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洋,阿洋不要再睡了,要遲到了,阿婆煮了芋頭稀飯唷,快起來吃。”


    啊啊——芋頭稀飯——我要吃我要吃——


    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和外婆相仿地布滿了風霜的臉,一張帶笑的溫柔臉龐。


    陸以洋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怔怔地望著那位婦人。


    “抱歉呀,你門沒鎖我就進來了,喜歡芋頭稀飯的話我明天煮好嗎?”


    婦人微笑著,手上抱著他昨夜扔在椅子上的衣服,陸以洋不自覺地點點頭。“好……”


    “快六點了唷,刷牙洗臉好吃早餐了,衣服我拿去洗。”婦人笑著對他點點頭,離開時幫他帶上房門。


    陸以洋怔了半晌才回過神。


    那……那是誰呀……這、這裏是哪裏……


    抱著頭思考了半天,才想起來昨夜被一個好心的警察大哥當成流浪狗撿了回家。


    啊、六點要吃早餐……


    陸以洋跳了起來,衝進浴室,隨意地梳洗。


    從洗臉盆抬起臉,望著鏡子的時候,陸以洋怔了下。


    鏡子裏除了自己什麽也沒有。


    他伸手摸摸鏡子,“……這才是正常的吧……”


    沒有突然出現在鏡裏的鬼東西,也沒有那種恐懼的感覺,這才是正常的。


    陸以洋不由自主地開心起來,把亂七八槽的頭發梳好,愉快地準備去吃早餐。


    一開房門就聞到線香的味道,有點像沉香,但又沒有沉香那麽濃的味道,是很古樸的香氣。陸以洋走到客廳,看見昨夜那個不太歡迎他的年輕人正盤腿坐在觀音前,身前焚著香,合著雙眼像是在打坐。


    陸以洋不敢吵他,主人坐在那裏他也不好意思亂走,隻好靜靜的站在一邊。仔細端望著那個青年,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明明昨夜看起來是個暴躁又隨興的人,現在安靜打坐地樣子看起來,就像麵前的觀音像一般地……莊嚴肅穆?


    陸以洋覺得自己的形容詞用得不太好,正皺起眉來想著有沒有好點的形容詞,那青年突然睜開眼狠瞪了他一眼。


    我、我有說出口嗎……


    陸以洋嚇了一大跳,小退了二步,確定自己應該沒有開口。“……早、早安……”


    青年又瞪了他一眼,像是不甘不願地冷冷地回答:“早。”


    陸以洋鬆了口氣,起碼對方有算是善意的回應……


    看著青年起身,把燒完的香爐拿起,放在神桌上。


    陸以洋鼓起勇氣,在青年完成所有的動作回身的時候,才開口詢問。


    “對不起,我還沒有問您的名字……”


    青年望著他半天,才開口,“我姓夏,夏春秋。”


    啊、沒有冬天……


    陸以洋胡亂地想著,朝著夏春秋點點頭,“不好意思突然來打擾您,我會盡快找到房子離開的。”


    “請你盡快。”夏春秋丟下這句話,轉身走向客廳另一頭的走道。


    陸以洋有點喪氣,他很少遇到有人對他擺出那麽明顯的厭惡。


    果然不速之客是很惹人嫌的……


    他站在原地替自己哀悼了會兒,聽見開門的聲音,葉冬海從玄關走了進來,看見陸以洋站在那裏發呆,朝他展開微笑,“你杵在那裏幹嘛?不是告訴你六點吃早餐嗎?”


    “嗯,我、我正在想飯廳在哪裏……”陸以洋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葉冬海走過來,把外套往長椅上扔,順手摸摸他的頭,“飯廳在另一頭的走道,你沒看見春秋嗎?”


    陸以洋縮縮頸子,葉冬海的手有點冷,外麵的氣溫應該很低,不過他並不討厭這種被當成小孩的感覺,這讓他想起他好久沒回去的老家。


    “剛剛有看到,我和他道了早安。”陸以洋露出可愛的微笑。


    “春秋個性有點任性,要是有哪裏不禮貌的話你別介意。”望著他的笑臉,葉冬海忍住伸手去捏他的臉的衝動。


    “別這麽說,他看起來人很好。”陸以洋想著會有那麽……莊嚴肅穆?……的神情,那一定是個好人。


    陸以洋自己隨意的下了定論,然後和看起來很愉快的葉冬海一起走進飯廳。


    ***


    一頓極為愉快的早餐,陸以洋滿足地抱著吃撐的肚子。


    除了他討厭吃香菇,在葉冬海笑著悄悄把盤子推過去,示意他把香菇放上去的時候,夏春秋很剛好地打翻了牛奶,讓煮得一手好菜的素香婆婆看見,用關愛的眼神望著他把香菇硬吞下去以外……


    其它都算得上非常美好,餐桌上雖然沒有出現芋頭粥,但是鮮魚粥加上七、八種自製的醬菜、軟嫩鬆滑的菜埔蛋,現炒的香味十足又熱騰騰的肉鬆。還有撒上大把細蔥和柴魚醬油,溫熱柔軟得像是布丁的傳統豆腐,陸以洋想著想著,口水又要滴下來……


    不過他倒是很驚訝,他以為這麽供佛的家裏應該是吃素的,看來並不是的樣子……


    陸以洋一邊回想著他美好的早餐,一邊打開實驗室的門。


    他一向是第一個來開門的人,雖然他很討厭打開門後看見一片漆黑的感覺。


    他總會想著那一片漆黑裏有多少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在蠢動著。


    握著門把,一如往常地深吸了口氣,旋開門把。


    陸以洋衝了進去,在一片黑暗中,快速的摸著左邊牆上的電燈開關。背後傳來啪地一聲,他覺得自己的心髒也重重地跳了下。


    陸以洋緩緩地回頭,黑暗中,一個人影慢慢的從寬大的實驗桌上爬了起來。


    陸以洋的手摸上牆壁,想要開燈,卻半天摸不到開關。


    隻見高大的人影越升越高,像是在伸懶腰一樣的舉起來雙手。


    咦?


    陸以洋愣了下,鬼需要伸懶腰嗎?


    “是小陸嗎?這麽早……哈啊——”


    熟悉的聲音和懶洋洋的哈欠聲,伴著一陣酒味而來,卻讓陸以洋一下子安心了起來。


    一安心下來,隨手一摸就摸著了本來就該在那裏的電燈開關。


    “……學長。為什麽老愛睡我們家的實驗室……”


    “你們家比較幹淨嘛……”易仲瑋聳聳肩,轉了轉僵硬的身軀,從實驗桌上跳下來。


    ……那是因為我有在打掃好嗎……


    陸以洋扁扁嘴,望著那一團被易仲瑋拿來當棉被的,好像是他前一天才剛洗好的窗簾……


    歎了口氣,認命的去把窗簾折好,隻是才抓起來就聞到撲鼻的酒味。


    得再洗一次了……


    邊把窗簾折起,邊看著從桌上跳下來,換坐到椅子上的易仲瑋。


    陸以洋把剛剛在超商買的咖啡和準備當下午點心的飯團塞給他。


    “啊啊——小陸真貼心,還知道幫我帶早餐。”


    易仲瑋笑著,卻隻拿了咖啡。陸以洋想他大概也沒有食欲。


    “學長,你先洗把臉吧,不然等一下顧學長來了發現你睡在我們實驗室會生氣唷。”陸以洋把實驗室的窗簾全拉開,再把窗子打開,冷冽的風灌進室內,讓酒氣散了去。


    易仲瑋把咖啡擱在桌上,拉著椅子坐到了窗邊,把手枕在頭下趴在窗台上,像是沒睡飽一樣,就這麽趴著單手點了隻煙。


    “……學長,我們家禁煙……”


    易仲瑋笑著,把夾著煙的手,伸到窗外整條手臂掛在窗台上。


    陸以洋邊收拾易仲瑋造成的一團亂,邊想著到底要不要問。“……學長……”


    “嗯?”


    “……那個……學姐她……是不是懷孕了?”


    易仲瑋望了他一眼,“小顧說的?”


    陸以洋勉強地笑了下,總不能說是他“看”到了……


    易仲瑋倒也沒追究,吸了口煙再朝窗外吐去。“嗯,她懷孕了。連我在內,都是在她出事那天送到醫院去才知道,之後她爸一直覺得她死是我讓她懷孕的錯,要我在靈堂跪了好幾天跟她道歉,我爸媽大概連冥婚的打算都做好了。”


    陸以洋一直覺得,自從學姐出事以來,易仲瑋的態度就很怪,說他不難過也不是,說他很難過也覺得哪裏不對……


    易仲瑋是他大學時的直屬學長,人很有趣而且玩起來很瘋,在係上算是很活躍的人物,因為一張像偶像明星的俊秀臉容,大學四年換了八個女朋友,每一個都變成他的“好朋友”,沒有一個女孩說他壞話,這也是讓人稱奇的事跡,最後一個女朋友能交到研究所都沒被換成好朋友,大家都以為學姐是他的真命天女了,卻沒想到會因意外過世。


    陸以洋覺得,易仲瑋其實早就把學姐歸類為“好朋友”,隻是學姐沒有提分手吧……


    易仲瑋是那種從來不主動提分手的人,所有人都覺得易仲瑋對女生很好,是很寵女孩子的那種人,陸以洋想自己大概是唯一一個對易仲瑋說他對學姐不好的人。


    他當時這麽說之後,易仲瑋看起來卻很高興,笑著說我們大概是同類吧。然後摸摸他的頭就走了。陸以洋那時一頭霧水,他以為他會惹易仲瑋生氣。


    就像大家都說易仲瑋是很好熟,很好了解的人一樣,陸以洋覺得其實易仲瑋把自己藏的很好,沒人能了解他在想什麽。


    現在想想,易仲瑋大概根本沒有真的愛過他的女朋友們吧。


    “不過呀……孩子不是我的。”易仲瑋突然冒出了一句。


    “嗄?”陸以洋愣了下。


    “孩子的父親是她家教學生的哥哥,他看我跪著道歉了好幾天,昨天終於忍不住衝到靈堂來說孩子是他的,不曉得是有罪惡感還是不甘心我認了他的孩子當爸。”易仲瑋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


    “……那、那你為什麽一開始不說?”陸以洋看著他的態度,應該是開頭就知道那孩子不是他的。


    “說出來多丟臉呀,女朋友劈腿耶。”


    陸以洋撇撇嘴角,易仲瑋從來就不怕丟臉。


    “學長對女孩子好是最大的優點也是最大的缺點吧。”陸以洋望著易仲瑋露出不置可否的笑臉,邊打開櫃子。


    “啊啊——還是小陸最了解我了。”易仲瑋笑著說。


    “……我才不了解學長哩……”陸以洋回頭想把放在櫃子裏的培養土拿出來。


    回頭後看見的不是他的培養土,而是一雙睜得太大的眼睛,大到看得清眼球上下的眼白有著紅色的血絲。


    那是一顆頭,鮮血從頭上流下滑過了那對圓睜的眼睛再滑落沒有血色的臉頰。


    一滴、二滴,滴在洗手台上。


    而那顆頭正慢慢地慢慢地朝前移動。直到滾了下來,重重地摔在洗手台上。


    恐懼的感覺又回到了全身,陸以洋全身冰冷,易仲瑋好像在說些什麽,聲音卻很遙遠。


    他望著那顆在洗手台上滾來滾去的頭,視線移到牆上,灰白的牆上浮出一個身體。頸上冒著鮮血,搖搖晃晃地摸索著像是在找她的頭。


    “哇啊——”陸以洋忍不住地叫了出來,退了好幾步撞到實驗桌上。


    “小陸?怎麽了?”易仲瑋熄了煙起身走了過來。


    陸以洋驚恐地望著那個無頭女伸手摸索著到處走動。他伸手指著那顆在洗手台上的頭,掀了掀唇想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易仲瑋順著他的視線望著洗手台,回頭用詢問的神色望著他。


    半天,陸以洋才勉強出聲。“……蟑……蟑……蟑……螂……”


    易仲瑋愣了下,也沒嘲笑他,伸手摸摸他的頭。“不要怕,學長幫你打。”


    說著走近洗手台找了半天,順便連櫃子也翻了翻,最後把他的培養土拿出來,回頭望著陸以洋,“大概跑掉了,你要拿培養土對嗎?”


    陸以洋望著那個無頭女摸索回洗手台邊,眼看要碰到易仲瑋了,陸以洋提起勇氣把包包提起來,邊搖頭邊衝過去把櫃子關起來,拉住易仲瑋就跑。“學長我們去吃飯吧!”


    “啥?你不是要做實驗?”一頭霧水的易仲瑋隻來得及放下培養土跟抓起自己的外套,就被陸以洋扯了出去。


    直到跑出大樓外,陸以洋坐在樓梯口喘著氣,易仲瑋常常運動倒是不覺得喘,彎腰望著陸以洋,“不曉得你這麽怕,我去買點蟑螂藥好嗎?蠻有效的,過幾天再幫你拿去丟就好了。”


    易仲瑋對他說話的語氣總是很溫柔,陸以洋想起他在大三的時候說過,“學弟要好好照顧,學妹是用來寵的。”


    可是從來也沒見他這麽照顧學弟,倒是真的很寵學妹。


    “……學長,其實你把我當學妹吧……?”陸以洋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


    易仲瑋笑了起來,居然也沒有產生疑問的,矮身下來平視著他,“是呀。因為小陸比學妹更可愛哪。”


    陸以洋扁起嘴,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塵。倒不是不高興,隻是有點鬱悶自己這張娃娃臉,如果自己長得像易仲瑋那樣高大俊挺就好了,倒不求有他那張偶像明星般的英俊臉容,隻要有張更男人點的臉,就不會老被歸類成老弱婦孺了……


    不奢望惹學姐妹們尖叫,至少不想被當成玩具或姐妹……


    易仲瑋的笑臉常常帶點無所謂的感覺,自己擺出那種笑容卻像是小朋友賭氣……上天真是一點也不公平……


    望著陸以洋鬱悶的臉,易仲瑋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似的,也沒有再笑他,隻是站起來拍拍他的肩。


    “謝謝你剛剛的咖啡,學長請你吃飯好了。”易仲瑋笑著。


    “那我要吃知多家。”陸以洋倒是一點也不客氣。


    “……小陸你比學妹還狠……”易仲瑋苦笑了下,倒也沒拒絕。


    跟易仲瑋走在同學們都引以為傲的林蔭大道上,陸以洋想著,如果能告訴易仲瑋,學姐和孩子安心的離開了的話,也許他會好過一點。


    但是他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他可以料想得到,易仲瑋不會把他當神經病,隻會摸摸他的頭說謝謝他的安慰而已。


    歎了口氣,陸以洋決定,還是什麽都不要說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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