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這樣,史密思小姐,我可以再給你加薪。」忙了一整天,珍珠累到極點,卻又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慰留看護小姐。「你也知道我先生才遭到嚴重的創傷,脾氣難免不好——」


    「你怎麽還在這裏?」一隻水杯「咻」地砸了過來,再一次嚇壞特別看護。


    「等等——」這回珍珠是真的留不住人了。


    送走落荒而逃的看護,珍珠返回病房裏,關上門後便忍不住說:「威廉,你就不能稍微控製一下自己的脾氣嗎?我現在恐怕已經請不到任何看護了。」


    珍珠原本的好脾氣,近來快被這暴怒的男人給消磨殆盡了。


    自災難發生至今,美國仍維持高度警戒狀態,大眾交通運輸的管製出奇的嚴格。


    珍珠是很想立即帶威廉回普羅旺斯,偏偏他的傷勢比想象中來得嚴重,除了客觀形勢之外,醫生也建議短時間內威廉不宜遠行,於是出院後,她立即就近租了一間小公寓,一邊照顧他,一邊還得跟在法國的老夫人保持聯絡,心中更是掛念兩個孩子……


    說珍珠是一根蠟燭三頭燒也不為過。


    其中,最令她傷腦筋的,便是脾氣日益火爆、意誌日益消沉的威廉了。


    在這場曠世浩劫裏,威廉是少數僥幸存活下來的幸運兒——據說他在成堆的瓦礫裏被警犬發現、掘出時,已是臉黑唇紫,隻剩下一口氣在,加上右手還被重物壓住,隻得當場截肢才將他順利救出。


    其實,珍珠覺得威廉就算少了條右臂,也無損於他的魅力與沉穩,對日常生活也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影響,可威廉並不這麽想。


    「少了一隻手的人是我、不是你,你怎能明白我的痛苦?叫看護來能幹嘛?看醫生又有什麽用?難道他們可以變出一條手臂給我嗎?」說到激動處,威廉更是對珍珠咆哮著。「還有,看看我這張臉——這張像鍾樓怪人的鬼臉!」


    除了右臂當場被截肢,威廉原本英挺的容貌,被數不清大大小小割裂的傷口盤踞其上,再加上現場高溫燒灼下,造成不少或深或淺的灼傷,又出血又流膿,皮膚與肌肉急遽收縮、翻張、糾結,使他的五官徹底扭曲、變形,連到醫院做複診及肌肉伸張複健時,看診的醫護人員也不敢多看一眼。


    這讓威廉在沮喪於被截肢之餘,更是偏激又氣憤,認定每個人都在怕他、嫌惡他。


    他喪失了對人的信心,猶如身置陷阱的困獸,對每個人大聲咆哮,不僅僅是示威,更是悲憤的宣泄,同時也是警告,不許任何人接近他。


    「這些都治得好的。隻要你的傷勢再好一點,就可以去做義肢、去整容——」


    「好噁心,我才不要在身上弄什麽假手!」威廉高聲反駁著,「而且你騙我!我自己很清楚,這張醜臉就算動手術也無法還原——不,甚至連普通的標準也達不到吧?」他的表情猙獰異常。


    「你怎麽知道——」珍珠不覺脫口而出,旋即用小手捂嘴,心虛得垂下小臉。


    「哼!」連她也不敢看向自己了嗎?又遑論其它人!威廉冷笑地看她回避的小動作。


    醫術再發達,終有做不到的事。一度灼傷發紅,二度灼傷傷及皮下組織,起水泡流膿,三度灼傷感覺神經壞死,皮肉亦會潰爛,就算是動了整型手術,還是會留下疤痕。


    如果不是在這場災變中受傷,威廉或許不至於那麽怨天尤人吧?想想也是,換作任何人都應該會有這樣的反應吧?


    將心比心,珍珠按捺住被他怒火波及的委屈,忍氣吞聲的陪伴威廉,哄著他上醫院去做複診,然後夜複一夜隻敢站在房門口,不敢真的進去陪伴他,以免傷及他的自尊,隻敢偷偷的、默默的掉淚……


    這場飛來的橫禍,折磨的不隻是他,還有她。


    醫生認為威廉的傷勢確實穩定下來了,同意他可以搭機返家。


    因為恐怖攻擊事件的關係,機場一度關閉,再度開放時,搭機的旅客卻減少一半以上,現場看起來好不冷清。


    機場的候機樓裏,許多人分散地落坐,等待登機。


    大人們頭低低的各做各的事,倒是有幾個一派天真的兒童還跑來跔去嬉戲。


    「別再亂跑了,湯尼。」一個可愛的黑人小孩一度被媽媽拉住按坐在座位上,但安靜不到幾分鍾便又從椅子上跳下,拿著玩具車在地上橫衝直撞。


    咻咻咻——咻?玩具車遇到障礙,撞到一隻大腳停下來,黑人小孩抓起玩具車,抬起頭來,在看清楚威廉的模樣後,嚇得放聲大哭。「哇——媽咪!」


    一旁的珍珠被男孩突來的哭聲嚇住。


    「怎麽了?」經曆恐怖攻擊事件後,機場內的警力倍增,人人危機意識提高,小孩子的尖叫聲立即引來眾人的目光,短短幾秒內,不僅是黑人小子的母親,穿製服的、便衣的警察全都擁了過來。


    「不準動!把手舉起來!」一名警察對著威廉和珍珠大喝。


    「呃?」珍珠嚇了一跳,「你們要做什麽……」


    戴著帽子與墨鏡的威廉,藏在陰影中的麵容微微一繃。


    「把手舉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警察先命令了再說。「雙手!」


    警察立即發現女人是照做地舉起雙手,可是男人卻像是拿喬地隻舉起一手,連頭都還是低垂的,教人看不清楚。


    「我們又沒有做什麽……」珍珠覺得好冤枉。


    「……是啊!小弟弟,你為什麽要叫?」低沉粗嗄的怪笑聲,威廉抬頭,順勢摘掉帽子及墨鏡。「是因為不小心看到我的臉嗎?」


    「嚇!」瞬間,周圍的人也倒抽一口冷氣,不敢看威廉那張糾結的臉孔。


    一場風波就這麽平息,一切似乎又恢複正常。


    威廉四周的旅客一個個不自在的起身走人,換到更遠的位子,結果這一大排的座椅最後竟然「清空」到隻剩他們兩人。


    威廉一派冷然,不動如山,但是珍珠卻覺得無形的壓迫感好大!「我、我去一下洗手間……」不行了,她真的需要喘口氣。


    珍珠匆匆想推開洗手間大門——


    「剛剛那個男的嚇死我了!」


    「對呀!鍾樓怪人一個,如果我是他老婆,早就逃走了。」


    欲推開門扉的小手一頓,隻思考一秒鍾,珍珠又衝回候機樓。


    是啊!那兩個小姐的交談點醒了珍珠。


    她怎麽可以丟下威廉落跑呢?她的喘不過氣來算什麽?那恐怕隻是威廉的痛苦的千萬分之一罷了。


    「威廉!」


    座椅上的修長男人已經不翼而飛!


    「威廉?」珍珠情急地叫喊,忽地發現他正站在稍遠處的落地窗前,仰首注視著藍天白雲。


    「威廉……」她破涕為笑,嬌小的個頭往前飛奔,張臂緊緊摟住男人的背,臉頰軟軟地偎上,用力來回磨蹭著。


    他立即一僵,背脊上的肌肉堅硬如石……她預料得到,但還是鼻頭一抽。


    「有什麽好哭的?」下一秒,他粗聲的詢問緊接著響起。「難看死了,哭什麽哭!」


    「人家……」可是嗬,她卻在他的粗暴聲中聽見那麽一絲絲往昔的溫柔。「難過嘛……」臉頰蹭得更用力了。


    「變成這種該死模樣的人是我!」


    「那有差嗎?」她軟綿綿的細語有效地安撫他的情緒。「威廉,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是一直都陪在你的身邊?難道我就不會感同身受?」


    他立即放鬆了一些些。


    「我們就要回家了,相信一切都會否極泰來的。」她樂觀的說著。


    一切都會否極泰來——


    珍珠這滿懷的信心從機場一路王戴爾蒙莊園,不斷遭受嚴重的考驗。


    機上的空姊在為他們進行送餐等各項服務時,是一副強忍害怕的表情,還差點把餐前酒打翻潑到他們身上……


    海關人員看看威廉,對她露出敬佩與同情的表情……


    而威廉早已將悲痛化為怒火,不論對誰都怒目以對,以維持住最後一絲尊嚴。


    「別理他們。」珍珠執意地挽著他的手臂,螓蠔首亦高高仰起,她不在乎他人異樣的眼光,隻關心他的反應。


    終於,漫長的旅程結束,房車在戴爾蒙莊園大門口停下。


    珍珠大大鬆口氣,露出開心的笑容。


    「來,下車吧!」率先蹦跳下車的她,轉身向他伸出手。


    「不要理我!」威廉卻是忍痛揮掉她的小手。是的,不要理他吧!珍珠為什麽不像別人那樣,愈是嫌惡他愈好?


    威廉的表情很冷,卻又無法真正的絕情。


    如果真的是為她好,他應該把她推得開開的。


    他已經是個殘廢,不再是個可以守護她的男人,珍珠還那麽年輕,何苦跟他這個殘廢在一起?


    「來嘛!大家都在等你耶!」珍珠笑咪咪的,不知道他內心的起伏。


    有那麽一瞬間,他著魔似的,真的就想把大手伸向她——


    遲疑了會兒,他還是選擇退縮,往另一邊的車門靠去,再度沉浸在自我淩虐的黑暗裏。


    「威廉!」他在蘑菇什麽呀?害羞嗎?珍珠轉念一想,繞過車的另一邊。「下車吧!」冷不防打開另一邊車門拉人。


    「什麽?」威廉猛一回神,發現自己不知怎麽的,已經被一雙纖細的小手拉下車,站在眾人麵前。


    該死!威廉一回過神來,立即反射性地低下頭。


    「威廉——」呃,氣氛小尷尬了!珍珠張口欲言想緩和氣氛。


    但是老夫人快了一步,「威廉·戴爾蒙!」她的聲調是一派森寒及威嚴。「你的表現有夠孬種的,怎麽?受了點皮肉傷回來,就羞於見人了?把頭抬起來看我!」


    「——請您少管閑事,老夫人。」威廉一開口,走調粗嗄的嗓音便博得眾人注意。「滾!統統給我滾!」盡管是低著頭又戴著墨鏡,但是他仍有著被人看穿的不安全感,這讓他覺得脆弱,又因為脆弱而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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