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什麽呢?


    異兒眨眨眼,聽老趙支支吾吾了一刻鍾仍話不成句。


    “哎哎哎,算了。”老趙覺得有些話實在很難說得出口。“反正事情發生時,你遇見了便知道。”


    什麽事情?會在什麽時候發生?她又要怎麽知道啊?


    異兒左思右想,實在沒個答案,也隻能回頭乖乖地開始做自己的事。


    庭苑裏一片綠樹。


    不是桐,也不是榆,更不是哪一種花樹,而是葉麵比手掌還長還闊的綠木。也許是樹齡尚輕,高度隻高過她頭頂一丁點兒。


    她掃落葉掃著掃著,掃成一堆聚到樹下去,看著一堆堆的落葉,她有點蠢蠢欲動,忍不住往上伸長手臂、踮起腳尖,想去扯下一片葉子來玩。


    “嘿咻!”踮起腳尖奮力往上跳,小手拚命揮舞著,巴望能構著大葉子中的其中一片。


    “嘿咻!嘿咻!嘿咻!”好可惡啊!樹做什麽要長這麽高,她人做什麽要生這麽矮啊?異兒褪去兩隻鞋兒,固執性起,對滿地相同的落葉視若無睹,非得要拔到樹上的葉子不可。


    嘿咻!嘿咻!嘿嘿咻!嘿──


    “哇!”皇天不負苦心人哪!小手終於構著垂得最低的葉尾末端,一抓,葉片被扯了一半下來。


    “你在做什麽?”她還不來及得意,身後便響起如雷咆哮,頸後衣襟被一隻巨掌一揪一帶一轉,她對上了一張半人半鬼似的猙獰臉孔。


    “啊……”異兒瞠目張嘴又結舌。“啊啊啊……”


    “怎麽著,看傻了?”張伯冠見她一身奴婢服飾,是個生臉孔,想她應是初來乍到的吧!“哼,沒人告訴你,我這大當家,有張厲鬼臉龐嗎?”唇勾冷笑,倏然迫近,故裝好心地提醒。


    “噫……”異兒果然有了反應,就著被人拎在半空中的架勢,大膽地伸出一雙柔荑,貼上眼前的男性臉龐。“嗚……”沒預警的,淚水唏哩嘩啦狂噴出來。


    這還不足讓張伯冠訝然,最教他震驚的是──


    “異鄉人、異鄉人──”她邊哭邊叫著,邊將自己的小嘴用力貼上他薄抿的唇瓣,親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異鄉人、異鄉人啊!”她又更加得寸進尺,細瘦的手腕圈上他的頸際,將自己柔嫩的臉頰貼上他臉上的燒傷。


    “好想見你……好想好想嗬,異鄉人、異鄉人──”


    張伯冠整個人當場凝成木雕泥塑像,兩丸黑眼珠發了直,隻能一直望著眼前的少女。


    “異鄉人──”嬌軟的嗓音又喊,他卻感覺自己就像浸入冰冷的江水中──一如當初聽見他的天竺妻子——蜜絲的危機噩耗般,渾身不由自主開始顫抖。


    “唔……”喊完最後一聲的“異鄉人”,異兒對他露出一朵又甜又親昵的微笑,然後仿佛連吃奶的力氣都用光了,頭一點、嬌軀一軟,整個人就暈了過去。


    “這位姑娘脈搏正常,氣色頗佳,不像是身體出了狀況才暈倒的。”老大夫在最快的時間內抵達張府──因為被張伯冠七年來從不曾有過的激烈咆哮給嚇到。


    “……所以說,這位姑娘應該是受了什麽巨大的刺激,情緒太過高亢,心思一時承受不住才暈了過去。”老大夫搖頭晃腦做出診斷。


    “那要如何治療她才會好?”忽地,張伯冠陰沉的質問。


    “這也不必什麽治療,這不是什麽病傷宿疾呀。隻要讓這位姑娘休息夠了,她便會自行清醒的。”


    是這樣嗎?張伯冠最後冷冷睨了老大夫一眼,極端無禮的背過身去,連理都不理老大夫一下了。


    “我送您出去吧。”末了還是張仲亞站出來,送走老大夫,再踅回來,靜靜打量躺在床上的那一個,一邊扭頭默默審視坐在床邊的這一個──


    “大哥認識這丫頭嗎?”忍不住要問。“她是新來的,是吧?所以大哥以前便認識她囉?”


    “大哥是怎麽認識她的?”


    “大哥是在哪裏認識她的?”


    不厭其煩,接二連三提出質疑。這不能怪張仲亞有著如此濃烈的好奇心,因為這是七年以來,他首次看見兄長如此“生氣蓬勃”的模樣──盡管是強烈的憤怒、疑惑等等不好的情緒,但仍應該買串鞭炮放來慶祝了,不是嗎?


    “不是嗎?”張仲亞再一次自問,不覺放眼打量四下,冠居自從張伯冠從天竺回來後,便全麵改布置成深黑的悼喪色調,為那位有緣無分的嫂子守喪,一雙漆黑的深瞳裏更是盈滿苦澀的傷痛,和甜美的追憶,皆化成濃稠的悵然,教人不敢也不忍去觸及。


    但是,顯然的,今朝卻有人──便是這個暈了過去,被張伯冠親手抱來,放在自己床上睡臥的小丫頭──無意間觸及了張伯冠的傷痛之處。


    張伯冠一逕保持沉默,張仲亞也無意對牛彈琴太久,尤其是一頭哞也不哞一聲的牛。唉,這頭牛還是他的親兄長哩!


    “這丫頭名叫異兒,是幾日前由織坊那裏撥過來幫忙的。”張仲亞見這氣氛太沉悶,又自行開口說了幾句。“我從沒見過你容許任何一個女人──甚至是清掃的仆婦,進你冠居的屋內呢!如今這長得不怎麽樣的丫頭片子……”半是好奇半是試探的,張仲亞繞身打算往床邊走得更近一點,半俯下身子探頭欲打量得更仔細點。


    “唰!”一條胳膊突然伸出阻擋住張仲亞的腳步,張伯冠陰惻惻半側過臉,視線定定的看著,張仲亞聰明地高舉雙手呈投降狀。


    “不準吵她。”僅僅這麽一句簡短命令,但已經顯露出不尋常的在乎意味,張伯冠自己知或不知呢?


    “好。”張仲亞非但不為兄長的態度感到氣惱,反倒有些振奮,高興的點了點頭。


    開什麽玩笑,張伯冠意誌消沉了七年,如今有個能勾出他“反應”的對象出現,自己開心都來不及,哪會去計較那麽多?


    “好好好,我不吵她便是。”張仲亞知趣地掉頭退出門外,不吵不吵,萬一把似乎有那麽點苗頭的“意思”給吵沒了,搞不好就對不起兄長哩!


    張伯冠深深幽幽注視床上的睡人兒。


    注視得愈久,思緒愈混亂,整個魂魄順著回憶逆流,追溯到七年之前……


    【第二章】


    取道絲路,張伯冠費了好一段時日才抵達天竺首都——光之城。


    一踏上這個與中原截然不同的異域國度,他向來溫和平靜的心湖,不免也漾著興奮的波動。


    “張大當家,您在發呆呢!”已是絲路上的老向導——錫叔已經習慣看見首度踏上這片異域的商旅,那好奇興奮的表情。他打趣著,“敢情好,您是看天竺姑娘生得好看,發愣啦?”


    “呃……”張伯冠騎在坐騎上,一雙眼睛確實因來來往往的人潮不住遊移,亢奮的情緒洋溢全身每一處。


    天竺的市集,熱鬧一如中原,挑貨販賣,擺攤兜售,許多不知名的香料氣味飄蕩在空氣中,更增添了一抹令人迷醉的感覺。


    “錫叔,原來天竺人是真的姑娘不穿襦裙,男人不穿上服啊?”下馬牽著坐騎,在錫叔引領下往準備下榻的客棧走去。


    一路穿過市集,這隊明顯服飾不同的異域客令人側目——就像他們也在對別人側目一樣,好奇的、友善的、新鮮的目光彼此交會。


    “是呀,天竺姑娘穿起紗麗來可是婀娜多姿,至於天竺男人的下半身長裙,叫‘托蒂’,而用長布巾由肩披下紮進腰際的,叫‘恰達’……”錫叔知道張伯冠到天竺來,便是要做布匹買賣的,因此解釋得格外仔細。


    在客棧下榻後,錫叔對張伯冠說:“張少爺,明早我再帶你去阿古斯家吧,今天天色晚了,還請好好休息。”


    “哦,不,我精神還很好。”張伯冠笑著搖頭,他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去街上走走看看,這裏和中原完全不一樣呢……錫叔您不必緊張,幾句天竺話我還能說能聽,我一個人不會有問題的,您大可放心先去休息。”


    “這……好吧。”年輕人的體力就是比他這半老頭兒要得!錫叔是真的累了,隻叮囑了一聲,“那就請您快去快回,出門要多注意小心。”唉,這個看來老實過頭的年輕人,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張伯冠一笑,揮揮手,慢慢拾步走出屋外。


    時近黃昏,可天氣仍是溫暖無比,潮濕的風拂過他的臉龐,帶著淡淡的水氣。


    舉目望去,石造的矮房和木造的高樓比鄰雜陳,隨便轉個街角,三三兩兩結伴的婦女和兒童迎麵而來,一雙雙好奇的黑眼看著張伯冠這個異國商旅。


    他信步往先前路過的市集走去,一部分商家已經打烊離去,可是仍然有不少人繼續做著生意,他東張西望看得津津有味。


    “那摩靳戴。”禮多人不怪,張伯冠說著破破的天竺問候語,雙手合十,對一處擺放各式紗麗的攤子致意。


    “嗯?那摩斯戴……”胖老板也急忙回禮。


    “我可以看看嗎?”對方會不會介意他一個大男人來瀏覽這種女人布料?會不會覺得這是很失態的事?


    “請,請隨意!”胖老板很大方地一揮手。


    得到老板應允,張伯冠開始翻動一匹匹紗麗,東摸西摸的,好奇得不得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戀戀不相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章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章庭並收藏戀戀不相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