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涵不再說話,靜候著他的下文。隻是看著他的眼神裏,盛滿的居然是很刻意的同情和……憐憫。


    塵昊忽然像被人扒開了身上隱藏的傷口,並且在上麵重重地打了一鞭子。他“騰”地站起來,眼裏居然聚起了駭人的殺意,“你想當聖人是嗎?我告訴你,你現在有哪兩條路可選,第一,利用慧嬈,和她成親之後堂堂正正地進宮,你可以找到你要的東西,完成你要完成的事。”


    他俯下身,又像上次談起天遠的時候那樣,露出了那種充滿了惡意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至於第二,知道現在你們衛氏一族裏是什麽狀況嗎?天遠並沒有撈到絲毫的便宜,並且和衛祺一直僵持著。所以第二個方法,就是讓皇上覺得你不可或缺,必須要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是來京城投靠皇上的,目的是‘衛氏一族鬥不過天遠,為了保護衛祺’。可衛氏一族一旦占了上風,你就反過來成為了皇上要挾衛祺最有利的武器!按照你的‘聖人’標準,落到這種境地的人應該要做什麽?隻有你讓皇上相信你想要走這一步,他才有可能破例把你留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


    他繼續冷笑,笑得人心裏發寒,“聽懂我的話了嗎?一將功成萬骨枯。不踩著別人的枯骨,就拿你自己的命去填、去賭!衛涵,不要對我露出那種悲憫眾生似的眼神,你不配!等你真的夠資格的時候再來可憐我!”最後一句話,他終於失控地吼了出來。餘音消失前,他的人便已消失在了掃葉居。不是走出去,也不是衝出去,而是利用法術瞬間在原地消失的。


    塵昊是真的被他的話激得失控了!


    衛涵看著麵前刹那間空掉的座位,忽然像是被人抽幹了力氣,抬起一隻手掩住臉,疲倦地閉上了眼。


    他們究竟在做什麽?兩個人在互相踩踏對方的傷口,互相攻擊以此來減輕自己的痛苦嗎?他幾時學會了用這麽荒唐這麽惡毒的手段來偽裝自己?他變成怎樣的人了?


    思緒沉澱下來,心頭湧上的卻是一陣紛繁的煩亂與浮躁,他究竟把自己卷進了怎樣的漩渦中!


    “衛公子。”被叫的人似乎沒有反應,於是又提高音量再叫了一聲:“衛公子?”


    “幹什麽?”他霍然抬頭,向來平穩淡然的語氣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煩躁的不耐。


    來人似乎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是……皇上要公子即刻進宮一趟……”


    “皇上……”他站起身,兩隻手一起捂住了臉。老天,現在的情形還不夠混亂嗎?究竟還要演變成怎樣?


    “衛公子,你身體不舒服嗎?”他看起來臉色不大對,很累的樣子。


    “沒有。”聽到這句話,衛涵抬起了頭,深吸一口氣跨下台階,“馬上替我備轎。這裏的東西一會兒子岑過來讓他收拾好。”


    塵昊居住的靜念閣內,一直有什麽斷斷續續的響動傳出。所有人都聽到了,卻沒有人敢進去察看到底是怎麽回事。直到一個時辰之後,塵昊忽然打開門奔了出來,抓住一個弟子的衣領有些失控地高聲問出來:“衛涵人呢?”


    “皇上召見衛公子……他進宮去了……”被他提著衣領的弟子幾乎不能成言。掌教和國師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且陰沉的人,很少會有這種失控的時候。而且,掌教雙手的掌沿都傷痕滿布、鮮血淋漓,從他身後未關的院門裏,還能看到滿院歪歪倒倒被他攔腰劈斷的樹木!


    究竟發生什麽事了?看掌教的樣子,他不會是想……衝出去殺了衛公子吧?!


    “進宮!那個白癡!今天皇上去西山行宮了,怎麽可能召他進宮!那個混賬小子一定碰上大麻煩了!”放開那個弟子,重新轉過身往門內走去,一隻手卻在衣袖裏不停地掐算著。


    他在那個混小子身上下了玄心靈符,短距離內可以感知他的吉凶。果然現在就有反應了!但還好,手指在某處指節停了下來,他不自覺地籲出一口氣,有驚無險。


    這死小子最好能活著回來……他咬著牙,狠狠地、又有些不甘心地想著,就算要死也要是自己親手掐死他!


    出紫雲淨壇的大門不久,衛涵就知道不對了。轎子出門之後悄悄地由禦街轉進了一條小巷。


    他把轎簾撩開一條縫,警覺地觀察著幾個轎夫。某個轎夫的腰間的衣襟下隱隱有什麽東西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唔,金製腰牌,大內侍衛?給他抬轎的居然是四個大內侍衛?


    會是慧嬈嗎?但不知為什麽,他又覺得並不是她。並且,他似乎本能地嗅到了些許危險的味道。會是誰呢?


    轎子又轉進了一條小巷之後,忽然自行落了下來。衛涵心裏一凜,從轎簾的縫隙中看著兩個瞬間欺近的人影,知道後麵也同樣有兩個人——


    一道白煙從轎簾的縫隙中揚了進來。


    至少,這些人不是想殺他的。他鬆了一口氣。反正隻要命還在,什麽樣的情形下總還是能想到辦法脫困的。他幹脆放心大膽地吸了口迷煙,放任自己很合作地暈過去。


    除了慧嬈,沒人知道他會武功。隻要不是想就地解決他,對付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他們應該不會把他怎麽樣的。


    他最後能感覺到的,是有人安心地低笑了一聲,然後他被人駕了起來。


    他是被落到額頭上水珠的清涼激得醒過來的。他似乎趴在地上,因為迷藥的作用,眼前的一切還有些模糊。


    努力半撐起身的同時,一隻冰涼、但纖細柔滑的手緩緩抬起了他的下頜,讓他望入了另一雙陌生的眸子裏——開始是不甚清晰的一片明利,待他的視線能夠定住了,才能看清那眼底深處的估量、驚訝,最後轉為冷然。


    “果然是俊得少見——難怪能攪得整個京城風波動蕩,連眼高於頂的十七公主都放下身段,為你折服了。”


    衛涵沒有說話,撫著額一手撐著地暫時也爬不起來。他大約能猜到眼前這個衣著華貴、眼神冷銳的女人是什麽身份,但不明白的是,她為什麽要把他抓來?


    “你很奇怪,我為什麽會把你抓來,又究竟想要幹什麽,是嗎?”她仿佛看穿了他心底的疑惑,冷淡、又有些不屑地笑著,“以前我倒還真沒有好好打量過你,你這張麵孔確實漂亮得出乎我的預料。不過,自古以色示人的女子都未見有好下場,更何況是你這個男子?”


    他有些不解地微皺了皺眉,自言自語地低聲重複了一遍:“以色示人?”


    “若不是你以色相勾引,你以為,十七公主會對你身上的其他東西感興趣嗎?”她鄙夷地丟開他的臉,再不肯稍彎一下腰,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身的傲氣和貴氣淡淡地散發著逼人的光芒。摸過他的手在婢女捧上的金盆中洗淨,仿佛碰了他一下都是玷汙了她。


    “你是……”他斜著抬起頭去看她,看似在思索的目光下其實含著淡淡的了然。


    “大膽,這也是你可以問的嗎?”她身邊一個婢女模樣的人疾聲喝斥道。


    “我是誰對你來說並不重要,我也並不想讓你知道。”


    “哦?”他沉吟了一下,“那……你們‘請’我來究竟有何貴幹呢?”不卑不亢,也不慌亂,倒是讓女子不禁多看了他兩眼。“你很鎮定嘛!慧嬈公主看上的人果然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但……”她重又側轉回身,淡淡扔下沒有溫度的一句話,“你找錯攀附的對象了。野心太大,總是想要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人,通常都會不得善終。”


    “你是指……慧嬈公主?”


    “雲與泥,貴與賤,是上天生就而不可逾越的。不要妄想借力登高,你受不起。”很高高在上的腔調,聽得衛涵不禁暗自皺了皺眉。


    “我認為,生而為人,天下眾生皆沒有什麽不同之處。”斜著抬起眼,對上她訝然回首的雙眸,“不過,這種論題並不適合在這裏討論。我比較想知道的是,縱然我對公主心存不軌,想要攀龍附鳳,你又是為了什麽而出麵呢?”不想和她兜圈子,很直接地問出來,並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她瞬間變色的臉,“恕我駑鈍,有些話可否明示?”他要弄明白,他現在惹到的究竟是哪一路的麻煩?


    “哼!”女子冷冷地哼了一聲,怒意很如他所願地被激了出來。她衣袖一拂,兩柄軟劍瞬間從兩位“轎夫”的腰間彈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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