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這間廂房中,黑暗的,是兩人不願相目交視的眼神,疏離的,是兩人愈行愈遠的心思,可是激越的,卻是兩人身軀不停交合所撞擊出來的聲響。


    在他終於衝刺到極限,在她體內熱燙的釋放時,她的心,正事不關己似一片漠然,而他卻是覺得空虛……且疲倦。


    野夜龍納入新的小妾後不久,終於有新一代繼承人的喜訊傳出。


    隻不過或許聽起來稍嫌諷刺,有喜訊的並非眾人所想的新納小妾,而是眾人都以為將要下堂的元配劉淨心。


    爐火猶如朵朵燦開的、明紅耀眼的花卉,卻又似地獄中猙獰的惡鬼,正爭先恐後地撲向人,恨不得噬肉吞骨。


    汗水透明且無聲無息落下,「嗤」的一聲,滴入正慢慢成形、凝固,約有半人高度大小的琉琳飾板上。它那半透明半青的色彩,正符野夜龍的需要。


    接下來才是真工夫展露時刻,趁著整片尚未修飾的飾片呈半凝固、高溫餘存的狀態,整片小心反蓋倒在一方草紙上,再左右手各自拿起雕塑的工具開始雕琢。


    飾板以乘雲駕霧為背景,右上角是隻展翅的鳳凰,帶著青淺色調的翼羽栩栩如生,一飛衝天的姿態非常自在且驕傲。


    而和這隻鳳凰相互呼應般,左下角則是盤踞著一條龍。那龍也是逼真精細地片片龍鱗清晰可見,前爪微低讓須垂胡收的龍首倚靠,和那雙精神抖擻的鳳凰相較,彷佛是倦累了,所以正在盹眠。


    未了,小心翼翼扶起這塊厚度約有半截指長的飾板,他拿起一節削尖的竹片,沾上備在一旁的朱砂顏料,飛快地以飾板為紙張,揮毫而下:


    鳳飛青日舞九天,龍騰夜半不思眠,


    峻工了!隨手將竹片一丟,野夜龍有些怔仲,半晌才拿起刻有「琉琳,夜龍」字樣的印子在飾板上印下落款,標明作品出於何人之手。


    然後,他任自己跌臥在一旁的貴妃椅上,暫時的喘氣、歇息,汗濕的黑發被修指不耐地綰成整齊的-束。


    此時此刻,他多麽渴望有個柔軟的嬌小人兒能夠擁在懷裏,好供自己嗅聞那發頂淡淡馨香,或是享受那輕盈重量坐在自己大腿上、螓首依偎在自己胸膛上的存在感。


    但是,當他舉起一邊手臂做出或勾或抱或摟的動作時,那份存在感卻是空虛的,隻有空洞洞的空氣罷了。


    他起身離開躺椅,拿起上一餐用膳的托盤打開門扉,並不意外門口又擺上一盤盛滿食物的托盤。


    這是第幾頓餐飯了?他在煉室中待得沒日沒夜,早已經失去對時辰的觀念,彷佛這麽做便連帶可以消去一些不該有的念頭。


    自從劉淨心被診出有喜後,蓮老夫人又驚又喜、忙不迭噓寒問暖的模樣,和先前以媳婦不孕,堅持要兒子再娶小妾的情勢,可不知相差了多少。日前不停被拉著小手示好的明兒似乎順理成章地被冷落到一旁。


    至於自己呢?野夜龍其實至今都還弄不清楚自己對劉淨心有了孩子,自己亦將成為人父——該有什麽樣的反應?


    日子過得十分被動,在琉琳館中埋首於工作時倒是還好,但回家後,他卻荒唐地產生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因為,他發現不知該如何麵對如今為孫兒熱切過頭的娘親、神態變為封閉的妻子、還有一個無辜眨著雙眼的小妾!


    所以他逃開了。


    他逃來琉琳館,好一段日子都不曾回野府,叫小胡子幫他預備換洗衣物,就在琉琳館內吃喝拉撒睡——盡管明白他這樣是種很懦夫的逃避行為,但他還是這麽做了。


    野夜龍意興闌珊地出關時,雙眸不禁掃向門口,不由自主想起上回看見一個縮在牆角,為他等候得入睡的女子……


    如果現在有麵銅鏡擺到他麵前,他就會發現自己的表情倏地泛出一抹柔軟,向來冷峻的眼流露近乎心疼……與悔恨的情緒,而那種情緒讓他呼吸無法頤暢,隱約中,他似乎知曉自己已經失去一項非常珍貴的寶物而心疼,悔恨的則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找回。


    那種心疼開始如影隨形跟著他走,從吃東西跟到洗澡、從琉琳館跟回野府,無所不在,尤其是麵對日複一日大腹便便的劉淨心,心疼便逐漸扭曲再扭曲,和悔恨纏結成一起,一再壓迫著他。


    是夜,他不再返回琉琳館。


    野夜龍出席在空缺了好一段時日的晚膳席間,眾人都對他投以驚訝的神色。


    但他隻注意她的——劉淨心驚訝的神色快如曇花一現,接著便低下頭來繼續用膳。


    盡管妻子這種反應早在他的設想當中,但他仍感到失望。他想念並渴望看見的,是最初劉淨心對自己關切並急於討好的神情……如今恐怕是難如登天了。


    人啊,犯賤!擁有珍寶時不懂愛惜,偏偏要等失去之後才來飲恨不已。


    是夜,刻意打發所有下人,他直直往妻子的廂房走去,推開門時看見她竟然靠著床頭坐著睡著了,並攏的膝蓋上整齊地擺著縫製到一半的衣物及針線。


    她本來在縫製些什麽?輕手輕腳,他從她覆蓋的雙手下抽走那件衣物並拿到眼前瞧個仔細。


    那是件小小的孩兒衣服——由那緊細的針腳及挑選柔軟的布料來看,任誰都知道這件小衣服會有多好看又耐穿,也任誰都會感受慈母手中線的那份暖和心意。


    野夜龍在一片靜默中動容了。


    他深吸口氣,閉上眼,發現野日鳳的臉孔雖一如往常浮現腦海,卻不再一如往常堅定清晰,反而開始是眼花模糊。


    「鳳兒……」不覺低喃出聲,當他再度張眼,卻赫然發現原先睡著的劉淨心竟也是睜眼清醒著,表情勾著一絲來不及掩藏的氣憤及悲傷——但是在下一瞬間便全數斂起,隻剩一片謹慎處理過的漠然。


    「相公要來怎麽不先差人通報一聲?」劉淨心一逕低頭垂頸,表現出生疏、不願多加交談的模樣。「相公現下事業繁忙,這麽晚了一定很累了吧?請盡早歇息吧。」語畢便刻意裝出忙碌的模樣,整理針線並極其自然般要抽走野夜龍手中衣物。


    野夜龍飛快反手一抄,背到身後,讓撲個空的劉淨心詫然抬頭。


    「請相公將衣服還給我。」劉淨心發現這下可糟了!因為她一抬頭對上他後,便發現自己的眼光著了膠似地再也挪不開了!


    數個月了,她都不曾這麽麵對著麵仔細看他——他看起來是不是瘦了點?怎麽下巴的胡碴不清乾淨呢?什麽時候,他的細長峻眼競累出兩道細微卻明顯的小小皺紋?盡管那讓他的俊美颯然更添一分成熟的氣息……但她看在眼裏、不舍在心底呀!


    莫可奈何!莫可奈何!情字唯一解釋,不過如是!劉淨心表麵上平靜從容自如,但實際上心跳得又急又快。


    突地,彷佛是察覺到娘親本身的心情激越,腹裏忽然一陣騷動。「噢!」劉淨心若無其事的表情驟然變色,野夜龍立即也跟著緊張起來。


    「你怎麽了?」怎麽突然用雙手蓋在腹上?野夜龍心思跟著一轉,該不會是有什麽差錯吧?「我立即喚人請大夫過來。」話說著,身形就已轉向,擺出要奪門衝出去的架式。


    「沒事的,」劉淨心趕緊出聲喊道:「這是胎動,不過是小孩兒在肚子裏伸伸手、揮揮腿罷了。」先前也是有過這種現象,當時她也是嚇得去請教住在胡同拐角處的李穩婆。


    「真的?」暫停動作,野夜龍轉身,回眸打量的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慌張、恐懼——原來,平素冷然、不近人情,竟都是隱藏著這些嗎?這下子劉淨心可真算是……大開眼戒了,心房那柔軟的一角,原本強硬覆上的寒冰,開始有著融化的傾向。


    「你……」動容地伸出手,但在觸及他之前,野夜龍先前強迫她敦倫行房的痛苦及恐懼又席卷上心頭,劉淨心又迅速收回手,恢複原先的靜默不再有所動作。


    原本見她似是想對自己伸手挽留,野夜龍亦半側身軀回過頭來等待著——可劉淨心突兀的退縮教他有些慍惱。


    「你自己好好保重身體。」死鴨子,嘴巴就是硬的!明明心下已然動容,表麵偏偏要裝得無動於衷。野夜龍一麵罵著自己的口非心是,一麵冷言冷語仍是不斷:「別忘了你懷著我野家的後代,有個損傷你可擔當不起。」


    該死!話才說完他就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他明明要說的不是這些,現在話卻反倒講得好似他肯關心她,是因為——


    「古有明訓:母憑子貴,原來果真是這麽回事呀!」劉淨心忽地笑了一聲,很乾很澀,比哭聲更難聽。「請相公不必擔心,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身體。」


    「你知道便好。」野夜龍緊繃地丟下這句話,原先自覺說錯話而試著要放下身段的念頭煙消雲散,僵硬地再望她一眼,拂袖離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多情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章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章庭並收藏多情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