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納悶歸納悶,在涼颼颼的大當家麵前,又有誰敢多吭一句什麽呢?就算是有一床染了一小團紅漬的被褥給拿了出去,交由洗衣房去清洗,依舊是大夥兒張大嘴巴你看過來、我瞧過去的,然後嘴巴一閉,就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天熱,冠居庭苑的涼亭裏,清茶一壺、糕點餅果數小盤,配上兩個當家的帳本、算盤,以及一些織物的相關記錄、錦繡莊本家與各地分號的每月呈報等,全都散放在桌麵上或椅子上。


    原來,這不是一場清閑片刻的閑話家常,而是三個月一回合的核帳以及批閱呈報的時刻。


    可是人再忙,總是要給自己找點樂子嘛!所以,張仲亞給自己倒杯茶、咬塊餅,帶點興味和刁難的,提出這個問題,“大哥是否想把異兒那丫頭納為側室,還是隻是讓她侍寢而已?”


    張伯冠查閱帳本的動作一頓,片刻後才抬起散發冷光的雙眼瞪他。“多事!”


    “嗯,是小弟多事……”張仲亞聳聳肩,不痛不癢,“但那也隻能怪大哥對待異兒的態度太過特別,特別到有心人都不得不多事一下,否則太對不起自己囉!”


    “哪裏特別?!”


    “嗯……好比說,大哥與她夜夜同宿,冠居隻許她一介女子出入自如,還有那些菩提樹——”他努嘴比了比,遙指在涼亭一段距離外的那一排高大綠樹,樹下有個活潑的小人影正在努力跳高,將手不斷伸長,像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長大葉子卯上了!


    “七年來,大哥你最寶貝那些不惜血本,也要從天竺千裏迢迢移植過來的花草樹木不是嗎?別說是可以放任人這樣扯葉子來玩了,就算是有人好奇地想摸摸樹幹,你都把人給斥退,不是嗎?”張仲亞邊講邊吃,更是一邊察顏觀色。


    張伯冠反射性地將目光投向菩提樹下奮戰不懈的嬌小影兒,冷凝三分化柔、七分化軟,讓張仲亞瞧得嘖嘖稱奇,更是自信自己猜測得正確。


    “大哥,小弟並無惡意,但是異兒這丫頭既然如此討你歡喜,不如就給她一個名分,讓她光明正大待在你身邊吧,免得人家這麽不明不白跟著你,平白受些不必要的委屈或歧視——”


    “誰會?誰敢?”張伯冠低吼,左半臉又微微猙獰起來。那神情,是個能為保衛心愛之人而死的戰土。


    “唔,錦繡莊的人確實是不會也不敢。”張仲亞不受兄長黑臉的影響,兀自侃侃而談,“但是莊外的人呢?即使不是有意的,遲早有一天消息會外流,若是左鄰右舍甚至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了,會怎麽想她呢?


    “當然啦,一個做主子的收個暖床的,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但是是錦繡莊那個陰陽怪氣又鬼臉的大當家收個暖床的——‘哎呀呀,她好可憐’或‘哼哼,她是怎麽辦到的’……這種指指點點,再少不更事的人,總有一天會懂得的,到時她還能笑得如此坦率可愛嗎?”


    “哈哈哈……”菩提樹下,確實是銀鈴清音笑聲琅琅,異兒回過頭,迎上張伯冠凝視過來的目光,便炫耀似的,雙手高舉起一片新拔下來的完整葉片,他不自覺對她頷首示意,眼神裏盡是露骨的疼惜。


    哎呀呀,整個人都已經陷下去了,怎麽腦袋卻還沒開竅呢?張仲亞決定再點醒他一記。


    “不過話說回來,這丫頭笑起來還真可愛,難怪大哥會這麽‘欣賞’了。”


    張伯冠回眸瞪他,張仲亞笑得可無辜了。“咦,我說錯了什麽嗎?”


    張伯冠悶不吭聲又調回視線。


    就是因為張仲亞每一句話說得都該死地對極了!想“錯”都不行,自己才會這般慍惱的吧?


    張仲亞等於是變相在點醒他,倘若他“欣賞”得出異兒的可人之處,再加上流言的推波助瀾,那早晚也會有另外一個男人——或者是更多的男人,同他一樣“欣賞”異兒的,到時異兒若想求去,既無賣身契也無任何名目,他拿什麽留人?什麽屁都沒有!


    “……我會考慮的。”終於,張伯冠如是開口,告訴張仲亞,也是告訴自己。


    張仲亞微牽唇角,“這樣就好。”


    是的,這樣就好——至少張伯冠願意正視這問題了,間接也等於是願意試著敞開閉鎖的心房,甚至化虛為實,踏出冠居之外也是指日可待的。


    雖說大哥七年來足不出戶,設計思考出上千百種織物的新產品,為錦繡莊賺入難以計數的銀兩,但是張仲亞有時卻希望沒有這麽一個“拚命三郎”的自閉兄長,寧可錢少賺一些,也想換回張伯冠一抹往昔的溫文笑容。


    公事又繼續進行了個把個時辰,這期間,陽光不知何時一點一點散去,雲雨布滿天際。


    “啊,下雨了。”直到第一滴清涼點上異兒的眉間,她才仰頭發現這件事。


    “傘!”放下滿懷的長葉,咚咚咚咚跑進屋內,再咚咚咚咚跑出來時,自個兒撐了柄傘,手中再拎著另一柄趕往涼亭。


    “異兒真乖巧。”既然下雨了,水花或多或少會濺灑進來,也就不好在涼亭裏頭繼續弄這些帳本呈報了。


    張仲亞一麵將攤開的本本冊冊闔起,一麵看著放下傘的異兒也要過來動手幫忙,他含著笑,像是意味深長的讚美。


    異兒也回報他甜甜一笑,小手仍是笨拙,本本冊冊堆疊得不甚整齊,忽地,最上頭剛擺上去的書冊一掉,起了連鎖反應,整座小書山都搖搖欲墜。


    “小心!”不約而同同時出手,張仲亞護的是這堆珍貴的資料,但張伯冠卻護著異兒,怕她會被倒散的本本冊冊打到。


    “對不起!對不起!”異兒沒想到自己隻是想盡丫頭的本分,幫忙收拾,哪想得到會愈幫愈忙呢?書冊倒散的時候,她正蹲在石凳旁撿其他的東西,要躲也來不及,若不是張伯冠眼明手快,及時一把圈住她的腰閃開,那些有點厚度的書冊,一定會把她的頭打得很痛。


    張伯冠用嚴厲的視線上上下下來回審視她,見她無恙,才放下一顆懸起的心。他意識到張仲亞饒富興味的打量眼神,耳根開始發燙,但是卻又有點不甘示弱,回瞪一眼,直接拉著異兒起身,反將張仲亞一軍地命令道:“慢慢收吧!”作勢要離開涼亭。


    “啊?”異兒搞不懂這對兄弟的“眉目傳情”,看張伯冠打開傘並將另外一柄順手遞給自己時,才後知後覺想起一件事,“糟糕,傘隻有這兩柄而已……”而他們卻有三個人哩。


    “哎呀,那你還敢用這柄傘啊?做人奴婢的可以讓主子淋雨生病嗎?”閑閑看大戲,張仲亞對兄長這樣照顧保護異兒的模樣,可是感到新鮮有趣極了,不由得想看更多一點。“這柄傘應該要讓給我用對吧?”


    “是呀。”異兒點點頭道。


    冠居很少有人踏足拜訪,常往這裏跑的也就隻有張仲亞一人,所以屋裏才會隻擺兩柄傘以備不時之需,更不可能在此時此刻憑空多出第三柄來供人使用……唔,有了!


    “異兒先打傘送異鄉人大當家進屋,再拿他的傘來接二當家吧!”真高興,她可以想得到這種兩全齊美的方法,不賴吧?


    “不可以!”張仲亞故意板起臉來刁難她,間接的是在刁難兄長。“我要趕快去叫我的小廝來收拾這裏的東西哩。”


    對,我是存心的沒錯!張仲亞對兄長質問般的視線這樣看回去。


    他在逼,逼張伯冠對異兒這丫頭公開表態。


    “……”張伯冠陰惻惻地撇過視線,改對異兒吩咐,“將傘給他。”


    “嗄?”異兒好訝異好訝異,不怎麽開心地嘟起小嘴答應。討厭!異鄉人大當家真壞,真要教她淋著雨進屋啊?兩記白眼又嬌又潑地瞠去,是抗議,也是撒嬌。


    張仲亞略感失望地接過傘。嘖,這招激將法不成功?沒關係,下回再來試試別的好了。


    其實,往好處想,張伯冠能容納第二個女人進入自己的生活中,對自己再次提起的娶妻納妾一事,也沒有明顯排斥之意,已經是很大的改變了不是嗎?


    張仲亞搖頭晃腦地走了,雨仍滂沱,異兒也不拿眼睛瞪他了,改瞧向雲霧雨霏齊來的天際,正準備咬牙衝入雨簾裏——


    “回來。”他一手按住她的肩頭,阻止她往外衝,將傘交到她手中,然後一個動作將她攔腰抱起。“把傘打開。”他抱著她便要步出涼亭回屋內去。


    呀,有道理!異兒眼睛一亮,趕在他步出涼亭之前打開了傘,將小手半舉高著,好替他擋去雨水。


    兩道合而為一的人影,便在這座下著雨的庭苑中行走著,悠悠遊遊,濕意詩意皆有,張伯冠不覺微緩下腳步,而溫順偎在他懷中的異兒,若有所感,抬眸便是對他一笑。


    腳步完全停下,他俯下身,不在意傘麵因而偏滑一邊,無法完全遮得住自己——男性唇瓣帶著某種下了決定的斷然,像許下承諾般蓋上女性的小嘴。


    因為張伯冠的……呃,寵愛?異兒在錦繡莊裏的地位整個兒搖身一變,再也不像身為一個小丫頭時的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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