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福惠, 亦稱六十阿哥, 葬禮以親王規格, 卻是火葬。


    出殯當天, 雲煙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執意去送六十最後一程, 雍正雖百般憂心, 亦感同身受。


    火葬儀式很肅穆森嚴, 在場的人很少,都是皇帝親信,雲煙、雍正、怡親王胤祥,每一個都是骨肉至親之人, 是別人無法體會的,其間心痛不提也罷。


    雲煙的身體十分不好,從葬禮回來後更差了。太醫診斷是傷心過度, 積勞成疾,須終日臥床靜養, 連衣食起居也全是雍正親手打理。連每日清晨上朝時,他也百般不放心離開一會。


    紫禁城的黑夜還沒亮起, 九龍天子就起床更衣了。


    若是誰說當今雍正皇帝自己穿龍袍朝服一定沒人相信,可事實總是出乎人們想象之外。他不僅是自己穿好龍袍,還端著碗坐在床邊。


    雍正的右手輕輕的撫摸側睡女子披散在枕頭後的青絲,手滑倒她頸窩下, 左手環過她纖細的腰側,小心翼翼的將她整個身子摟抱轉過來,又將她身上明黃色絲被往上掖好, 欠身拾起床幃裏的明黃色靠枕墊在她身後。


    雲煙半睜開眼睫,整個人氣色都不好,因病更顯白皙的皮膚下透明的隱約能看到青色血管。


    蘇培盛輕手輕腳的端著托盤跪呈在床下,雍正摸了摸雲煙的額頭,伸出左手去端起托盤上盛著七八分滿清粥的金釉瓷碗,一勺一勺將粥吹涼了喂到她嘴邊。


    雲煙吃了兩口後,就搖搖頭表示不想吃了。雍正又哄哄她再吃兩口,她毛茸茸的眼睫微微動動,又吞了幾小口,最後不過用了小半碗,便罷了。


    雍正放了碗,又在床邊靠著把她摟在懷裏用明黃色帕子在她唇角細細摩挲。雲煙軟軟的靠著,半響掀開眼簾勉力輕聲道:


    “幾時了……不要遲”


    雍正嗯了一聲,緩緩起身來,站在床邊又彎身摸摸她頭,似乎欲言又止。他十分明顯的瘦了,一雙眼睛微微凹陷下去,更顯得蒼涼冷厲而難以親近。


    雲煙抬起纖手覆到他大手上,虛弱的握了握他,他骨節分明的大手默契的下滑下來,她的唇輕輕親在他厚實的掌心上,緩緩將他手放開,小聲道:“快去吧”,然後纖細的身子就慢慢翻過身去。


    她的唇很柔軟,卻有些涼,不像他的掌心那麽暖。


    雍正的下頜線條明顯緊繃起來,又在原地站了幾秒,才抬手將掛金鉤上的帳幄取下來,緩緩拉上,轉過臉撫了撫龍袍的馬蹄袖,昂首大步走出去。


    每天清晨這樣艱難的短暫分別總是要上演,雖然短暫卻讓這位帝王感覺到近乎恐懼的氣息。這一生,內心從未如此害怕。抱在懷裏,尚且擔心失去,何況分離。


    雲煙的情況實在不好,兩人除了他上朝處理公務,幾乎時刻不分。大半輩子過來,兩個人幾乎已經融為一體。其實,她也是很依戀他的,像個孩子。


    過年的時候,他親手為她梳發髻,穿上火紅色的新衣,抱著她在窗前看小太監和宮女們在庭院的空地上放煙火。


    新年伊始,宮廷三年一次的選秀在雍正朝不過是走個過場,選入的秀女少得屈指可數,能見天顏的怕更是沒有。


    西北戰事又起,朝務愈加繁重。家庭,國事,內憂外患,要如何剛強的男人才能撐起帝國的天空。而怡親王胤祥的身體情況也每況愈下,隻是他與雍正一樣,都在強撐。隨著西北戰事愈演愈烈,上朝的時間越來越久,讓人實在難以兼顧。


    屋外晨光未唏,雲煙喝了藥後靠在龍床床頭,半閉著眼睛輕咳著推雍正去上朝,纖手和他大掌交握著,兩人似乎都還不願意鬆開。


    又停了停,雲煙張開睫毛看到他熟悉的目光,軟軟推他手心道:“嗯?”


    雍正低頭湊過來用唇蹭蹭她額頭半響說了三個字:“不分開”


    雲煙默然著沒有說話,卻抬手摟了他頸子把臉抵在他頸窩裏,不知是笑還是淚,無聲的回答他,她也是一樣。


    雍正用大拇指一邊幫她擦眼角,一邊低聲道:“真的”


    雲煙不解的迷蒙看他,隻見他冷峻瘦削的臉頰上都是柔和雋永的神情。他低頭仔細的幫她掖著被子,雲煙感到身子一輕,連著身上的錦被,一齊被他雙臂整個抱起。手也不自覺的抓住他龍袍前襟。


    雍正小心翼翼的將她抱出來,穩步的往外走。雲煙窩在他懷裏,雖然不解卻不擔心。


    他並沒有出去正廳,而是從後門走出去,這似乎是一個新開辟的封閉禦道,牆壁內龕上都放著燈台,地上鋪著紅毯,一點也不冷。經過了一個拐角就是幽長而嚴肅的筆直甬道,蘇培盛已經遠遠地在門前守候。甬道通往的兩間屋子並不華麗,卻顯得很不一般。


    雍正抱著雲煙直接大步進了屋內,屋內有布置好的寬大禦用寶座床,屋裏生著暖爐,迎麵是一堵隔牆,開有小窗,掛著簾子,布置嚴謹。


    雍正抱著雲煙在寶座床上坐下來,輕輕將她抱趟在身邊的床鋪上,頭枕在他大腿上,給她掖好被子低聲問她冷不冷。


    雲煙搖搖頭,環視了下四周,抓抓他修長的手指,仰著頭看他。


    雍正將掌心貼在她額頭上輕輕撫摸道:“這是新創立的軍機房,一會老十三和張廷玉他們在外麵奏報公務,你困倦了就睡。”


    雲煙似乎明白的點點頭,往他腰身上挨了挨,把臉頰埋在他腰間半閉上眼睛。


    雍正抬眼看了看蘇培盛,他立刻撥開隔扇上的小窗向外道:“宣”


    房外傳來值班太監尖細的叫傳聲:“宣軍機房大臣覲見!”


    雲煙半閉著眼睛,依舊能聽到張廷玉在隔牆外跪奏軍情的內容,每每遞折子進來,也是蘇培盛去撥開些簾子接進來,呈給雍正。


    怡親王胤祥時不時的在咳嗽,似乎用帕子捂著,低低的悶咳,提出的見解卻是獨到的犀利。他提出讓晉商秘密購辦軍需,不再向民間另行攤派。鄂爾泰和張廷玉等皆附議。


    軍機房的成立主要源自雍正七年的西北戰事,卻以史無前例的意義架空了議政王大臣會議和整個內閣。所有入選軍機大臣的人員皆是雍正皇帝嫡係親信中的最嫡係,心腹大臣與雍正的交流是直接而快速的,省去了朝堂上的繁文縟節,牢牢掌控住了軍國大事的命脈,所有人都直接聽命於雍正皇帝,總攬軍國大事,成為國家新一代的政治中樞。


    每日雲煙都被抱在雍正左右照顧,即使在軍機房內。幾位軍機大臣都是雍正多年親信,自然也不會不知窗後還有誰。


    十月,雲南趙州出醴泉,鄂爾泰奏聞,雍正聽到難得的吉祥消息很是開心,馬上褒獎他“化民成俗,格天致瑞”,加官少保。


    雲煙的身體在雍正無微不至的愛護和堅持下漸漸好起來,常常看著他日漸瘦削鋒利的頜骨線條讓她內心軟痛不堪,她在床褥裏撫摸他熟睡中的腰身,才知他遠比她以為中瘦的更明顯。


    就在雲煙好起來,準噶爾戰事也進展順利後,雍正卻在為社稷祈雨時忽然暈倒了。


    這一次,也許是忍耐和壓抑的太久,所有一切發作起來,當真是病來如山倒!


    雲煙被他這樣突如起來的倒下嚇壞了,整個人連什麽也顧不上了,隻剩他。怡親王胤祥拖著病體趕來的時候,對外封鎖了全部消息。


    他從未病的如此重。風寒入體,高燒惡寒,心髒絞痛,昏迷不醒,一夜一夜的反複發作,病情嚴重的讓太醫院全體太醫幾乎日夜守在養心殿配房裏,生怕皇帝一口氣過不去,有什麽閃失。


    他明顯多了些白發,口唇在一夜之間潰瘍的厲害,無法進食進藥,雲煙就用嘴一點點喂藥給他喝,一直握著他的手,不離開床榻半步,不眠不休。她知道他絕對不會離開她拋下她。


    雍正醒來的時候,雲煙正在給他擦身,他抬手去拉她手,她才摟著他胸口嗚哇一下哭出來。


    這真是一場大病,如同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雲煙堅持每天給他擦身,在臨睡前給他做一次全身的按摩,每次隨意挽著頭發,忙的大汗淋漓,他就輕輕摸著她後腦,眼裏都是柔軟。


    少年夫妻老來伴,莫過如是。


    他問她會不會怕。她卻笑著說從不害怕。


    他摟她在懷裏在耳邊低聲說了句話,她愕然的捂住自己的唇,不可置信的久久無法回過神來。他輕輕的說,早就想好了,一直沒有告訴你。她發現自己渾身都在顫抖,目光觸及到他眼底,才明白他真的可以為她做如此,整個人就埋進他胸膛裏,緊緊與他相擁。


    這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她隻在瞬間想到過,卻迅速被她按壓下去。而今,卻從他嘴裏親口說出來。這是兩個靈魂的徹底結合,毫無保留的。


    他對她說,他卻會怕。這輩子雖然已經安排好,可下輩子,下下輩子卻依舊沒有安排好。


    這一次大病給雍正放了次難得的假期,加之有了軍機房,心腹大臣們就可以很好的替皇帝分憂。每日隻有最重要的軍務,雲煙才會讀給雍正聽,讓他批示。


    都說病去如抽絲,太醫院奉上的既濟丹頗有療效,雍正的睡眠明顯好些,內火消退不少,口中潰瘍也消了。待他漸漸好起來,禦駕就移去圓明園裏。


    雲煙平日裏陪著雍正靜養,午後的時候,常帶雍正躺在庭院躺椅裏曬太陽,兩人侍弄花草,養狗逗貓,過著世外桃源般的日子。雲煙又愛上看食譜,每天對膳食清單做足了功課,禦膳房也是卯足了勁應承,終極目的都是為了當今天子的營養。


    雍正有天沐浴時輕輕歎息一聲被雲煙聽到,便問他怎麽了,他遺憾道自己明顯胖起來,身材不如從前好了。


    雲煙聞言大笑起來,去將他渾身上下摸一遍,才知道他這樣壞人,又是安慰她又是逗她,興許還真有這樣的自戀。不過,他的身材真的一直是很好的,便是再老些再胖一些也不會難看,更顯得威嚴沉穩。


    道士賈世芳、張太虛、王定乾等人成了雍正皇帝的常客,常來到九州清晏東暖閣裏密談,圓明園煉丹似乎成了雍正皇帝的另一個秘密。雲煙知道這是為什麽,卻無法去勸他放棄掌握下輩子命運的念頭。她明白他,這一次大病,真的讓他看到了生命不遠處的終結,和不可掌控分離的恐懼。


    雍正八年春,皇後納拉氏和怡親王胤祥相繼病重。雍正口諭封熹妃鈕枯祿氏為熹貴妃,攝六宮事,便拖著病中的身體馬不停蹄的趕往怡親王府探望怡親王胤祥。


    自歡笙故去,雲煙再沒有踏入過胤祥的府邸,而此時的怡親王府也不再是多年的十三阿哥府。兩人再一同走進怡心齋內,早已不是青春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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