍刃一捋,血跡順著指縫和劍身流淌而下。


    天壇下一片驚呼,所有人都被他這突然的動作嚇呆了,慧嬈更是震驚到了極點!


    但接下來的事情更加離奇,他猛然間打開的右手心裏瞬間發散出一團耀目的白光,形成一個怪異特殊的符號。然後他竟然一個轉身掠到了塵昊背後,把那隻手掌抵到了塵昊的後心。


    “用你的離魂大法!”衛涵在塵昊背後急斥一聲,帶著不容抗駁的淩厲。


    “你……”塵昊陡然間如醍醐灌頂,一下子明白他要做什麽了!


    “快點!沒有時間了!”


    幾乎沒有經過思考,塵昊一下子張開雙臂,仰頭向天,相向的雙掌之間暴起一團紅白相間的冷光,然後翻滾著越來越大,越來越刺目,光亮到最極致,漸漸屏蔽了所有人的視覺,隨後就是思想與記憶——


    “天地悠悠,俯仰上下,人世蒼茫,前塵皆忘——”


    台下所有人刹那間靜止下來的那一刻,塵昊縱聲念出了那兩句咒語。聲音悠遠地凝聚在天壇上空,久久不散,似乎顫了顫,然後終告消失。就像是截斷了什麽東西和這塵世的最後一絲牽係。


    “這就是我要做的最後一件事,洗去這裏所有人關於我、關於衛氏一族的記憶,毀掉衛氏一族存在過的一切痕跡。”源源不絕的能量從衛涵的手心直傳入塵昊體內,再借由他的手抹掉所有人的記憶,包括慧嬈。


    “我早該想到……”離魂大法還在繼續著。天壇下所有人都像在空氣中凝固了。那兩個護法侍者還保持著跨步想要奔上來的動作,但大多數人,仍然是靜靜地站著。


    剛才的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了,快得幾乎沒有人能及時反應過來。


    “這是祺留在我身體裏的法力,我通過你的手施展出來,也許還能留一些在你的身體裏。這是我最後能留給你的一點東西了,雖然,是慷他人之慨。對不起,我無法幫你擺脫天遠的束縛了。”


    “衛涵,這麽做,你不後悔嗎?”塵昊的聲音第一次微微的有些顫抖,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欽佩,和著心痛。


    衛涵很輕,但很溫暖地笑了起來,“不隻是我,祺也在衛氏一族做同樣的事情。所有隨著天遠一起到衛氏一族的人,甚至是我們的族人,都將會永久地被洗去記憶。這世上,將不會再有衛氏一族,以及讓帝王們糾纏了近千年的‘長生’。除了衛涵和衛祺不再存在以外,所有的人,都永遠地解脫了——”


    “那你自己呢?還有慧嬈呢……”


    離魂大法施展到了尾聲,衛涵的手慢慢收了回來。最後一絲殘存的法力停在了塵昊的腦子裏,隨著他聲音的漸漸消逝,也終於一點一點吞噬掉了他關於某些人和事的記憶。


    我……


    衛涵低頭一笑,從他身邊側身而過,右手滴著血,慢慢地走向了台下的慧嬈麵前。


    她的目光呆滯地望著高台頂端,驚恐的表情中,居然還帶著幾分本不該有的——留戀。


    “傻丫頭,對不起,我最後還是騙了你。我什麽也不想對你說,因為我知道,你會過得很好……”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觸摸他的臉。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跡,隻是用幹淨的指尖綰了綰她頰邊幾縷散亂的發絲。


    “慧嬈——”他低下身,湊近她耳邊,極輕極輕地說,“謝謝你愛過我。”說完,他便帶著一身滿足和欣慰的倦意與輕鬆,緩步向門外而去了。


    他這一生,似乎經曆過了別人幾生幾世都經曆不完的東西。老天是公平的,他的人生被濃縮了,所以才注定了短暫。


    他被父母放棄,然後被衛祺撫養長大;他為了衛祺扛起了衛氏一族的責任,然後來到了京城;他為了衛氏一族進了皇宮,然後在宮裏遇到了慧嬈;他認識了慧嬈,然後這樣轟轟烈烈地愛了一場……


    驀然回首,才發現原來他竟然也活得這麽多姿多彩……


    他救了很多人,讓他們可以平靜安樂地繼續生活下去;他走進了一個女孩子的生命,讓她真真實實地哭過也開開心心地笑過;他認識了一個死也不願意承認他們是朋友的朋友,並且讓他相信了生命的美好……


    縱然是他存在的痕跡被消抹掉了,那又有什麽可值得悲傷的呢?


    至少,他真真實實地活過、愛過、痛過,也付出過……


    至少,還有他自己知道,他確實存在過。


    衛涵抬起頭,望著頭頂那一片廣闊無垠的蔚藍色,深吸一口氣,然後揚起淡淡的微笑。


    馬蹄震起輕煙,絕塵而去,不再有一絲拖泥帶水。


    隻要活過……就好……


    有沒有留下什麽……真的……不重要……


    紫雲淨壇裏,靜止在空氣中的人們,臉上漸漸露出了如夢初醒般的神色。


    兩個護法侍者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用那種怪異的姿勢站在了階梯上,幾個禁衛軍不明白為什麽他們忽然執起了長戈,塵昊不明白為什麽司雨的法器會落在了地上。


    他拾起法器,四下裏看了看,有些疑惑,是誰把法器送上來的?人呢?


    他怎麽還隱約覺得……那個人似乎還跟他說過幾句話?


    他甩甩頭,打起精神,拋開這個怪異的念頭。主持祭天大典的時候可不能這麽心不在焉。


    等他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剛才僅有的那麽一點不和諧,也就完全消失了。


    塵昊伸手舉起法器,指尖畫出符文,長聲漫吟道:“天神降雨……”


    而慧嬈,則依然有些迷茫地望著天壇上。好像那上麵,有什麽東西始終牢牢牽引著她的視線。


    她沒有看塵昊,沒有看他祈雨,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麽。


    她……是不是弄丟了什麽東西?為什麽心裏好像有一種缺失了一部分的感覺?


    茫然的目光漸漸調了回來,掠過自己胸前的時候,停了下來,在她衣服的前襟上,有一點紅痕,那像是一滴新落上不久的血跡。


    她一定是弄丟了什麽……


    慧嬈下意識地撫摸著那點血跡,不知為什麽,目光輕輕地轉向了天壇的大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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