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浴室洗頭、洗澡後,曉蝶慢慢吹幹長發,然後拿起一本小說,躺在床上試著慢慢培養睡意。小說是拿在手上了,可是她的視線不知為何,竟一直偷偷飄向窗戶旁,手裏的書看了半個小時,卻一直停留在第一頁。


    唉……她投降了,把書本丟到一旁,宛如困獸般,在室內走來走去,之後終於忍不住地走向窗邊,悄悄拉起厚重的窗簾。


    隻一眼,她的血液就好像瞬間沸騰了,滾燙的情愫蔓延胸口,呼吸也變得紊亂。


    他真的來了!


    碩長的身軀站在那輛她熟悉的跑車旁邊,抬頭專注地凝視著二樓的窗口。


    曉蝶嚇得立刻放下窗簾,蹲下身子,好像小偷一樣地躲在窗邊喘氣。


    可下一秒,她又罵起自己。「神經病!我幹麽躲在床邊啊?這是我的家耶,躲什麽躲?根本不要在意那個人,他愛站在那邊當柱子或是喂蚊子,那都是他家的事,別理他!」


    嘴巴上說別理他,可她還是無法控製自己的雙手,先是把室內的燈關掉後,再悄悄掀開窗簾的小角落,怔怔地望著站在底下的男人,心房湧上濃濃的酸楚。


    他來做什麽呢?他應該知道,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問題並不隻是周佩琳,就算周佩琳的事是一場誤會,可是,他不要孩子卻是事實啊!


    他不要孩子。


    這五個字宛如無數根細針般,日以繼夜地刺痛她的心。她永遠無法忘記,得知她懷孕時,他臉上那震驚錯愕的表情。


    既然他覺得她是一個大麻煩,兩人之間原本甜蜜的戀情已蕩然無存,她又沒有強迫他負責的意思,那他就應該走得遠遠的,不要再來擾亂她的心,不要惹出她的淚呀!她一個人也可以好好地照顧這個寶寶。


    「你為什麽要來?可惡……為何還要出現?」她握緊雙拳,淚眼模糊地望著他軒昂挺拔的身軀,過往的甜蜜記憶宛如潮水般,一幕幕地湧入腦海。


    她有多愛他,此刻的心就有多痛、多煎熬。


    為什麽?為什麽她這麽愛他,他卻不要他們的孩子?這是他們的愛情結晶,應該是受到祝福的小生命啊!


    為何他不要?


    淚水一發不可收拾,曉蝶抓起棉被蒙住自己的頭,放聲大哭,昏沉沉的腦門隻不斷地浮現最殘酷的一句話——


    他不要孩子、他不要孩子……


    也許是哭累了,曉蝶居然在不知不覺中昏睡過去,此時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扯掉蒙住自己的棉被,抓起麵紙拭去一頭的汗還有臉上的斑斑淚痕,曉蝶望著一旁的鬧鍾——


    淩晨一點了?


    他呢?


    等了這麽久,他應該離開了吧?最起碼,他會去找間飯店住宿,不會一直留在那裏吧?


    雙手遲疑地掀開窗簾,一看到依舊停在原位的跑車時,已經停歇的淚水又瞬間凝聚在眼眶。


    曉蝶咬咬下唇,突然抓起外套披在身上,扶著樓梯扶手下樓。


    到了一樓後,她望了望母親的房間,一室寂靜。她的動作得小聲點兒,千萬不能吵醒媽媽。


    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輕輕地打開門後,她穿越小小的前院,拉開大門。


    大門一被打開,聶仲堯就從車內出來,急切地抓住她的手。「你終於肯見我了!」


    事實上,他早就發現她偷偷揭開窗簾的舉動,雖然渴望見到她,可他也明白她跟母親住在一起,因此,他不能貿然地上門按鈐。


    曉蝶甩開他的手,冷峻地道:「上車再說。」


    雖然現在是淩晨,但萬一被人撞見,或是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那可就麻煩了。


    兩人上車後,聶仲堯立刻道:「聽我說,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生氣,可是請你相信我,那本八卦周刊所寫的全部是一派胡言!我根本不喜歡周佩琳,更不可能跟她交往!她的父親是證券大亨,我跟她曾經在一些商業大老聚餐的場合見過幾次麵。那一天她說她的車壞了,請我載她到保養廠取車,當時我實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再加上那間保養廠就在餐廳附近,所以我就送她過去了,沒想到一出餐廳就被躲在暗處的狗仔拍到相片。」


    望著曉蝶冰冷的臉蛋,他的表情更加焦急了。「相信我,我說的話全是真的!雜誌一出刊後,我曾經打電話問她為何要對記者說謊?為何要說我們兩人在交往,還說我們打算結婚?結果她竟惱羞成怒地對我大吼,還說反正這隻是八卦而已,我幹麽這麽認真?聽到她這樣說,我真的很憤怒,也更加確定是她故意設計這個局來炒作新聞,藉此提高自己的曝光度。倘若你不相信,我可以帶你去和她對質。」


    聶仲堯的眼神不閃不躲,十分坦蕩。


    曉蝶搖搖頭,麵無表情地直視前方,幽幽地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們之間的問題不隻是周佩琳。就算她的事隻是一場誤會,但,孩子呢?我並沒有強迫你負責的意思,但既然你不要孩子,就不要再來打擾我,也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了,因為這樣隻會讓我更加痛苦罷了。」


    「曉蝶……」他的黑眸凝聚著痛苦與壓抑,聲音沙啞地道:「對不起,我知道我的反應傷了你的心,但我並非不要孩子,我隻是——」


    她截斷他的話,冷冷地說:「你隻是不想被我這麽平凡的女人給耽誤了。想想也對,像你這麽優秀的男人,是應該匹配一個各方麵條件都很完美的女人才是,怎麽可能會看上我呢?我既無傲人的家世.也沒有顯赫的學曆,根本就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不要再說這種話,更不準說自己一無是處!」他低吼著,怒氣騰騰。「你就是你,是無可取代的季曉蝶!是唯一可以讓我大笑、讓我煩惱、讓我歡喜、讓我魂牽夢縈的女人!如果我不愛你,就不會大老遠地開車來這裏找你,更不會像個傻瓜一樣地苦苦守候!」


    她終於轉頭看他,眼角卻懸掛著晶瑩的淚水,看起來無比淒楚。


    「別哭。」他懊惱地槌著方向盤。「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吼叫,更不該讓你哭……該死!我是混蛋,我真痛恨現在的自己!」


    他的嗓音沙啞而破碎。「沒錯,我是個懦夫,我不敢為你腹中的寶寶負起責任,我不敢當一個爸爸,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好爸爸」,也不知道什麽叫做「幸福的家庭」?至少,在我二十七年的人生中,沒有福氣享受過這些。」


    他望著遠方,黑眸深不見底。「你還願意聽我說話嗎?這是一個很長,也很無聊的故事。我的人生就像一出被編壞了的八點檔戲碼,我……曾經是個棄兒,在還沒有被正式收養之前,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跟親妹妹都是住在育幼院裏的。」


    棄兒?育幼院?曉蝶呆住了,無法置信地望著他。


    他的眸光飄得更遠,雙眼沒有焦距,也沒有任何情緒,整個人彷佛墜入一個遙遠的黑暗世界裏。


    「六歲那一年,我的父母親離婚了。事實上,在我六歲之前,也很少看到父親,他很少回家,幾乎沒有抱過我,我對他的印象就是一片空白,連長相也想不起來。他長年在馬來西亞經商,在那邊早就有了另一個家,還有兩個小孩。有一年,他終於回來台灣了,卻是付了一筆錢給母親,要她爽快地答應離婚,讓他回複自由之身。」


    「那時候,我母親因為不甘心一直癡傻地守在台灣,所以身邊早就有男人了,所以拿到那筆巨款後,她很幹脆地答應離婚,兩人迅速辦好手續。我跟妹妹的監護權都在母親手上,父親一拿到離婚協議書後,就快樂地立刻搭機回馬來西亞去了,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我跟妹妹一眼。」


    他的語調更加蒼涼蕭索。「失去了父親後,我以為可以跟在母親身邊,但……她不要我們。她把我跟妹妹寄放在嬸嬸家裏,給了我嬸嬸一筆錢後,她就跑到台北去找男朋友,計劃要一起出國。當然,在她的計劃裏,完全沒有我跟我妹妹,從頭到尾,我跟妹妹都像一個大型垃圾,先是被父親丟棄,緊接著,又被母親丟棄。」


    他的眼底彷佛結了冰雪,緩慢地道:「我母親在台北跟她的男友同居,用我父親給她的巨額贍養費,租了一間豪宅,兩人打算一結束男友在台北的事業後,就立刻到美國去,從此不再回來。被留在屏東的我非常非常想念母親,所以我省下每天早餐和午餐的零用錢,餓了好一陣子的肚子,就算餓到頭昏眼花,都舍不得花掉那些錢,後來,總算存到一筆錢,可以買一張到台北的火車票。當時我的錢隻能買單程票,連回程的車票都買不起,但因為伯母親隨時會出國。所以我不敢再多花時間存錢。我滿懷期待,以為母親會照顧我,要去搭火車的時候,我還信誓旦旦地告訴妹妹,一定會帶媽媽回來。」


    聽到這裏,曉蝶已經淚流滿麵了,心弦一陣又一陣的抽痛。老天,她真的不敢想象,幼年的他到底經曆了什麽?心底究竟有多少苦、多少淚?


    扯出一個比哭泣還悲慘的笑容後,他繼續道:「到了台北後,我按照好不容易從嬸嬸那邊偷來的住址,輾轉找到我母親居住的豪宅。我不知道該如何搭台北的公車,所以從台北火車站沿途問人,好不容易才走路到板橋,沿途挨餓受凍,饑腸轆轆也沒錢買東西吃,隻能在經過公園時,喝點水來充饑,幸好還有好心的人塞點東西給我吃。那時我身上穿著一件很陳舊的國小製服,整個人瘦巴巴的,再加上那陣子以來都營養不良,餓得麵黃肌瘦,所以看起來活像是個難民似的。我癡癡地站在門口守候,終於等到母親外出歸來,她搭著一輛很氣派的大轎車,渾身珠光寶氣,儼然是個貴婦。


    一看到瑟縮地躲在牆邊的我時,她非常震驚,把司機打發走後,她下車走向我,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來幹什麽?快回屏東去!』她的神情非常緊張,深怕別人看到我,好像我的存在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汙點一樣。她從皮包中掏出幾張鈔票塞給我後,很厭惡地叫我快點離開,說她的男友馬上就會回來了,叫我千萬不要再來煩她,更不準被她男朋友看到,然後,她就進入豪宅了。


    「那時,我還是癡癡地躲在牆角,無法相信母親真的不要我和妹妹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隻是一場惡夢,她不會這麽狠心地拋棄我們。後來,我母親又坐車外出,看到依舊縮在牆邊、被雨水淋成落湯雞的我時,眉頭皺得好緊好緊,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的表情,她的眼底滿是厭惡,還叫司機快點把車開走……」


    他閉上眼,語調彷佛積壓了千重冰雪般。「那一刻,我終於醒了,終於明白母親是真的拋棄我跟妹妹了。先是父親,再來是母親,他們都不要我們……視如敝屣、毫不猶豫地丟棄……我們的存在隻會令他們不悅,隻會阻擋他們追求快樂……」


    聶仲堯再度睜開眼睛時,深幽的黑眸看起來好淒涼,彷佛他的人生不曾有過任何光亮。


    「後來,因為叔叔、嬸嬸和親戚都明白表示無力再撫養我們,所以我們兄妹被社會局安排送入不同的收養家庭。取得兩邊收養父母的同意後,我們兄妹還是會在逢年過節時互寄卡片,甚至見個麵。我發憤念書,告誡自己一定要出人頭地。我拚命苦讀,以第一名的成績從最高學府畢業,又公費保送到異國求學。回國後,進入科技公司,有了穩定的收入後,我就跟多年來一直保持聯絡的妹妹說,除了她養父和養母的家外,我的家就是她永遠的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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