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了檢驗台,沐向暘將敞開的襯衫由下至上、逐一係回了鈕扣。


    「如何?」他淡淡問了一句。


    醫師皺著眉頭,細讀著列印出來的數據,輕籲了聲,「老樣子,你的心髒好得很,我真的看不出來有什麽問題。」


    沐向暘輕聲笑了下,「沒問題不是正好?你歎什麽氣?」


    「就是這樣事情才大條啊……」萬秋燁搖搖頭,道:「像你這種頻率高、原因又不明確的心絞痛,如果不趕快查出病因的話,要是哪天突然發病了,狀況通常都很危急,到時候能不能把你的小命救回來,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聽了,他眉一挑,不以為意。「要發病的話,早發病了。」


    事實上,自他有記憶以來,突發性的心絞痛就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父母帶他看遍了全國各地的名醫,無論是中醫、西醫、甚至巫醫……唔,好吧,正確來說是民俗療法,可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後來,他想反正頂多就隻是胸口悶、心髒痛,十幾年來從沒造成什麽嚴重的傷害,於是他放棄了,沒打算去根治它,就當它是偶爾發作的偏頭痛吧。


    直到家族的遠親裏莫名冒出個醫師女婿,而且好巧不巧,這名女婿還是心髒內科的醫師,雖然年紀輕輕,還不到四十歲,在醫界的名聲卻是響當當。


    簡而言之,事情就是他在父親半哄半脅迫之下,勉為其難接受了這每個月都要進行一次的追蹤治療。


    不過,雖然說是「治療」,也隻是吃吃一些預防性的藥物,偏偏他最討厭吃藥,主訴的症狀沒被治愈,倒是一堆副作用冒了出來。所以,就算隻是低劑量的預防性藥物,他仍是敬謝不敏。


    「你真是我遇過最不配合的病人。」萬秋燁說。


    「病人?」沐向暘輕哼了聲,「我生什麽病?說來我參考看看。」


    萬秋燁被這問題給堵死了。的確,他是胸悶心痛,卻怎麽樣也查不出病因。這樣算是病人嗎?


    那困窘的表情惹得沐向暘笑出聲,他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道:「好啦,我開玩笑的,別放在心上。這事情你真的不用太擔心,老毛病了,我知道怎麽應付它。」


    萬秋燁隻能鐵青著一張臉,苦笑。


    要他不擔心,談何容易?若是哪天沐向暘突然在路邊倒下、心髒衰竭,這責任他可扛不起。


    先撇開有無醫療過失的刑責不談,光是麵對親戚朋友那一方,他就會吃不完兜著走了呀……


    「啊!」至此,萬秋燁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你的睡眠狀況最近有沒有改善?」


    被問的人先是楞了一下,才道:「……普普通通。」


    言下之意就是不好。


    萬秋燁已經很了解他的說話方式,這個男人隻要被問到自己的身體狀況,通常都是避重就輕、馬虎帶過。


    他點點頭,從白袍的口袋裏掏出了張名片,遞上,「如果你真的不喜歡藥物治療的話,試試這個吧。」


    「這什麽?」沐向暘將名片接過手,第一眼入目的是「莫桑」兩個字,隨後是「睡眠治療師」這個頭銜。


    「有這種職業?」他稍稍訝異了下。


    「這個人在澳洲是合格的芳療師,在國內也是合格的睡眠治療師,像你這麽討厭藥物治療的,正好適合這種方式。」


    「不必了。」他連考慮也沒考慮,直接把名片退回去。


    萬秋燁搖搖頭,沒接過手,而是勸道:「你就試試吧。我想,你的心絞痛有可能是精神壓力累積下來的,試試這類型的放鬆治療,也許會有點效果。」


    「精神壓力?」沐向暘嗤笑了聲,「我這毛病可是從五、六歲就開始了。」


    「誰說五、六歲的小孩不會有壓力?」


    他聳聳肩,「好吧,你說了算。」


    這種事情的確是醫師的說法比較有公信力。沐向暘收回名片,順勢塞進了西裝外套的內袋裏,不再浪費時間在爭論這種事情上麵。


    「那我會找個時間請人聯絡對方——」


    「我已經幫你聯絡好了。」


    沐向暘怔住,像是懷疑自己聽錯了哪個字,「你已經幫我什麽?」


    「我已經幫你跟對方約了後天晚上。」


    很明顯的,沐向暘的表情垮了下來,「你擅自幫我約了明天晚上?約在哪?」


    「當然是你家。」


    「我家」一聽,他的臉更臭了,簡直不敢相信,「你擅自安排個人去我家,替我進行醫療行為?」


    「呃……嚴格來說,那應該不算是醫療行為。」


    「那不是我這句話的重點。」


    認識他的人都知曉,他相當注重居住隱私,對身邊的人事物也極為謹慎。因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敵人有一卡車那麽多,若平常不謹慎點的話,就算有九條命也不夠用。


    「嘖,不過就是個睡眠治療師而已,搞得你神經兮兮,難怪睡不好。」萬秋燁故作不以為意,在嘴邊咕噥了幾秒,又道:「放心吧,這個治療師我很熟,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誰管你跟他熟不熟重點是我跟他不熟!他差點兒這麽吼出。


    沐向暘深呼吸了一口氣,搖搖頭,「我不在乎你跟對方的交情怎麽樣,我要你現在就把預約取消。」語氣雖然淡定,卻是不容拒絕的口吻。


    聞言,萬秋燁靜了幾秒。果然沒錯,對方的反應完完全全都在那個女人的預料之中。


    他刻意擠出個無奈的表情。「向暘,你別這樣子,對方再怎麽說也是弱勢族群。現在你有需求,而人家正好有供給,你就當作是賞口飯給對方嘛,又不會少塊肉。太刻薄的話,支持率會降低喔。」


    「弱勢族群?」他被挑起了好奇心,「哪一種弱勢族群?」裝窮的他可不買帳。


    萬秋燁歎了口長長的氣,裝模作樣地道:「這個治療師是盲人。」


    沐向暘楞了下。要說意外嗎?也不是,倒像是一種「啊,難怪你會破例幫對方牽線」的豁然感。


    他所認識的萬秋燁,是藥廠業務們眼中最難搞定的醫師。紅包,他不收;喝花酒,他沒興趣;招待他打高爾夫,他說他沒空。


    總之,在沐向暘的印象中,這位萬醫師是無法被收買的。


    「是天生的嗎?」他又問。


    「不是,是意外。」萬秋燁娓娓道來,「其實說起來也很可憐……幾年前一場酒駕車禍,好端端一個人,就這樣兩眼全盲了。」


    沐向暘聽了,一時無語。


    嚴格來說,他沒必要賣給萬秋燁什麽麵子。彼此之間毫無私交、連姻親都稱不上,再多的交集也僅止於醫病關係而已。


    至於全盲的睡眠治療師?那又與他何幹?而且,他很清楚,有殘疾的人不見得都會企盼別人的同情。


    他年幼的時候,正是被視為「有殘疾」的那種人,不定時的心絞痛,讓他幾乎是被禁止了任何與運動有關的課程,這在同儕裏是件很不得了的事。


    他被其他的孩子們歧視過、排擠過、取笑過;當然,班上也有不少女孩子會同情他、自以為是的想照顧他……


    不過那都過去了,回憶那些毫無意義。


    最後,他歎了口氣,仍是妥協,或許就像對方所說的吧——太刻薄的話,支持率肯定會降低。


    「幾點?」


    「我是跟對方敲定十點左右。」


    「這麽晚?」


    「當然,那是睡眠治療,總要在你睡覺的時候才能進行。」


    「……那多奇怪?我都要睡了,還讓一個陌生人在家裏頭晃來晃去,我能睡得安穩才有鬼。」


    聞言,萬秋燁笑了笑。「這就很難講了。」


    「嘖。」沐向暘隻是冷哼,沒再多說什麽。


    沒多久,沐向暘離開了診間,萬秋燁則回到醫師休息室。


    裏頭的女人顯然已經久候多時,整個人懶洋洋的癱在沙發上,全然沒個淑女該有的坐姿。


    見他開門入內,女人仰頭看了他一眼,微笑。


    「怎麽樣?他答應了沒?」


    「答應了。」萬秋燁點點頭,「不過,他臉很臭。」


    女人似乎毫不在意,仍是嘻嘻笑笑,坐起身子,「哎呀,臉臭是一定會的,但是有答應了就好。」


    萬秋燁坐到了另一側的單人沙發上,禁不住好奇。「為什麽你堅持要替他做睡眠治療?這不太像你的作風。」


    這女人個性自由自在、奔放不羈,她從不關心任何人、也從未熱衷於任何事物。所以,當她拿著一張名片,來到醫院找他強迫牽線的時候,當下他雖然覺得有些困擾,但更多的是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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