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勾出一絲又甜又酸的笑,感覺七年前心中那恐怖的創傷,正一點一滴被異兒的顰笑憨潑模樣給撫平。


    冥冥中,他認為異兒是蜜絲的“新生”,是蜜絲為了她臨死前的許諾,以異兒的身分前來重續一份被硬生生中斷的情緣,來與他纏綿一輩子的。隻是這異兒也太癡拙了吧?他的明諭暗示究竟是哪裏不夠?她怎麽聽都聽不懂呢?


    嬌小身影在踅步子了,跨前又倒退的,在張伯冠引頸盼望中,她卻退縮地掉頭走了,可憐兮兮的模樣教他不忍再這麽逗弄她了。


    好吧,明夜她再來,他會跟她把話說清楚,讓她歡歡喜喜預備做大夫人——他張伯冠的愛妻。


    舉頭望天,明月星光。燦燦亮亮。他真心地笑了。


    舉頭望天,明月星光,燦燦亮亮——異兒隻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啦!


    “嗚……”夜闌深謐,整座錦繡莊寂靜無比,人人都因為數日後即將舉行的婚禮忙得累壞了,個個都在睡夢裏,走到哪裏都悄然無聲,隻剩下異兒微微的抽泣聲隨夜風飄散。


    嗚……異鄉人要成親了。嗚嗚……異鄉人說他一定要娶個大夫人。嗚嗚……異鄉人再也不要她陪著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擁抱睡覺了!嗚嗚嗚……


    哭喪著心情,異兒才轉到走廊的拐角,眼光漫無邊際,沒個焦點,忽地——


    “咦?”小腳停了下來,小小鼻頭因一絲若有似無的木頭焦味而皺了皺,不知不覺尋著這味道一路繞道,赫然發現小路盡頭的偌大柴房,從窗門縫兒內正冒出又濃又嗆的白煙,同時有人手持火把從裏頭跑了出來。


    “啊……”異兒慢了半拍才喊了起來,“失火了!失火——嗯……”


    持火把的男人朝她衝過來抓人,異兒逃避不及,才轉過身,一頭長發便被人抓牢,後腦勺遭到狠狠一頓重擊!


    “嗚!”異兒吃痛,胡亂掙紮扭動著,連腰際間係的玉塊也鏗然一響落地,被打得昏死過去。


    “哼,算你倒楣!”男人左顧右盼,右手所持的火把焰光映亮他瘋狂殘忍的神情。


    “哼哼,有了……”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左手拖著昏癱在地上的異兒,竟然又一步步回頭走入柴房中,將她扔到一堆幹裂的柴薪旁。


    “姓張的,你們錦繡莊或許贏了我周大通一回,但現在瞧瞧我怎麽扳回這一城吧!”


    咚——


    毫無預警冒出一身的冷汗,張伯冠的胸膛劇烈喘息,深邃的眸子瞪視漆黑的上方好半晌,緩緩別過頭凝視一旁桌案上的燭火。


    燭火在經過幾個時辰的燃燒後,已積了不少蠟淚,宛如一攤春泥。


    僅著一件單衣,爬爬黑發,在房內繞著桌椅床榻走了幾個來回,一口氣喝完一壺變涼的茶,再重重坐到桌旁,隻手撐著下顎,另一隻手則是不斷彈敲桌麵,嗒、嗒、嗒地傳入自己的耳裏,好不心煩!


    他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從睡夢中驚醒的原因。一無噩夢,二無內急的,怎麽就是這麽難以入眠?


    咚!


    重新躺回床榻上,愈來愈是心浮氣躁,雙眼再也閉不起來。


    咚咚!


    整顆心宛如一口大鍾,警告似的撞擊,響得他全副神魂無法安定。


    咚咚咚!


    他幹跪又起身,這回是走到屋外去,看看多呼吸幾口夜涼的空氣,是不是可以睡得安穩一點。


    咚咚咚咚!


    大鍾愈敲愈急了,教他全身熱血跟著沸騰,沸騰到了極點時,卻是一種要滅頂的恐懼。


    這恐懼,他七年前便已經嚐過了一回,在得知蜜絲要被施以焚刑的那一刻起,便入骨鑽髓纏繞住自己,像種根治不好的隱疾,平日沒事,但遇事時便盡數發作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


    “異兒!”他倏地起身,疾步快走,沒幾步路更跑了起來,再沒多久竟就奔出了冠居,打破了他七年來的閉關!


    夜幕黑沉沉的,鞋底磨擦過地麵的聲響刺耳,他張目極望,卻仍想不通自己是在找些什麽!他動作迅速,卻仍想不通自己是在追趕些什麽!就隻知道自己要找、要快,否則就要來不及、來不及了……


    下意識穿過冠居的庭苑,張伯冠人才轉到走廊的拐角,猛地就先聞到一股刺鼻嗆人的煙味!


    失火了!他呼吸一窒,腦子像被人狠狠棒喝了一棍,拔腿跑入小徑,直衝盡頭——果然是柴房失火了,焰光正盛著呢!


    “糟糕!”他馬上轉身要去叫人來幫忙撲滅。


    哐啷!


    他急促的鞋尖像是踢到了什麽東西?反射性低頭一瞧,倏地倒抽一口冷氣,同時激動得全身打顫!


    那不是他給異兒的玉塊嗎?!不是該佩戴在她的身上,怎麽會被扔棄在這裏?


    咚咚咚咚咚咚!


    “啪啦!”身後傳來一記木頭被燒毀掉落的聲響。


    “不!”張伯冠立刻回過身,筆直衝入柴房內。“異兒!”


    “我就說嘛,那個周大通會是個麻煩人物!”相當臭屁的,張仲亞將鼻子豎得又高又尖,撇嘴批評,“可是啊,我從來沒想過他竟然會耍這種殘忍卑劣的報複手段哩!”


    商場上的競爭本來就是有贏有輸,而這一回禦衣坊年供由錦繡莊大獲全勝,獨家取得市場,周大通便盤算著要給錦繡莊一些教訓。原先,周大通隻想著要破壞錦繡莊的織坊倉庫,奈何守衛重重把關,固若金湯,怎麽樣都進不去,這才把主意打到錦繡莊的主屋上,夜裏偷偷翻牆而入,放火來消怨解恨!


    至於把前來的異兒打昏,則是想給錦繡莊來點下馬威!


    “幸好大哥發現得早……”說到這,張仲亞就不得不問兄長了,“可是,那時候你怎麽會突然清醒呢?”幸好張伯冠清醒了,否則哪隻是損失一間柴房這麽簡單?


    對呀!其他在場的奴仆也忍不住豎起耳朵,等著聽張伯冠的回答。


    “……”張伯冠微一聳肩,自始至終隻顧凝視著蜷在懷中的異兒,他的手一遍遍順撫著她的長發,再度抬起臉時,眾人微微屏息。這一回,倒不是因為他左半臉上的猙獰,而是因為張伯冠唇邊那抹溫存的笑意!


    “大當家……”一片靜默無言的感動中,眾人終於明白了些什麽;打量張伯冠和異兒的視線中,也多了些什麽,然後,他們也都跟著笑了。


    “好了好了。”張仲亞清清喉嚨,揮手趕人了,“走吧走吧,這裏就留給他倆靜一靜好了,還有許多事要忙哩!”比方說忙著處理燒毀的柴房,把人扭上衙門送官哩。


    張伯冠用眼神對弟弟表達感激之意。他的身心仍是餘悸猶存,身子淡淡發涼著、指尖輕輕發顫著,非得把異兒牢牢抱在懷中,靠這份真實感來趨走七年前的惡寒。


    當他一意識到異兒可能就在那間大火熊熊的柴房裏,首當其衝,就是想起另一張流著血淡笑地咽氣,教他終身悔恨也挽不回的小臉——不,他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打擊了。七年前失去蜜絲,他便覺得天地無光;現在,如果再失去異兒的話……


    高大的身軀竄過一陣抖意,他的雙臂加重摟抱的力道,惹得異兒哇啦哇啦叫了幾聲以示抗議,但他沉溺在自己的心緒中沒有發現。


    是的,七年前失去蜜絲時,他覺得天地都無光,但如果再失去異兒的話……不,這並非他對蜜絲、異兒的情感孰重孰輕,而是這種遺憾再來一次,張伯冠便肯定自己再也沒有存活在這世上的動力了!


    “好痛好痛!”他發他的呆沒關係,但她可被他摟抱得好痛耶!小手拚命拍打他的手臂,好不容易才換得他後知後覺的鬆手。


    “異鄉人,我想睡覺覺。”他放鬆了,但她卻又舍不得離開他的懷抱了,反而整個人又密密地貼合上去。“那個——壞人不會再來了對不對?”眼睛閉了又張,她惴惴地要求他一個保證,好讓她將它帶入夢鄉。


    “不會了。”張伯冠克製著自己又想收緊手臂,他輕聲給予保證,“他永遠不會再來了。”雙眼乍露陰悍的光芒。


    周大通這一被扭送官衙,錦繡莊絕對會請求那捕快及官府老爺將他“打點”得很好的。


    “那好好……”打了個嗬欠,異兒又想起了一件事,不覺又教她亢奮起來,睡意消散了些。“異鄉人,你是不是一定要成親啊?”


    嗯嗯嗯,這可是她被打得痛得不得了,昏過去的一刹那所想到的點子,“那你可以娶我做大夫人嘛!這樣子,你既可以成親,我也可以繼續陪你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擁抱睡覺……”再努力想了想,“還有,玉兒姊姊跟我說的:生娃娃抱抱!”嘿嘿,她很“厲害”吧,一個人居然可以做得到這麽多件事情哩!異兒沾沾自喜地搖頭晃腦。


    張伯冠驀地嗆咳了好幾聲,不敢在她的麵前“笑場”,免得讓她自卑沮喪。“是這樣嗎?娶你做大夫人喔……”故意正容擺出為難樣。“也不是不可以……好吧,就看在你天天陪我、服侍我,做得很認真的份上,我就娶了你……勉勉強強!”


    啊,這姑娘,到最後緊要關頭還是有變得聰明點了。


    張伯冠含住她的小嘴,吻了好一陣子,才肯慢慢給她透氣的空隙,欣賞她嫣紅興奮的小臉。


    “我的姑娘啊……”輕喟一聲,張伯冠捧著這張嫣紅興奮的小臉,口中的昵稱是對著眼前的異兒,亦是對著心中的蜜絲喊的。


    “異鄉人……”異兒嚶嚀著回應,一遍又一遍,像是要補償過去七年沒有叫的份。“異鄉人異鄉人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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