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公主與王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關曉茵等在車站門口,人來人往的旅客抹不去她臉上的那朵笑,匆忙熙攘的都市節奏在她身上慢了下來。


    她偷笑,為著剛才一閃即逝的念頭。


    兩個月前lv的開幕晚會上,她遇見了完美的對象,高大溫柔、聰明體貼,衣著打扮深具品味,一眼就被她相中。


    她也一眼就被他相中。


    他們墜入愛河的速度比流星還快,一個月後他提出求婚,她答允,相信公主與王子甜美的童話就要展開……但她忘了一點,在綺幻的結局之前,還有巫婆或噴火龍之類的詛咒需要克服—— 果不其然,父母見過他以後,斷然否決兩人婚約。


    關曉茵閉眼想,在屢次爭取、扭轉父母對他是個華麗騙子的印象失敗後,王子不得不建議兩人私奔去遙遠的雲林小鎮,構築他們的兩人世界……啊,她輕吐一聲美麗歎息,來了來了,幸福快樂的日子就要來了。


    鈴、鈴、鈴——她掏出手機,特殊的歡暢音律隻為那個人悠揚,「嘿?」她笑著,嗓音裏也有了優美的線條。


    「曉茵,」在他聲調裏,她心頭敏銳劃過一抹感覺,但是事情沒有異狀,她壓下直覺,聽他續說:「我不過去了。」微笑僵凝半秒。


    「……你開玩笑的嗎?」握住手機,她轉頭左右張望,期待王子會從哪個角落跳出來嚇她,說這隻是個幽默的小遊戲。


    「曉茵,你爸爸找到我了,他給我五百萬—— 」他的話很真實,她卻感到恍惚,「把那些錢砸到他頭上啊!」關曉茵嗬嗬笑,「電視電影都是這麽演的,你也看過吧?把錢還他,說他怎麽可以汙辱你、說你不想跟我分開!」「曉茵……我不想演了,」她的王子這麽說:「我們分手吧,再見。」嘟、嘟、嘟——「哈哈、哈……」關曉茵殘餘的笑聲跟斷線的電話相映,她沒有按掉電話,好像這樣,他們的感情就還沒有斷。


    「啊!」有個匆忙趕車的上班族撞著她,行李摔到地上,她踉蹌兩步,呆呆的抓住手機,轉身彎腰要撿——指尖撲空,行李不見了關曉茵睜大眼睛,盯著剛才還有行李箱的灰瓷磚,才一個瞬間,現在那裏空空的,像她的心……無所適從地轉繞,她低著頭找行李,會不會是被撞到遠處,她沒看清楚呢?明明理智是知道事實的,但是她不能去想,一旦她想清楚,那件事就是真的了。


    她繼續繞著轉看,像追尾巴的小貓,時間在大廳外輕柔悄寂地掠逝,車站突然響起廣播,她嚇一跳,直起身停止尋找。


    行李被偷走了。


    關曉茵認清這件事,看看身上僅餘的東西—— 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握緊一張單程車票。


    打電話求救嗎?


    現在她沒有力氣見任何人。


    突然,她下定決心,往月台走,頭也不回地走,不給自己思考空間地走,四麵楚歌地走,毅然決然地走……車來了,她坐上奔往明天的列車,原本她以為,那會抵達幸福。


    機械車體轟隆怒吼,加速開動,把所有的過去拋在身後。


    關曉茵瞧瞧旁邊空位,現在她知道哪裏不對了,王子從來不叫她曉茵的……以前,他都叫她寶貝。


    真的是這裏嗎?


    她不是應該抵達有溫暖紅色房頂與可愛石磚街道的雲林小鎮嗎關曉茵立在車站外,麵對一望無際翠油油的稻田,表情呆愣—— 想像中美好的雲林小鎮在眼前活生生變成曬死人的雲林鄉下。


    當初王子說,他家在這裏擁有一大片產業,他們可以整天徜徉在自然裏,充分享受休閑風光……王子說,她不用擔心,一切由他來安排……她相信他,什麽都相信,以為隻要到達,這裏就是天堂。


    現在,她沒看見天堂,還迷失方向——她無助地舉起手機跟車票遮陽,頭暈目眩,回想一大早因為逃出家裏太興奮,什麽都沒吃。


    她頹坐路邊,閉上眼。在這裏她沒目的地、沒有朋友、沒有住處,像朵失根的蘭花……接下來該怎麽辦?


    「喂,你中暑了?」關曉茵放下手,勉強睜眼看到一個男人逆光走來。


    他的身形邊緣被陽光照糊了,唯一可以辨別是他身上穿著白袍,那淺色又反光使她更加暈眩……「喂!」男人搶步上前,接住她往後倒的身體,俐落的將她放平,開始檢查。


    「……你幹麽?」關曉茵有點想吐,她伸手推他。「我沒錢給你搶了,我的行李被偷光光,錢包也在裏麵……我隻有手機跟車票,要的話手機給你,車票留給我,噢,車票也坐過,不能坐了……」她喃喃訴說著自己的悲慘,感到自己還真的是很悲慘,忍不住蓄起淚。


    「哎喲!」額頭上被敲一記,她聽見男人說:「我是要檢查你有沒有中暑。」她收了眼淚,發現男人高大的身體擋住陽光,她慢慢可以看清東西……他前袍微微敞開,露出馬球衫領—— 嚇!是他關曉茵驀地坐起,結結實實撞上左介群的下巴。


    「噢!」兩人呼痛,她揉著腦袋,他撫著下顎。


    「小姐,你在幹麽?」左介群打量她,眯起眼,認出這張臉。這女人在都市中囂張就算了,怎麽落魄到鄉下來,還找他麻煩,他瞪著她。


    但她怎麽一身落魄?這倒怪了。


    關曉茵太驚訝,指著他,「你、你—— 」太好了,在這裏她不是什麽都沒有,她還有一個敵人。


    他不客氣地握住她的手指移開,「你不知道指著別人很沒禮貌嗎?」她沒禮貌被一個她覺得極端無禮的壞蛋指責沒禮貌,讓她怒不可遏,抽回手朝他吼叫,「你、才、沒、禮、貌、咧!」關曉茵拿出骨氣,用力推開這可能是方圓百裏內唯一的醫生,急著衝出他的轄區。


    「喂!」左介群撇撇嘴角,跨上前抱住她虛軟倒下的身軀,比她更惡狠地吼——「你已經有脫水現象了,還亂動?」那一刹那,關曉茵心跳靜止,恍然錯覺自己變回因為穿了路邊攤貨被父親吼罵的小女孩。


    關家人不準穿沒品牌的衣服!


    那個瞬間在她胸口輕輕一掐,又流動過去了,世界恢複正常。


    她摸了摸身上blumarine玫瑰色洋裝,意識到眼前這男人才是穿著路邊攤貨的人。


    「你放開我……」她勉強掙紮,以為自己推得很大力,可其實手掌很無力的貼在他胸前。


    左介群瞧她這樣,莫名心就軟了。


    放輕力道,調整角度讓她在懷裏躺得舒服點,直直瞅著她,他眼眸染上了不讚同、疼惜與無可奈何的色澤。


    他就是沒辦法放受傷的小動物不管,現在她一個人、行李被偷,還中暑……左介群為突然湧上胸口的騷動解釋,他隻是盡醫生的職責。


    絕對隻是職責而已。


    「……你做什麽?」烈陽下,男人打橫抱起嬌弱的女人,往藍色小貨車走。


    關曉茵用手背擋住刺進眼裏的燙光,一麵虛脫地扭動。「我要下來,你放我下來……」「好,馬上就放你下來。」他單手打開車門,護住她的頭,輕輕將她放進車裏,嗓音裏帶絲低沉的誘哄口氣。


    她頭昏腦脹,隱隱察覺他終於回答了一個肯定句。有人在乎,她就開始放肆了,「我好熱—— 」像花朵般嬌嫩的小手搧著風,感覺身旁的男人到貨車後麵翻找東西,短暫靜默後,遠處傳來流水聲。


    唉,果然不能依賴他,關曉茵閉眼癱在熱得似在燒烤的座椅上,難受地歎氣。他就把她丟在這裏,走開了……「噢!」冰涼的觸感貼上額頭,她不禁輕訝出聲,睜眸,男人的陰影重新遮覆住她。


    「拿好。」左介群把浸了沁涼泉水的毛巾摀在她額上,示意她抬手扶穩。


    關曉茵呆呆地按住毛巾,把一股清澈按進額麵,皮膚上的燥熱降低了,腦子好像也清醒一點。


    「先喝點水。」他再遞給她衝過涼的礦泉水瓶,「等一下毛巾退冷了,再告訴我。」她遲鈍地在涼水滑下喉嚨時才想到,他的意思是沿途都要找地方幫她浸冷毛巾嗎?他怎麽忽然變這麽好心了?


    左介群開門坐進車子,掃她一眼,伸手過來——「你幹麽 」就知道他圖謀不軌,她哼聲,死命格開他的手。


    他收臂交環胸前,瞪著她笑嗤,「你沒綁安全帶。」有人想得太多,他慢條斯理的再度開口,「還有……」關曉茵窘赧,自己去抓安全帶,「還有什—— 啊!」被安全帶的絆扣燙到指頭,她連忙縮回嘴邊吹氣。


    「安全帶很燙。」左介群眼中閃著促狹的光芒,斜斜瞟她。


    她心跳驟急,本來要罵他幹麽不早講,被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一覷,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那雙眸像頂級的黑鬆露灑上金箔,深邃而有一點炯亮,雖然是個鄉下醫生,卻隱現貴氣……好奇怪,關曉茵心跳還緩不下來,她懷疑自己的臉頰也紅了,希望他以為那是被曬的。她急著轉移話題,將燙到的指尖伸向冷氣口,「你快開冷氣,熱死了。」左介群收回視線,嘴角似笑非笑,他發動小貨車,引擎轟隆轟隆噴轉,在噪音裏緩緩地說,「冷氣壞了。」她瞪他一眼,去找窗戶按鈕。


    他邊開車邊給她提點,「你試試看右下角的把手。」她不可置信地盯著土***把手……都什麽年代了,居然還有車窗用搖的啊她氣憤地用力了搖幾圈,然而緊閉的窗戶還是不動。


    左介群涼涼的聲音傳來,「你那邊的窗戶也壞了。」關曉茵氣得拍一下玻璃,「什麽爛車—— 」玻璃整片往外倒,匡啷跌到路上,摔碎了。


    她呆滯,手還在空中……她馬上後悔了,沒有玻璃,好曬。


    他的反應隻是轉頭看她,「就說它壞了。」「這車好爛,」她生氣地望著破爛的車內,想像從陳舊的車外看進來自己有多可笑,「我不要坐這輛車!」她認真聲明。


    他看她一眼,「在這裏,有車就不錯了。」唧——他豪邁地拉起手煞車,「到了,我在這裏出診。」接著順手拿過她額上的毛巾,「要不要下來,隨便你。」左介群拎過貨車後的醫藥箱,逕自往果園走去。


    關曉茵坐在沒冷氣也沒窗戶的破車裏,咬著唇,氣得搥車頂—— 她控製力道,免得等他回來發現小貨車變成敞篷車,可能會不太高興。


    搥過一陣,發泄完悶氣,她隻能認分地跟著下車……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


    她真不敢相信,關家小公主也會有這一天。


    「你叫什麽名字?」左介群出診回來,把剛剛順手帶走的毛巾丟到她額上,遮住她的眼睛。


    「你幹麽啦!」關曉茵把冰涼的毛巾扯下,好好地摀在額上,「那你又叫什麽?」他先說,她才要說。


    左介群黑黝的眼睛盯著她,彷佛看透她的小孩子脾氣,沉默兩秒。「左介群。」對,她想起來了,他姓左。不過他幹麽不在大醫院裏當他威風的醫師,跑來這窮鄉僻壤?


    ……算了,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她現在沒力氣搞清楚他的。


    關曉茵轉過頭去,看著窗外,「你快開車,熱死了。」停在大太陽下,太曬了。


    左介群抓住她撫著額上毛巾的細腕,「你的名字?」想混過去?


    關曉茵被捉得無可動彈,心不甘情不願,「……關曉茵啦。」聲音微小,她偷偷轉頭,觀察他的反應——左介群得到答案後,滿意的收回手,發動貨車。


    咦?聽到她是鼎鼎有名的關家小公主,他竟然沒反應?


    「你……知道我爸嗎?」關曉茵坐直身體,遲疑的問。真怪,人家認識她,她覺得煩,人家不認識她,她又全身不對勁。


    「哼,你爸是總統?」規定大家都要認識嗎?


    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耶,關曉茵覺得很新奇,沒想到來這裏有這個好處,不是人人都認得她,不會有人暗中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你打算去哪?」左介群打轉方向盤,瞧她一眼。等他看完診,可以順便載她過去。


    「我—— 」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去哪。


    見關曉茵低頭,他眯起眼,「你不會要告訴我,你沒地方去吧?」都幾歲了,來蹺家這套?


    「你以為我願意啊?」要不是太丟臉,她也想回台北,她也想有地方去啊!偏偏現在……「你!」這下換左介群說不出話。他剛剛已經知道她沒行李、沒錢,全身上下隻剩手機和用過的車票……還能帶她去哪兒?左介群歎口氣,手上換檔,「去我家吧。」關曉茵嚇到,瞠眸望著他。


    他涼涼丟一句,「還是你想去警察局?」無家可歸的小孩,丟去那邊等人認領好了。


    她咬著下唇,現在情勢的確很不利,她隻想到要逃過來,卻沒想好逃來以後怎麽辦……身上有卡有現金也就罷了,可以去住五星級飯店,不過此刻身無分文,難道真的要去睡警察局?


    那怎麽可以?她可是關曉茵耶!瞥瞥身邊的男人,雖然他態度不好,但至少是認識的人,不是隨隨便便蹦出來的,況且他好像也不知道「關曉茵」這三個字代表的是多大的財富……那跟著他,應該會安全吧?


    抬起臉,「好吧。」她一副從容赴義的表情。


    左介群瞧瞧她,戲謔問:「想清楚,不怕了?」怕?她當然怕!


    尤其在她見到他所謂的「家」以後,更是當下有奪門而出的衝動。


    石瓦平房,水泥地,破窗戶……好,這些她可以勉強自己接受,但是—— 「蜘蛛?壁虎!那裏有蟲~~」大小姐被昆蟲嚇得尖叫連連,衝去拽緊左介群袖口,閉眼揮手,命令他趕快想辦法。


    「小姐,這裏是鄉下,你早晚要習慣這些東西跟你『同床共枕』。」換句話說,不用怕了,以後還會常常朝夕相處,還是培養感情比較實際。


    碩大的螞蟻爬過關曉茵腳邊,她全身起雞皮疙瘩,跳到老舊的藤椅上。


    「你說什麽 」要她跟這些東西共處?不可能!「我不要住了!」她怕得跳下椅子,往外頭走,「我不要留在這裏!」她鐵了心。


    「好啊、慢走,不送。」左介群斜斜倚在牆壁邊,揮手。


    關曉茵愈踏愈大步,她現在就要打電話回家,叫人派直昇機來接她,回去睡她軟軟的床,爸媽會來看她,跟她說……說她執意要嫁的人跑了,說她果然錯了,爸媽的眼光永遠是對的。


    打了個顫,千萬不要,她不能回去,不能現在回去。


    她回頭,委屈地踏進屋裏,「你應該有蚊香吧?」薰薰蟲子,至少聊勝於無。


    左介群直起身,往房裏走,沒讓她瞧見浮上嘴角的笑容,「我有蚊帳。」嗬,嚇嚇她而已,他不會真讓她跟蟲一起睡。


    那樣蟲子才會被她嚇死咧。


    「你……」關曉茵虛脫,放心得差點坐到地上—— 這樣整她,很好玩嗎?


    這個人,真的很壞心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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