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征北王瘋了。」


    「怎麽會這樣?」


    邊境村落,山風拂過,拂落了紛飛山花,也吹起不休的耳語傳聞。


    山道上,男子身背一擔木柴,澄澈黑眸輕覷著在山道旁歇息時兩名村野鄉夫,聽著他們說話。


    「唉,你不知道。」其中一名年紀較長,說起話來歎息連連。「他呀,一年前在崖邊被韃靼外族給毒瞎了眼,被調回京城休養,可誰知道那眼睛怎麽也醫不好,從此之後,他性格大變。」


    「怎麽個變法?」另一名男人看似極有興味地問。


    「聽說,征北王以往直言直諫,在朝中得罪不少大官,如今他落魄了,就有大官買了殺手刺殺他,而他不閃不避,卻總是累及身邊的大小護衛。」


    「他是不想活了嗎?」


    「天曉得呢?但征北王府中的護衛倒也不是軟腳蝦,總是把刺客給拿下,然接下來,那些刺客可就不好玩了。」


    「怎麽說?」


    「征北王以往總是怎麽玩韃靼虜子的,你知道嗎?」瞧男人搖了搖頭,他便又繼續說了,「架上鐵架,拿起刀子一刀一刀地削肉,也不是要逼供,就是要讓對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這麽狠?」男人嚇得倒抽口氣。


    「還有,聽說有個清倌不過是摸了他身上的小飾品,就教他把手給廢了。」


    「真的假的?那飾品是鑲金包銀不成?」


    「不,隻是個不過拇指大小的黑色瓶子。」說著,年長男子繼續道。「想當年,他驍勇善戰,一夫當關,萬夫莫敵,隻要站在邊關,韃靼便不敢踏進半步,說有多威風就有多威風,可誰知道現在落得這種下場……」


    背柴男子這才收回視線,麵無表情而緩慢地往前走,紛紅山花,嫩綠葉片從他身上翩然而落,背影如畫。


    ☆  ☆  ☆


    時值三伏,熾陽毒辣,日光流麗,滿地生光。


    京城的各大十字街上,繁華的胡同裏,竟人潮稀疏,任憑店家販子縱聲吆喝,依舊不見人影,反倒是旗幟掩天的茶肆酒館裏頭座無虛席,人潮全教這毒辣的日頭給逼進屋內。


    然,冷清的路上有兩抹身影頂著日頭閑散緩步往西郊而去,駐足在征北王府後門。


    後門外,排上一條長龍,人潮幾乎轉過了圍牆轉彎處。


    「哎,沒想到人這麽多呢。」女子揚聲輕笑,其聲圓潤如珠玉落在綢緞上。


    「嗯。」身旁的男子輕聲應著,朝她靠近一步,以高大的身形替她擋去頭上的毒辣豔光。


    「小三,你想咱們今晚有沒有法子住進王爺府?」


    「可以。」名喚小三的男子惜字如金,五官端正,卻無過人之處,稍嫌平淡無奇,和他冷沉的性子似乎有些不符。


    「哎,今兒個想要睡在床板上呢。」女子笑眯眯的,粉顏端雅清秀,檀發挽成低髻,身形頗高偏瘦,一身粗布衣裳。


    被喚作小三的男子沒回答,隻是以袖子輕拭她額間薄覆的碎汗,其寵溺之情,就連身旁跟著排隊的民眾都覺得太過火熱。


    「身子還好嗎?」他俯近低問。


    「沒問題的。」她嘿嘿笑,清秀雅致的臉上唯獨那雙眼特別吸引人,黑白分明,秀靈出塵。「你呢?」


    「我很好。」


    「那就好。」


    平淡的對話打住,兩人順著人潮逐一往前,才發覺踏進王府後門,還得要再排上一段路,才到得了後院的亭子裏。


    「不過是挑幾個下人,竟也這麽多人上門。」她真是開眼界了。


    小三不語,倒是後頭排隊的人跟著閑磕牙起來。「啊,姑娘,你肯定是打外地來的,是吧。」


    「是啊。」她笑吟吟地瞅著身後的男子。


    「這就對了,難怪你什麽都不知道。」男子表情特多,一下歎氣,一下讚眉,恍若無奈透頂。「這話要說就長了——」


    「那就別說了。」小三毫不客氣地打斷。


    「喂,我簡單說好了。」排隊多無聊,找個人閑聊打發時間,才不會睡著嘛。


    「話說一年前,征北王在榆木川一戰戰敗,瞎了眼重傷而歸,從此以後,他性情大變,日日不離酒,夜夜笙歌,若一不順他的心,不管是誰,立即趕出王府,個性暴躁,喜怒無常,大夥都說征北王完了。」


    女子淡淡揚笑,臉上無太多表情。「既是這麽難搞定的主子,你為何來這兒討份當差的活?」


    「正因為征北王可以在一天之內趕跑所有下人,王府內的下人供不應求,才會一段時日便大開門戶地征人上門,而且餉銀夥食相當好,還可先預領一月餉。」正是如此,大夥才都想來,若是征北王又發火,趕他們走也無所謂,橫豎已先領餉過,還算賺到了呢。


    「喔——」原來如此。


    難怪,光站在這兒便聽得見陣陣笙歌不斷。


    「後頭的,到底要不要這份活兒?」王府總管冷眼瞅著碎嘴的人。「後頭那個男子,出去。」


    原來,就在他們閑磕牙的當頭,王府總管已經快手刷掉了不少人,排在後頭的他們已經來到他麵前。


    「啊?我?」後頭那詳說王府秘辛的男人一臉衰樣地哀哀叫。


    「出去!」總管傅年使了個眼色,立即有護衛把人拽了出去。


    哼,還未踏進王府,就敢說主子惡言,此等下人不要也罷。


    頓了下,一道纖秀身影來到麵前,傅年懶懶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你能幹什麽活?」唉,又是一個弱不禁風,趕著上門詐領餉銀的。


    「什麽都可以。」女子笑得一臉討好。


    「真的什麽都可以?」傅年上下打量著她,愈看濃眉愈是打結,精爍的眼已經開始昏花。


    此女長相平平,唯有那雙眼剔亮澄澈,教人感覺愉快,而身姿偏高又瘦削,沒什麽女人味,不過笑起來倒是挺甜的,問題就出在王爺這會兒什麽都看不見,她長得是圓是扁實在不是重點,最主要是有肉一點才好,要是哪天王爺一時興起,才不覺掃興。


    所以……這樣的人手該要派到哪個單位去?


    正深忖著,卻見她身後的那個男人不著痕跡地將她護在身後,喔喔,難道說,這女人已經嫁人啦?


    「你是——」他問。


    「我的相公。」女子輕輕接口。


    「喔……」果然,一副想把他眼睛挖出來的狠勁,跟那張平淡的臉實在不太搭呢。「你會什麽?」


    「什麽都會。」小三淡淡回答。


    又是一個什麽都會的……怎麽最近下人都這麽強?


    「我瞧你身強力壯得很,有沒有練過什麽拳法來著?」身為總管,他一陣思索,立即找到了屬於小三的定位。


    「會一點。」


    「讓我瞧瞧吧。」傅年支手托腮,等著他的表演。


    小三退後一步,朝他頷首後,立即打出一套拳法,拳路普通,倒是打得虎虎生風,拿來當肉墊子應該是夠用了,傅年輕輕點頭,示意他可以停住。


    「好,你就當守門護院吧。」王爺的性情向來野烈狂傲,在朝中樹敵眾多,派人在天子腳下偷偷摸進府內刺殺的達官貴人實在不少,所以護院是必須的,肉墊子也不嫌多。


    「那我呢?」女子不滿地扁起嘴,控訴被冷落。


    傅年年過三十,長得老成內斂,原因無他,總歸一句,就是被王府大小內務給逼得非老成內斂不可。


    麵對女子如此問話,他將先前想過的問題再轉過一遍,為感謝她的良人將成為王爺的肉墊子,他勉為其難的說:「你去廚房打雜吧。」


    王爺笙歌不輟,廚房可是十二個時辰都得要有人輪班值守才成。


    「廚房?」她水眸一亮。


    「你廚藝極佳?」他可以如此期待嗎?


    「呃,應該還夠用。」她嘿嘿笑著。


    傅年挑起濃而有型的眉,又淡淡垂下眼。「既然你們兩個是夫妻,那就住同房好了,待會兒會帶你們過去,不過呢,眼前……」


    「傅總管,醉春樓的花魁玉蘿到了。」有仆役從前頭繞過假山流水,跨過整遍翠綠竹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來。


    傅年濃眉微蹙。「在哪?我怎麽沒瞧見?」目光輕掃向後門。


    哪來的花魁?不就是一票想上門詐領餉銀的人?


    「在正大門。」


    「可笑!區區花魁,憑什麽從正大門而入?從後門!」傅年不悅地指著大排長龍的人潮。


    「可是玉蘿是王爺近日最愛的花娘,要是沒好生伺候……」


    「總管是你還是我?」


    「……」


    「去!」他不耐地擺擺手。


    仆役領命而去,傅年隨即起身,輕撣著因坐了一個下午而發皺的袍子,洪聲喊著,「下頭的都回去吧,今日到此為止。」


    「嗄!」失落聲此起彼落,然傅年壓根不管,領著今兒個挑中的幾名護院長工和婢女廚娘而去。


    ☆  ☆  ☆


    風疾雨斜,連下數十日,好似要毀滅世界般,雲厚如夜,不見天日,在崖底,世於將堅持領軍尋找佳人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二弟,你回去,這兒交給我!」滂沱大雨中,世於略放聲吼著,強拉著弟弟卻被他一身蠻力拖著走。


    「我要親自找!」世於將暴咆。


    「你又瞧不見,要怎麽找?」世於略火大的將他往後一扯,任由他踉蹌狼狽地跌落草叢之中。「都找多久了,跟你說沒有就沒有,你為何就是不信?」瞪著雙眼覆上紗巾,渾身被打濕的弟弟,他惱著也心疼著。


    他不是不知道他近日來憔悴得有多可怕,但又能如何?他遵守兄弟間的誓言,多日派人搜尋崖底,然地勢險惡,再加上連日大雨,根本沒有任何收獲。


    又怎可能有收獲?


    崖頂到穀底,是人都會摔得粉身碎骨,再加上已過了個把月,期間大雨衝刷,惡獸橫行,能剩下什麽?隻怕什麽也不留了。


    世於將垂首不語,十指扣入黃土,緊緊地扣住,卻發覺緊握在掌心的冰冷軟土裏似乎有著什麽紮痛他。


    他攤開想看,不由得放聲低笑。


    要看什麽?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我瞧。」頂著大雨,在灰蒙泛霧的崖底,世於略把東西以雨水衝刷後,神色驀然一震,半晌說不出話。


    「是挖出了什麽珍寶教你說不出話?」世於將冷笑。


    世於略被大雨打得幾乎張不開眼,隻能艱辛地眯起眼看他。「二弟,你身上的護身符還在嗎?」


    「……為何突地問起?」


    「因為你拿給我的是一隻和咱們都相同的護身符,後頭都繡了世字。」這是娘親手繡的,字樣花色都一樣,這世上隻有三個,而那早已遺失的第三個,為何會突地出現在這裏?


    「啊!拔都!」


    「在哪?」他猛地跳起,東看西看,一片黑暗,不禁啞聲失笑。差點又忘了他早瞎了,什麽都看不見。


    「不是!」在雨中,世於略必須要放聲吼著。「你記不記得那一日,我追問過拔都的出身,那是因為我在他身上瞧見了一模一樣的護身符。」


    「他?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他慘笑,這意味著他在一日之間,失去了愛妻和失蹤十五年的三弟?


    「有這麽好笑嗎?」沉而冷的嗓音從兩人頭上兜落,伴隨著滂沱大雨。


    聞聲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往上看去,瞧見拔都就站在樹上。


    「拔都!」世於將喊著,內心狂喜。「拔都,璽兒呢?」


    若他還在,那就代表璽兒必定也還活著,是不?


    拔都躍下,停在他麵前,默不作聲地伸出手。「把手伸出來。」


    「什麽?」世於將不解。


    「拔都,那是什麽?」世於略眯眼瞧著他掌心小小的玄色瓶子。


    「征北王,把手伸出來。」拔都不睬,冷沉黑眸直視著眼前人,眸中蘊著仇恨,烙著怨氣。


    世於將順從地伸出手,急問:「璽兒呢?」問時,感覺有樣冰冷之物落在掌心之間。


    「不就在你手中?」拔都撇唇,笑得噬血。


    瞪著幽暗的前方,世於將心頭狠震了下,收攏掌心,察覺那瓶子和夕顏的骨灰瓶罐一模一樣,八成是從朝霧送給璽兒的乞巧娃娃上頭取下的。


    「這是什麽意思?」世於略不解地瞅著那瓶子。


    拔都冷酷的瞪著世於將。「我家主子為了替你撿起你心愛女子的骨灰瓶而被你所殺,所以,我如法炮製,將我家主子的骨灰盛入裏頭,送到你手裏,好讓你可以懸在腰間思念。」


    一盞初亮的光瞬間被徹底摧毀,世於將一時站不住腳地跪坐在泥濘之間。


    「二弟!」


    「你是該跪,也很該死!」拔都神色一凜,怒眸赤紅。「要不是你往璽殿下的心窩刺去,璽殿下不會死!」


    世於將忽地一窒。「她……她不是墜崖而死?」


    「墜崖又怎麽著,我不是完好如初?」他哼笑,拳頭緊握。「在落崖之前,我早就擒住了璽殿下,將她護得好好的,然而最終她還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世於將,這就是你對待心愛女子的作法?」


    世於將麵無表情,心痛欲死。


    「拔都,你是我們的三弟於剛,不要用這種口氣跟你二哥說話!」


    「誰是你們的三弟?」他冷笑。「我可沒這福份。」


    「這護身符可以證明你是我們的三弟,那日,你壓著我讓璽兒為我紮針時,我明明瞧見這護身符從你領口翻出。」世於略高揚著剛找到的護身符。


    「……那又如何?」他垂眸,笑得冷鬱。「他殺了我的主子,就因為聽信了旭兀術的讒言,竟不問是非地對璽殿下刀劍相向!還虧璽殿下那晚寫信要我交到旭兀術手中,就為了將他約出,哪怕是逆天之罪,她也決定親手殺了他以慰朝霧在天之靈,然而……」他目光狠絕。「你竟殺了她!你這個殺人凶手!」


    拔都最後一聲怒喊恍若化為千萬銳箭,狠狠刺進世於將心坎,他痛得無法言語,熱淚摻著冰冷雨水滑落。


    他早已不在乎璽兒是否背叛,隻要她回到他身邊,他可以既往不咎,如今才知道她根本沒有背叛!而她卻死了,死在他的手中……


    握緊拳頭,掌心是冰冷的瓶,裏頭盛的是她無溫的骨灰……


    驀地,他左手朝世於略腰間探去,刷的一聲抽出長劍,回掌猛勁刺向心窩——


    「你以為你的命可以抵璽殿下的命嗎?」快手抓住了刀身,拔都掌心被劃破,汨汨滴著血。


    「我一劍還她一劍!」


    「二弟,你瘋了!你答應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你若敢忘了誓言,我會鞭你的屍再追下黃泉燒你的魂!」世於略惱火地搶過他的劍。


    拔都銳眸冷冽地注視著世於將。「你想追去黃泉眼璽殿下道歉嗎?沒用的,璽殿下不會見你的,她死了近個把月可入過你的夢?她不想見你,請你不要打擾。」話落,轉身就走。


    「於剛!」世於略瞪著他離去的身影,想拉回他,偏又掛心著心神已渙散的二弟。


    世於將忽地歇斯底裏的笑起來,那笑聲低啞淒愴,如夜梟泣血。


    「於將?」


    他笑聲不斷,由緩漸急,由沉漸揚,驀地嘔出一口血,高大瘦削的身形往後倒在軟冷泥地上。


    「二弟!」世於略揪心地吼著,一把將他扯起,趕忙點住他周身大穴,心急地朝後頭暴胞,「來人!立即送王爺回營!快!」


    世於將緊閉雙眼,他什麽都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思緒縹緲,百般回轉,回到那熾亮的林壑中——


    邊城府衙裏,他看見了她。


    她說:「王爺,不疼嗎?」依稀可聽見她倒吸口氣的聲音。


    靜謐山林,古刹草堂之前,他倆立下八拜誓言。


    她說:「從此以後,你我兄弟互稱,互不瞞互不欺,不得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哥,你可滿意了?」話裏有著淺淺的淘氣,那是撒嬌的氣味。


    肅穆邊城,殺氣漫揚,他倆如魚歡騰,八拜誓言轉鴛鴦契。


    她說:「你傻。」笑著,以愛暖柔了那雙他最愛的眼。


    榆木川崖,他倆生死別離,永世難逢。


    她說:「拔都……」


    她最後喚的人,是拔都,最後待在她身邊的人,還是拔都,他到底在做什麽?


    到底做了什麽!


    瞳眸發燙,胸口微微顫動,一口氣梗著,他不咽下也不吐出,存心想要噎死自己,直到滿滿的漲痛逼醒了他,教他掀眼麵對無止境的黑暗,讓他徹底明白,那絕非是夢境,是他想逃卻再也脫離不了的惡夢。


    暑熱的三伏,他冒著冷汗,指尖顫抖,心在胸口瘋狂躁栗,卻止不住那股逆血而上的寒意。


    「王爺?」蘇尹近身喚。


    「嗯?」他漫應著,嚐見口中的腥澀。


    「玉蘿到了。」


    「拿酒來。」


    蘇尹猶豫了下。「可是,王爺,傅總管說……」


    「酒!」


    「……是。」蘇尹無奈退下。


    征北王所居的後院偏廳以上等木材打造,牆麵皆是斑斕精雕,地麵則是精美繡毯,兩旁是從京城裏各大花樓細挑的樂倌,管弦合奏,天籟繚繞。


    這偏廳幾乎成了征北王的寢廳,最深處是座屏榻,上鋪金銀雙線繡花的軟衾,好讓他可以舒服地在這兒耗上數天數夜不離。


    這一年來,他幾乎夜宿偏廳,沒有喧鬧絲弦他便睡不著覺,沒有嗆辣烈酒他會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唯有在醉與夢之間,他才能夠獲得些許冷靜,心才能安然落在不侵不擾的平靜裏。


    外傳,打從榆木川一敗,征北王就成了個廢物,所有軍務皆交到他患有痼疾的大哥千裏侯手上。


    而他,隻是待在王府裏,沉迷聲色,詩酒唱和。


    外頭都說,征北王,完了。


    他一點都不在意。


    因為他的心,已死。


    身穿精美衣袍,繡飾威武,他一頭檀發如瀑傾落未束,唇角噙著自嘲的笑,俊美五官依舊出眾,然而頰卻削瘦了幾分,整個神態頹廢輕佻。


    「王爺,玉蘿到了。」蘇尹取來酒,恭敬地覆在他耳旁說。


    「嗯。」


    蘇尹仔細看著他的神色,立刻明白主子今兒個不對勁,就知道要如何發派玉蘿該落坐何處。


    回頭,他使了個眼色,可玉蘿卻不睬,抱著琵琶硬是坐上屏榻。


    他不悅地擰起眉,又見玉蘿體態風流地倚在主子身旁,柔荑無骨卻不敢放肆撫上他的胸膛,眼藏媚態,撒嬌賣傻地開口,「玉蘿來了,王爺不開心嗎?」


    世於將長睫微掀,眼前一片漆黑,令他煩躁地再合上眼。「走開。」


    「王爺?」玉蘿難以置信的瞠大眼。


    她可是被眾王公大臣、騷人墨客捧在手心裏疼的花魁,還是他自個兒欽點入府數回的,原以為即將找到收容之所,豈料,他竟已厭倦她了?


    「走開!」世於將不耐的低咆。


    那嗆鼻的香粉味令他額際微微發疼,刺痛的心悸還在胸口蔓延,此時的他隻需要酒,壓根不需要暖玉溫香!


    玉蘿憤怒卻咬牙忍下,絕色芙靨上帶著一抹近乎譏諷的笑,她抬高尖細下巴,睥睨底下掩嘴偷笑的樂倌,順著蘇尹的指引落坐在屏榻旁的矮幾上。


    世於將倚在扶手上,單手托額,另一手則等著蘇尹把酒擱到他的手上。


    「王爺,就要上菜了,何不……」


    他懶懶橫眼過去,眼睫未掀,但怒意敞露。


    蘇尹隻得乖乖閉嘴,送上黃金打造的酒壺,裏頭盛滿皇上禦賜的洋河大曲,香醇濃厚,入喉嗆辣,卻如茶回韻於舌末,三巡過後,不醉,難。


    但主子現在卻幾乎是拿這八大名酒之一來當茶喝,不醉難入眠。


    無奈地看著主子一口接一口狂飲,像是企圖要衝散什麽氣味似的,蘇尹很想阻止,但半年前阻止了一次,被打的傷到現下都還隱隱作確,他實在不太想再冒犯他,但若都不阻止,就怕早晚有天主子會死在酒缸裏。


    唉……


    猶豫了一下,見傅年動作俐落地指派婢女將菜肴布好,他索性抬眼求救。


    可傅年僅是瞅他一眼,唇角似掀非掀,還他一記無能為力。


    噢,來個人救救他吧。蘇尹在心中哀嚎著,不能替主子解憂,他這個隨侍好沒用啊!


    「動作快。」傅年輕拍著手,示意所有端菜的婢女動作加快。


    屏榻前數十道菜並非是所有人共享,而是給主子的,近一年來,征北王食欲極差,總是全桌撇下,王府的廚子一個換過一個,練得每個新上任的廚子非得要絞盡腦汁地思索新菜單,以博征北王的青睞。


    然而至今,成效依舊不彰。


    瞧菜色已布得差不多,傅年精爍的眼望向高傲的玉蘿。


    玉蘿哼了聲,跪在屏榻前,挑著菜色,夾了爽口的麻辣細粉送到世於將嘴邊,軟聲哄著,「王爺,該用膳了。」


    世於將不耐地微張口,嚼了口食不知味的菜肴。


    傅年見狀,彈了彈指,兩列樂倌在琵琶琴瑟、笙管笛簫的和奏中,唱和著沁園春和念奴嬌。詞意雄壯,皆是一些壯士意氣,勸勉莫失意的情調,完全無關吟風弄月。


    「酒發雄談,劍增奇氣,詩吐驚人語。風雲無便,未容黃鵠輕舉……」歌伶唱得壯誌淩雲,唱得萬般委屈。


    世於將低啞笑開,霎時,滿屋絲竹頓停,無人敢再發聲,數十雙眼直瞅著他不放,眸色戒慎恐懼。


    他笑得張狂而淒迷,胸口劇烈震動著。


    「王爺。」傅年向前一步。


    世於將的笑聲漸歇。「這是你點的曲?」


    「……是。」


    「你是想要勸勉本王別失誌,還是在笑本王落魄?」他笑得嗓音發啞。


    「傅年不敢,傅年隻是希冀王爺別因而失意。」他二話不說的跪下。


    世於將唇角勾著邪氣的笑,笑聲未歇。「本王雙眼已瞎,你還想怎麽著?」


    「傅年並不是希冀王爺再回邊城,隻是希冀王爺……振作。」簡單兩個字,他卻說得好艱難。


    並非他怕死,而是怕王爺會因而更頹靡,他打小在王府長大,與世家淵源極深,自然清楚世家發生的大小事件,就連王爺的事,他也從千裏侯送回的書信中得知,卻得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慵懶斜倚在扶手上,世於將淡道:「換首曲子吧。」


    「……是。」傅年起身,使了個眼色,樂倌立即再奏,換了首曲調輕揚的山坡羊,詞意無關壯誌未酬,唱的是閨情。


    「嫩綠芭蕉庭院,新繡鴛鴦羅扇……」


    「下去!」


    歌伶才唱上兩句,屏榻上便突然傳來世於將暴烈的喝聲,她給嚇得雙腿一軟,淚水噴出,伏在地上不得動彈。


    這動作,差點撞上剛端酒要入內的奴婢。


    那奴婢瞧了裏頭一圈,淡淡地揚起笑。「啊,這是怎麽著?有樂器有歌聲,怎麽卻不見有人跳支舞助興?」


    話一出口,抽氣聲此起彼落。


    世於將濃眉攬起,青筋狂肆地在額際如蛇信般跳顫著,唇緊緊地抿成一直線,然那怒不可遏的神情教蘇尹不由得拍額低叫,讓傅年朝那奴婢投去欲先殺而後快的目光。


    那奴婢一臉無辜地眨眨眼。「我說錯了嗎?不都是應該這樣的嗎?」


    傅年聞言,心更是快要竄出胸口,又是比著又是指著嘴,不出聲的肢體動作非常明顯地要她閉嘴,但也不知道她是真看不懂還是在裝傻,隻聽她又說——


    「本來就是啊,這兒的花娘這麽美,若不跳支舞,這筵席也太冷清了吧。」她看向跪在屏榻底下的玉蘿,玉蘿則已嚇得芙靨如灰。


    要她跳舞?不如叫她去死好了!王爺的眼又看不見,在他麵前跳舞,不是存心要笑話他,等著被砍頭?


    她抖得不小心撫上世於將的腰間,很倒楣地摸上那隻玄色小瓶,嚇得水眸瞠圓,來不及抽回手,她的手已被緊緊扣住,痛得她淚流滿麵。


    「王……爺饒命……」幾個字,她顫不成語,說得好破碎。


    「誰允你碰本王了?」將她拽近,世於將已不能視物的黑眸纏燒著怒焰,唇角勾起教人膽寒的冷笑。


    廳堂上眾人噤若寒蟬,樂倌們個個嚇得花容失色,傅年更是捧著額無聲哀嚎,而蘇尹則選擇什麽都沒看見。


    「玉蘿,不是……」好痛……


    「哎,王爺真小氣,才碰一下就這麽狠。」突地,那清潤嗓音如落葉般落在平靜無波的水麵,震起漣漪,嚇得樂倌們掩嘴,免得不慎尖叫出聲,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這丫鬟到底是打哪來的?


    不想活,也別拖著大家一起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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