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看來,順勢而為是她最好的選擇了。


    夜轉深濃,蟲鳴蛙叫遠近交錯,她福了身,輕聲道:「陛下,民女已覺疲累,先歇息了。」


    「你歇息吧。」


    就著微弱火光,她邁向竹床,褪下鞋,和衣躺上竹床,闔眼睡下。


    不消一刻,他聽見輕淺規律的呼吸,他的呼吸卻隨那輕輕淺淺的規律加深轉重,有什麽在他身體裏鑽動,似癢非癢、似熱非熱的感覺,令他坐立難安……


    他望著竹床上纖弱單薄的身子,直到桌上的油燈燃盡,吞噬最後一簇火光,他才閉目歇了。


    金夏國東南臨海,西接掘礦狩獵為生的紅夷族,北有遊牧蠻族。此時的紅夷、蠻族未有文字出現,金夏則因土地豐饒、農漁發達,已有文字發展,其國百姓亦因文化發達,百業蓬勃,文化勝過初史人類許多。


    中土經曆多次分裂變動,與初史時代相異,不再完整,此時金夏國占有分裂後大半中土富饒地區,海船未被建造之前,這片富饒之地上的各族國,並不曉得大洋之上存在更多或大或小、或完整或破碎的土地,供養了其他相異人種。


    此時,中土人民將金夏國視為天下第一強族,國力鼎盛、物產豐富,人以才群分,大抵類別為紡織、鑄造、農族、商族、士族、王族。


    金夏國原為近東海一小漁牧民族聚落,接連著五代族長驍勇善戰,不斷擴張邊境,直至第四代金夏王,大部分中土皆已歸於金夏國統轄。


    第五代金夏王,中土人民尊稱為夏帝,接下帝位後即頒布三大政令:廣設學堂傳授金夏文字,幼童無論男女,年滿六歲皆需入學堂習字、識字三年;流通銅幣,均由王朝鑄造局統一鑄造。,童子年滿十二歲,入武學堂習武直至成年。


    夏帝九歲即位,文武朝臣均不認為一個初滿九歲的孩童有足夠遠見,下達如此富國強民的政令,因而三大政令被視為第四代金夏王遺政,即便夏帝早慧,文武皆通。


    先王遺政也好,夏帝早慧也罷,總之,短短十五年間,金夏國國力被推上頂峰,能文能武的國族子民無論經商、務農、打仗,都比文化智識未開的蠻族、紅夷強大太多。


    中土人民流傳著不出十年,中土將在夏帝手上歸於一統。待紅夷、蠻族降服後,天下便可永久享有太平。


    和平的美夢似是不遠,指日可待……


    以輕騎衛隊快馬腳程,原隻需五日便可返抵京都,然而多了古曉霖一輛驅使不快的車駕,返京路程走了將近二十日。


    沿路經過大小村鎮,越近京都越見繁盛,交易買賣亦顯熱絡。


    幾日前,車駕衛隊進入與京都相距不到百裏的大型市鎮,她曾好奇觀望那些買賣熱絡的市街,販子們熱情招攬生意的吆喝聲令她睜大了眼。


    盡管她於中土轉生許多世,卻從未走入繁榮市鎮,隻是一世又一世行走於山林鄉野,尋找藥草、鑽研醫術,過著幾近與世隔絕的日子,來往的盡是葛老爹、葛大娘一般偏遠村鎮尋常人家,多半與鄰人以物易物,加之她毫無物欲,自然從未逛過市集。


    此刻,馬車抵達京都城門,她掀簾,仰頭望著高聲城門,再度睜大了眼睛,未入城門,兩列人整整齊齊彎身相迎,口裏齊聲嚷著,「恭迎陛下返京。」


    她側頭望向一路騎馬伴行車旁的高大男人,此時,他麵容沉肅、不怒而威,她忍不住想,她終於看見這位世間王者的「正常」樣貌了。


    這些日子,他們交談不多,他多半沉靜寡言,然而與她相視時,他毫無威儀架勢,她數度懷疑他真是那位百姓口中唯一有能力統一天下、教人一望便懼怕得唇齒發顫的王嗎?


    這一代帝王在將近二十日的旅程裏,最常對她說的卻是「不必拘禮」。


    離入京最後幾日,她甚至不必對他謙稱民女、不必福身行禮,每當隻有他們兩人進膳時,他也幾乎不在她麵前自稱「寡人」。


    她記得第一回他不期然道了「我」的當下,怔愣了好半晌,直望她片刻後,低聲道:「我總認為我同你應是平起平坐的……」


    聽完,她亦是怔愣半晌,若非一路上她多次卜算結果相同,她定會懷疑他仍有神能,要不他怎可能以為他們是平起平坐的?


    這是個階級明確的時代,王與貴族、士族、平民之間,有著不可動搖的絕對威權,一個凡夫俗子怎可與當朝之王平起平坐?


    古曉霖沒反駁他、沒逢迎他,僅僅是沉默著。


    在那之後,隻要他倆獨處,他便不再自稱寡人,就像尋常人之間應對那般,僅以我相稱……


    有陣子,她非常不能適應,又不想駁他臉麵,隻能由著他,後來倒也習慣了。


    阢爾夏舉手揮了手勢,兩列官員直起身,依舊垂首,一座紫紅轎輦讓八個橋夫抬著迎上前,他躍下駿馬,在她車駕旁對她低聲道:「按規製,入城僅能步行、乘轎,寡人需在這裏換坐輦,一會兒得先行。入宮城後寡人先遣幾個手腳伶俐的讓你使喚,有需要交代他們一聲便是,晚些寡人再找你說話。」


    他凝視她,一會兒仿佛不甚確定,問道:「真有事擺不平,遣人來通報,莫怕。你可以嗎?」他想起幾日前,她在市街上四下張望的好奇模樣,仿佛什麽事都新奇,他忽然憂心宮城裏的妃子們會為難她。


    該命她下車步行的,但他無法下這令,從城門到宮城內殿,尋常人極快奔行也得走上一時辰,他不舍她步行……


    他沒對誰如此上心過,卻也知曉一旦違了宮城規製,流言定是飛快傳入宮城裏。


    宮城規製誰都清楚,興許就古曉霖不知,除了王與後,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任何人皆不得乘車駕馬入城,八人坐輦是王獨有的尊榮,坐駕能跟在王之後的便是後,至於王公貴胄可乘二至四人軟轎入城,端看身分貴重,餘下各階層士農工商乃至平民,一律僅能以步行之。


    而他未立後,古曉霖一旦乘車入宮城,眾人必有猜測。


    他張口欲言,最後仍沒說出口,就護著她吧。他不信自己連一個女人都護不了。


    「記住寡人的話,莫怕,一旦有急事,定要遣人來說一聲。」


    古曉霖點點頭,表示了解。然而他臉上神色變換令她好奇,相處這麽段日子,她第一次試圖窺探他的念頭,卻驚訝發現她無法探得他的意念。


    她起了些微恐慌,倘若遇上她必須抹淨他記憶離開的情況……


    會不會她根本無法抹淨他記憶?


    古曉霖這麽多世為人,是第一回心頭起波瀾,有些不明的恐慌湧上來,她憂心該圓滿的最後一世,寫不完至聖神能給定的結局。


    向來淡定,不曾有悔的古曉霖,頭一次有了極淡的悔意,她不該隨他返京都。


    「陛下,民女能否在城內市街逛逛?宮城市街定是比上個城鎮市街熱鬧吧?民女想獨自走走。」她道,生了逃脫的念頭。


    他深深看她,突然道:「隻要進了城門,沒有寡人允許,你絕無可能走出京者。」


    古曉霖瞪大眼,滿臉不可置信,她探不到他的意念,他卻探得了她的?


    「陛下……」她斟酌著字句。


    他又道:「你不似尋常女兒家貪看新奇事物,心思易猜,尤其你一雙眼睛像會說話似的。」


    古曉霖立刻垂首斂睫,因而沒瞧見她的舉動惹出他的笑意。


    「寡人允過霖兒,所有霖兒想要的,隻需開口,寡人定為霖兒尋來,離去之事別再想,寡人絕對不允。」


    她沉默垂首,沒給任何回應。


    城裏城外,他們身邊的輕騎衛隊多少對耳、多少雙眼,聽得見看得到的,哪個不是聽著、瞧著他們之間不尋常的互動?


    「……是。」許久,她輕吐出一字。


    聽見她回覆,他滿意點頭,第三度叮囑,「切記寡人交代,有事定要遣人來報。」


    「民女記住了。」能有什麽事呢?尋常人動不了她分毫。


    他終於往前上了坐輦,一行人浩浩蕩蕩通過高聳赭紅城門,古曉霖未曾想過替自己卜算,否則她應能聽見風與城外群樹瘋狂低吼,不斷示警……


    當她的坐駕通過赭紅高門,命運之輪無聲轉動,她並不知曉,她的神能在城門後王居的宮殿內無法作用。


    硬石砌成的中央大道一路由外城門通往宮城,行隊接連通過三道內城門後,宮殿大門緩現,她再度聽見眾聲高喊,「恭迎陛下返京。」


    正打算掀簾,倒有人先一步為她收卷布簾,抬頭,她一眼望見他站在車駕前,似是在等著她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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