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她再也沒有所謂的感覺了。


    問她後悔過嗎?其實沒有,幾百年來,她從未後悔,反而過得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她空有記憶,而那些記憶卻無法傷她分毫。


    因為她早已不知心碎的滋味。


    【第二章】


    一夜無夢,安穩好眠,這一躺,躺足了八小時。


    沐向暘在七點多的時候醒來,他眨了眨眼,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狀況,若非窗外天色大白,他肯定以為自己隻是閉目小憩而已。


    坦白說,他很驚訝。他向來淺眠、夢多,稍有驚擾就會清醒過來,所以,其實他的連續睡眠時間通常不會超過四小時。


    好吧,那女人成功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她要不是真有兩把刷子的話,那便是對他下了迷藥……


    對了,她人呢?意識到她不在房內,他翻開棉被、坐起身子,這才發現自己還打著赤膊。


    冰涼的空氣瞬間襲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雙手搓了搓手臂,他突然想起,昨夜同樣是打著赤膊躺在床上,他竟一點也不覺得冷,反而睡得安安穩穩、甚至需要別人替他掩上被子。


    怪哉,那女人到底對他施了什麽魔法?


    他不是沒試過推拿按摩,也試過所謂的精油療法,隻是那些治療往往未見成效,倒是先惹來了一堆桃花。


    沐向暘很清楚自己擁有著什麽樣的外表,他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卻有著一副精致細膩的絕美五官,常有女人倒追他,絲毫不知矜持為何物。


    同樣的戲碼一再上演,終於,他再也受不了了,按摩師也好、芳療師也罷、還是什麽指壓推拿師,凡是女人,他一律拒於門外。


    若非名片上的姓名誤導了他,他不可能乖乖接受萬秋燁的安排;也幸好她是個盲人,難以垂涎他這副皮相,他才破例讓個陌生女子——


    不對,這麽說也很奇怪,仿佛是在可惜著她所失去的雙眼……


    思及此,他甩甩頭,甩去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下了床隨手拿件衣服套上,步出房間。


    「莫小姐?」他試探性地呼喚了聲,「莫小姐?你還在嗎?」


    回應他的,卻是已經前來上班的管家。「沐先生,您早。」


    「你看見莫小姐了嗎?」


    「抱歉,沒有。我一早來,莫小姐就已經不在了。」


    他皺起眉,有些無所適從。她居然就這樣走了他甚至連治療費該怎麽支付都還沒問個仔細。


    可是,轉念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她雙眼全盲,即使想留下字條也辦不到。


    他忍不住嗤笑了聲,訝異自己竟會介懷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突然,電話響起,管家自動自發地轉身前去接聽,應答了幾句之後,他掛上了話筒,道:「沐先生,助理在樓下等您了。」


    沐向暘隻是點點頭,表示明白,轉身走回臥房裏,盥洗更衣,卻在房門前多佇立了幾秒。


    「錦明。」那是管家的名字。「你……這兩天幫我送洗衣物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一張治療師的名片?」


    「您是指莫小姐的名片?」


    「是。」當時他沒放在心上,也不記得名片是被自己塞去哪兒。


    「有,我幫您收妥在抽屜裏,需要我去幫您拿過來嗎?」


    「不用了,」他穿上了西裝外套,拉整鋪平,也順手微調領帶的位置,「今天找個時間聯絡她,請她今晚再過來一趟。」


    「沒問題。」


    「那就麻煩你。」語畢,接過管家手上的公事包之後,沐向暘套上那雙擦得晶亮的皮鞋,出門了。


    沐向暘三十歲不到,才剛滿二十九。


    然而,在他二十七歲的時候便已經當上了立法委員,是個前途備受矚目的年輕政治家。


    他來自一個標準的政治家庭,爺爺、父親皆是知名的政治家,他是獨子,於是在耳濡目染之下,他也走上了政治之路。


    但是,他跟別的政治人物不太一樣,他不愛上鏡頭、討厭應付媒體,從小到大,在他的記憶中,父親經常成為媒體記者包圍的對象,相對的他的生活也毫無隱私可言,就連他選擇女友的標準,媒體都能大作文章。


    所以,當年他一考上大學,二話不說火速搬出去獨住,意圖擺脫家族盛名所帶來的困擾。


    但命運就是這麽奇妙,對國家政策的不滿、對惡法的抵製、對時下政治人物的失望,這些,都讓他重新思考了「何謂政治」這個問題,也讓他重新審視了政治人物的使命。


    於是他懷抱著野心,終究還是隨著父親的腳步,踏入政壇。


    隻不過,他那俊美到不可思議的外表,在他從政的路上既是助力,也是阻力。無庸置疑的,外貌吃香絕對有加分的作用,可是對於競爭對手來說,這就變成了很好發揮的題材。


    像是暗諷他是小白臉啦、嘲笑他隻能吸收女性選票啦等等,總之,除了人身攻擊之外,對手也拿不出什麽有效的戰術了,最近還聽說,民間出現了一個專屬他的臉書粉絲團。


    粉絲團的內容不倫不類。對於他的政績隻字未提,倒是討論了許多關於他的發型、他的品味、他的身材、他的一顰一笑……


    唉,想到這件事他就頭痛。


    「沐委員,」突然,坐在前方副駕駛座上的助理回過頭來,喚了他一聲,「昨天您父親有打電話來,交代您今晚務必回家一趟。」


    聞言,他眉一蹙,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有說明是為了什麽事嗎?」


    「沒有,就隻是請您回家吃個飯。」


    見鬼了,回家吃個飯需要用到「務必」兩個字嗎?最好他會信。「你打通電話回去,告訴他,晚上我有行程,沒時間。」


    張秀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道:「可是,您今晚並沒有什麽特別的——」


    「我知道。」沐向暘打斷了助理的話,「他八成又想介紹誰家的女兒給我,不用理會。」


    「呃……」她一楞,幹笑了下,點頭表示明白,沒多說什麽,她知道沐委員不是那麽喜歡提起私事。


    他快三十歲了,也差不多是該結婚的年紀。父親認為,已婚身分在政治形象上絕對能夠達到加分的效果,於是「催兒子結婚」以及「替兒子亂牽線」就成了父親退休後的娛樂。


    「今天第一個行程是什麽?」他問。


    她連行事曆都不用翻,道:「上星期有幾位民眾一同來陳情,表示他們的雇主無故扣薪、還企圖強迫離職,您答應今天要過去了解狀況。」


    「好,我知道了,有相關資料嗎?」


    「有。」


    不愧是他親自挑選的助理,早就已經備妥詳細文件,雙手奉上,「這迭是業主和公司方麵的基本資料;另一迭則是陳情民眾的相關背景。」


    張秀娟今年才二十六歲,剛從法學研究所畢業。雖然實務經驗不多,可她非常敬業,做事認真、心思細密,深得沐向暘的青睞。


    「第二個行程呢?」他邊翻閱著文件,問道。


    「跟環評委員針對上禮拜提出的那些建案開第二次的會議。」


    「幾點?」


    「下午三點。」


    他聽了,沒應聲,隻是點點頭表示了解。


    忙了一整天,他回到家,一眼就看見那個女人。


    她仍是穿著一套輕便的休閑服,坐在同樣的位置、腳邊擺著同一隻工具箱,導盲手杖就擱在她的膝上。


    不一會兒,管家下班回去了,這個屋裏,隻剩下他和她。


    沐向暘刻意放輕步伐,接近無聲地走進客廳,在她對麵坐了下來,然後無聲無息地盯著這個女人。


    她很安靜,靜到幾乎沒有存在感;可是很矛盾的,她的存在卻顯得又相當突兀、醒目。


    透過烏黑的鏡片,墨殤同樣凝視著對方。


    兩個人就這麽互相凝望了好一會兒……好吧,對某一方而言可能不能稱得上是「互相」,至少沐向暘不會知道自己也正被人給盯著瞧。


    她忍不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段甜美而幸福的日子,他倆也總會這樣相互凝視著彼此。


    當時的他,眼神充滿了寵溺與愛憐;而她的眼裏,則是對他抱著滿滿的傾心與仰慕。


    可惜,如今人事全非,他忘了她,而她也已經無法再愛他分毫。


    客廳裏的氣氛就這麽維持了好半晌。


    沐向暘不太確定這女人是否能感覺到他就坐在她的麵前?見她像尊雕像似的,直挺挺地坐在那兒、毫無反應,他開始覺得有趣。


    不是說盲人的其他感官會比一般人還要來得敏感?怎麽他坐在這兒起碼五分鍾了,她卻還是恍若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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